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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朵

编辑|旁立

半夜,我从梦中惊醒。梦里我抱着小川,逃出医院。我在医院门口对小川说:我们回家,再也不来这儿了。

身后的医院黑沉沉的,里面传出无数孩子的哭声。

我在这哭声中醒来,梦是假的,哭声却是真的,声音凄厉尖锐,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划过心脏。

手机显示凌晨3点,耳机里楞严法师仍在唱诵:“南无大悲观世音婆萨,南无大悲观世音婆萨……”《药师咒》和《观音菩萨咒》循环播放,直到天亮。

我从折叠床上爬起来,打算上个厕所。

走廊上哭声说话声交错。

我调大耳机的音量,声音仍击穿菩萨的庇护刺进来:“确诊了,恶性淋巴瘤,准备办手续住院。”

我不敢回头看是哪个妈妈或爸爸会听到这些话,逃回了病房。

01

这是2020年秋天,10岁的小川骑车时不慎摔倒,十二指肠穿孔,肚子剧痛,幸好及时送来儿童医院,不然性命堪虞。

他独自住院半个月后,医生给我打电话:“有一个陪床的名额空出来了,你赶紧做核酸。”

此时,我回到病房,给小川盖好被子。

他插着胃管,塑胶管子从鼻孔伸进去,通过喉咙、胸口,一直到胃,不停地把胃液抽上来,存到一个真空塑料盒子里。

他左胳膊里有一根长长的针头,大概有半个小胳膊那么长,那是留置针,用来每天输送营养液。

小川身体微微蜷缩,表情安宁,睡得很熟。真好,不管晚上外面的哭声有多大,早晨问他,都说没听到。

我想到外面的家长,觉得我们还算幸运,小川不是生病,是受伤。

伤,都是能治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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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想起我来陪床的第一天,在病房外的走廊等护士把小川送来。他从大病房转到家长可以陪护的四人间。

医院里闹哄哄的,人停停走走,一拨又一拨,我在无数张陌生的脸孔中寻找,终于看到小川。

他坐在轮椅上,脸色有些发白,口罩滑到鼻子下面,穿着入院时那件黄色的短袖T恤,裤子倒是医院发的,粉色,短了些,半截小腿露着,光脚穿着拖鞋,两只脚翘来翘去。

小川笑嘻嘻看着我,像是有什么好事。

我几步上前,先给他把口罩提上去:“都能坐啦?”

“前两天做完检查,主任说我虽然还没好,但是不用一直躺着了。”

我摸摸他的头:“这么得意?”

之前小川需要绝对卧床,每次出病房,都要连床一起移。

推床特别费劲,尤其拐弯和进电梯,要两个成年人,一个在前面拉,把握方向,一个在后面推。

疫情期间,医院规定:孩子住院不能陪护也不能探视。我们要见小川,只能在他出病房做检查时。

医生告诉我们时间,我和爸爸提前赶到病房走廊口,等护士把孩子推出来,检查完再送回去。那种感觉,跟探监也差不多。每次住院部的铁门一关,我踮起脚从一个小窗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到,只好抹着泪离开。

有一次,做完检查,我跟小川说:“多待一会儿吧,陪陪你。”

“可我现在很难受,渴,没劲儿,得回去输液了。”他声音好虚弱,我和爸爸只得把孩子送回去。

03

小川是半夜入的院。

那天,他自行车课下午五点结束,我如往常一样等他。晚了十几分钟小川才出来:“刚刚摔了一跤,难受,吐了。”他把自行车头盔递给我,弓着身子坐下:“吐头盔里了。”小川声音愈发虚弱:“妈妈,我肚子痛,走不动了。”我抱他往车的方向去,抱两分钟,歇一下,接着抱,挪到车里,一路回小区。车停到地库,我让小川坐车里等着,我跑回家取医保卡。

小川爸爸还在出差,半夜才能回家。我打电话给他,跟他说小川受伤了,我们要去医院。从家到地库的路上,我突然心慌,眼泪不由自主掉下来,要是小川的伤很严重,怎么办?

去了离家最近的医院,医生检查很久:“看不出什么问题,可是孩子肯定不对劲。你们先回家观察,要是肚子突然剧痛,或者呕吐,马上送医院。”小川回家,什么也不想吃,只喝了几口水,就躺在床上,一直说痛。累极了,他家睡着一会儿,很快又醒过来。

我用手轻轻捂在他肚子上,好像这样能帮他减轻一点疼痛。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睡过去,做了一个梦,梦里也极不安稳,突然醒来,是小川在叫我:“妈妈,好痛。”

我去叫醒刚回家不久的小川爸爸:“小川肚子痛,我们去医院吧。”

04

半夜三点过出的门,爸爸开车,我在后座抱着小川。还好不堵车,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从东五环赶到了儿童医院。

小川已经疼得立不住,爸爸横抱着他往急诊大楼跑。保安拦在门口,又让查核酸又要测体温,爸爸气得差点要吵架。终于见到医生,做B超,拿着结果回去。

“这么严重呢!”医生看着电脑说。

我心一沉。

“十二指肠穿孔,现在开始禁食。”

我愣了,什么叫禁食?“喝水可以吗?”

“任何东西,包括水,不能从嘴进入。”医生语气很重。

爸爸把小川抱去外面的椅子坐下,让我陪着小川,他去和医生讨论治疗方案。

小川靠在我身上,半闭着眼睛:“妈妈,好渴。”我搂着小川:“忍一忍,咱们暂时不能喝水,忍一忍吧。”我说着说着就哽咽了,白天小川又是打网球又是骑车,才几个小时过去,天怎么就变了呢?

小川出生后十年的成长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放了一遍。

他一直皮实健康,只有一岁时剪舌系带遭了点罪。

他刚会走路没几天就满小区跑,我跟在后面追。

他的课外班几乎全是体育的,体能、网球、篮球。自行车是今年才报的,他要学,喜欢的不行,40度高温,就他一个人还去上课,骑20分钟就跑到空调屋喝水,汗珠从脸上掉到地上。

爸爸提醒过我,场地自行车有风险,我当时不以为意,还说男孩就要历练。

可此刻,我后悔了。

05

医生说,治疗有两种办法,一是手术,直接缝合伤口。二是保守治疗,就是不吃不喝,不让任何食物和胃酸去刺激伤口,争取让伤口自愈。保守治疗期间,孩子靠每天输入营养液保持生存。

我们听医生的。

医生建议保守治疗,手术对身体伤害大,十二指肠藏在脏器深处,一动就是大手术,不像阑尾炎,可以微创。好,如果伤口可以自己长好,我们不愿意孩子遭手术的罪。

小川得立刻住院。

“我可以陪着吗?”我问医生。

“暂时不行。”急诊部陪床只有四个床位,现在全满,我只能等到有床位空出来。

“妈妈,我不想一个人住院。”小川拉着我的手。

“妈妈答应你,天天问着医生,一有床位就来陪你。”我强忍着眼泪。

医生又说:“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伤口能不能自愈,谁也不能保证,如果保守治疗一段时间后,没有好转,就只能手术。”

我们要赌一把了。

我在心里祈祷:“小川,加油啊。”

06

小川9月底入的院,那一年的中秋和国庆连在一起。中秋节那天,我在医院旁边的咖啡馆待了一天。虽然见不到小川,距离近一些,就好像是用另一种方式陪着他。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天天想着什么时候能来陪着小川啊?妈妈得陪着孩子啊。

现在,我终于来了。

我从护士手里接过小川和他的病历,推着他走进病房。

病房里四张床,靠窗的一张是空的,那就是小川的床位了。

我放下床一边的挡板,扶小川坐上去。小川摘下口罩,我才看到他嘴唇都起皮了,拿出备好的儿童唇膏,小心地给他抹在嘴唇上。护士进来,接上输液的管子,把抽胃液的管子和存胃液的盒子整理好。

“孩子要卧床。”护士看着小川的资料说。

“那边的主任说我可以坐了。”小川一听还要躺着,急了。

“我不知道,这边医生写的要绝对卧床,躺下吧。”护士说完就走了。

看小川噘着嘴,我去办公室问医生,医生说为了保险,还是要卧床。我跟小川小声说:“咱们听主任的,坐的时候别让医生护士看见就行。”安抚好小川,我去还轮椅,又去之前的病房交接小川的资料。等再次回到病房,已经过了饭点。小川很着急:“订餐的时候你不在,现在没饭了,怎么办?”

疫情管控期间,陪床家属做核酸进病房后就不能再随意出去,出门必须护士同意,保安才放行,外卖也不能进来。

我想了个办法,跟护士说要去买脸盆和尿盆,趁机出去买了个盒饭。

07

吃完饭,整理完东西,我开始熟悉环境。小川的床,一边是铝合金窗,我试了试,窗户是打不开的。窗户下一张蓝色的折叠椅,就是我的床。

窗户外,几个巨大红色字牌挡住,透过间隙,正面是一座高架桥,川流不息的汽车,旁边是门诊大楼,楼顶上“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儿童医院”几个红字。小川床的另一边是两张小桌,我们的小桌上只有一个胃液盒子,另一张小桌上摆满了东西。

小桌的主人,一个小女孩正扒着靠走廊的窗户往外看,齐耳短发,极瘦。一个50多岁、文了眉烫了发的大姐正在整理她床上的衣服。见我看过去,大姐笑笑:“你家孩子怎么了?”

“十二指肠穿孔。”

“动手术了?”

“没有,医生说保守治疗。”

小女孩听到我们说话,回过头来,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看着我们。

小姑娘叫玲玲,5岁,住院是因为肠子不好。

陪床的大姐是她奶奶,陪住了好几个月。之前玲玲妈妈陪着,妈妈回去上班后,才换的奶奶来。

我在心里感叹:在这里待几个月,楼也不能下,真不容易。玲玲对面床上,一个女孩正在睡觉,陪床的是个皮肤有点黑的大姐,30岁左右。她问我:“你家孩子也是十二指肠的问题?”

“对呀,你们也是?”

“我们十二指肠断了,来这里动的手术。”

我想起来,小川入院那天,医生跟我们说过,前一天有个孩子被大货车撞了,十二指肠断裂,从河北送来北京抢救,万幸救回来了。这个女孩就是那个出车祸的孩子吧。

“孩子送到我们当地医院,医生一看,让赶紧打车来北京。这儿主任半夜给动的手术,好几个小时。”

“还是得大医院的医生,我们也差点让附近的医院给耽误了。”说起求医的经历,我仍心有余悸。

小川正对面床位的家长,之前一直低着头照顾孩子,现在抬头接上了话:“我们区医院的医生说,儿童医院有一种专门给孩子打针的针头,更软更细。”

这个家长20多岁、脸白白圆圆的,说话细声细气,她旁边躺着个小婴儿。

“你们家孩子这么小,怎么了?”

“肠梗阻,刚动了手术。”她看着孩子,满眼心疼。

聊着天,大家就互相认识了。

出车祸的女孩叫小菲,9岁,陪床的是她二姑。小婴儿叫珠珠,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08

时间在病房里流淌,每天的生活很规律,早晨7点起床,晚上10点熄灯,三餐把白天时间分成规整的两部分。我的主要任务是看着小川输液,一袋输完,按铃叫护士换下一袋。

营养液白白的、稠稠的,像牛奶。我常常盯着袋子里的营养液,看它们一滴一滴进入小川的身体。小川的血管有没有味觉?会不会替小川尝到味道?是不是牛奶的味道?

需要输营养液的,除了小川,还有玲玲。

玲玲明明能自己吃东西,为什么还需要输营养液呢?我问玲玲奶奶,奶奶说:“玲玲吃东西,就是吃个味儿,怎么吃的还怎么拉,不输营养液不行。”

原来,玲玲这几年动了好几次手术,小肠几乎割没了。小肠是管营养吸收的,如果没有小肠,吃进去的东西就不能转化成身体的能量。也就是说,玲玲这辈子,都无法从吃的东西里获取营养,必须依赖营养液。

长期输入营养液,会损害身体的肝肾功能,这是入院时,医生告知我们的。难怪玲玲这么瘦,住了这么久的院。奶奶说,这一两个月医生才让玲玲吃东西,之前一直禁食,给玲玲馋坏了。

每天,玲玲都要吃馄饨。病房提供的馄饨,每次一小碗,玲玲坐在床上,埋着头,用勺子舀,一口一个。

09

瘦,是这几个孩子共同的特征;吃,则是他们最大的渴望。我的饭送来,小川每次都求我:“妈妈,给我闻一闻吧。”我把饭盆递给他,他捧在手里,头埋下去,深深吸一口气:“太香了,好想吃米饭,好想吃排骨,等我出了院,第一顿就吃排骨。”

小菲看到玲玲吃馄饨,撒娇:“姑,我也想吃——”

“等咱回家了,想吃啥,让你奶给你做。”

玲玲和她妈妈视频,说的全是吃。

“妈妈,你在吃饭吗?给我看看你吃什么好吃的?”

“妈妈,我今天在手机上看到一个特别好吃的零食,一会儿我发给你,你一定要买啊。”

一天,我听到护士让小菲二姑去买奶粉。我很惊讶:“小菲能喝奶粉?”

“不是,我们输的就是奶粉兑的奶。”二姑指指小菲的输液袋。那个液体也是白白的,我之前以为也是营养液。

“小菲动过手术,肚子上有伤口,医生从伤口那插了管子通到小肠,把奶打到小肠里,这样可以直接吸收。”二姑解释。我恍然大悟,看着小菲床边挂着的“奶袋”,那一瞬间居然有点羡慕。小川也羡慕:“妈妈,我什么时候可以喝奶粉啊?”

出院之后,小川跟我坦白,有一次他闻我饭的时候,趁我没注意,拿了一粒饭进嘴里嚼。

“就一次,实在太饿了。”小川说。

10

主任来查房,和玲玲奶奶聊起玲玲的情况。

“住了快一年了吧?”主任问。

“可不是,去年入院的时候,还没开始疫情。”

奶奶找到玲玲之前的一张照片,傍晚的街上,玲玲穿着一件羽绒服,咧嘴大笑,手挥舞向天空。主任看着照片,对玲玲说:“咱们就恢复成这样好不好?”

“好。”

奶奶问玲玲:“我们玲玲以后也要去读大学,好不好?”

“好!”

玲玲看着主任,期待的眼神:“主任,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

玲玲家是秦皇岛的,现在她情况好些了,家里人就想回老家治疗。奶奶说,回去玲玲也只能住在医院里,但是可以见到爸妈,而且也许可以住单人病房。可玲玲输营养液的留置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老家的医生不会操作,她还是要定期来北京。像玲玲这样的病人,完全靠肠外营养存活,体质和抵抗力会越来越差,最后只能住进无菌病房,从窗户看着外面的世界,直到生命的终点。

奶奶有一次说:“自从玲玲病了之后,老家所有小孩出生满月请客,我都不去。我一看到别的孩子,心里就难受。”

众生皆苦,是这样的苦吗?如果这么苦,为什么神要我们来?

11

小川和小菲“同病相怜”,两人都插着胃管。我一个朋友动完手术也插过胃管,她说“非常难受,喉咙堵得根本没法说话。”可小川好像没感觉:“就前两天不太舒服,现在我都感觉不到胃管了。”

护士每天会来记录抽上来的胃液的量。

小川有天喉咙痛,我问医生可不可以把棉签打湿给孩子润润喉咙。

“不把水咽下去。”我跟医生保证。

“不行,只要喉咙接触到液体,身体就会自动分泌消化液。你看,小川每天抽出来的胃液还挺多呢,每天的胃液越少,颜色越透明,越好。”

医生科普后,我和小菲二姑每天有了一个新任务,观察孩子的胃液。

早晨一起床,我顾不上洗脸刷牙,就先去看胃液的盒子,量是不是比昨天少了?颜色是不是没有那么绿了?

“小菲姑姑,你们今天多少?”

“比昨天少了5毫升,颜色淡点了。”

“我们也少了点。”

我没法看到孩子肚子里的十二指肠,只能通过这看得见的胃液,安慰自己那个小伤口一定在慢慢愈合。

12

陪床这段时间,我跟小川是靠着互相支持,共同熬过来的。小川每周要抽一次血。

我晕针,小川在急诊室抽血那天,我就晕了,蹲在墙角,眼冒金星,缓了好久才能站起来。病房里,护士要给小川抽血,我本来打算转过身不看,可护士让我帮忙。

我看到针头和血,呼吸急促,心狂跳,眼前模糊,汗把后背全打湿了。

抽完血,我本来该送小川去做B超,但我实在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跟护士说:“对不起,能不能麻烦你送小川去做B超?”

下个星期小川又要抽血,护士一进病房,小川就命令我:“妈妈,你出去,去看着走廊的墙壁。”我在走廊上,还能听见小川跟护士解释:“唉,我妈晕针。”

小川每周还要排一次便。他长期卧床,又没有吃东西,身体根本没有要排便的意思。护士看时间到了一周,小川没有排便记录,就会送开塞露来。他单独住院时用过一次开塞露,不喜欢,说感觉有点“屈辱”。这次见护士又送了开塞露来,小川拒绝:“我先试试自己拉。”我把便盆放到床边,扶小川下床,坐在便盆上。等了很久,小川什么都拉不出来。小川躺回床上,呜呜哭起来:“我怎么了啊?怎么了啊?怎么拉屎都拉不出来了?”

这是我陪小川住院以来,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痛哭。抽血的时候没哭,那么长的留置针插进胳膊的时候也没哭。

“插那个针的时候,我差点就哭了,我开始以为跟其他针一样,只疼一下,结果疼了好几下。”小川跟我描述过。

护士都夸小川是病房里最配合、最勇敢的孩子。此时,因为无法排便,他却哭得这么大声。

我只有搂住小川,轻轻拍着他的背,一直拍,一直拍,直到他情绪平复。

13

小川住院后,我教小川:“你没事的时候,就跟肚子里的小伤口说话,安慰它,让它快快长好。”“这样说有用吗?”“有用的,你刚到我肚子里的时候,医生找不到你,说可能是宫外孕,我就天天跟你说话,说小宝宝,快到妈妈的子宫里安家,后来你就好好在妈妈肚子里长大了。”

国庆节之前,小川做过一次检查,如果那次结果理想,小川本可以在国庆节前就出院,可是结果并不理想。“到底自愈的可能性有多大?时间需要多久?”我每次见到医生都追着问。看到长期输入营养液的玲玲是那么瘦,身体是那么差,我焦虑极了。医生每次都说,无法保证结果,能不能好,多久能好,要看孩子体质。我能做的,除了等待只有祈祷:小伤口,快快长好吧,让小川可以吃饭喝水。

终于,医生说再做一次检查,看看伤口情况。最理想,就是伤口愈合,小川可以出院;最坏,伤口毫无好转,禁食一个月却还要动手术。

检查,就是让小川喝一杯碘液,然后透过机器看碘液在体内的流动,如果十二指肠伤口已经愈合,液体就不会漏到腹腔里。小川问:“是不是做完这次检查,我就可以出院了?”

“如果结果好,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小川很期待地看着窗外,我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二环的高架桥上,永远都那么多车,什么时候接我们回家的车也会在那个车流里?

14

第二天,我推着小川去做检查。排队等待的时候,我的手都在发抖,腿抽筋了,站不住,比等高考成绩那刻还要紧张。我在心里默念:“观音菩萨,观音菩萨,保佑小川吧!”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嘈杂的声音,我好像隔着一层玻璃看另一个世界,这要是个梦多好。

我低头把小川脸上滑下去的口罩戴好。小川喝了碘液,站在机器上,医生在后面办公室里看影像。

检查完,我跑去窗口问。

“我不能下结论,但从图像看,还是有液体流出到腹腔。很少,像一个小蝌蚪的尾巴。”医生说。还是有漏液,我快要哭出来,又硬生生忍住,小川还在旁边呢。

“有进步,伤口小多了。”我努力挤出笑脸。

“还没好吗?他们动完手术的很快就可以吃东西出院了,我还不如动手术呢?”小川很失落。我推着小川,默默回到病房。

小川爸爸打电话来问结果,我到走廊给他回。

“不太好,医生说还有漏液。”我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都快一个月不吃不喝了,还要等多久?住院的时候医生说半个月到一个月,我真怕最后还要动手术。”

前两天我们还在讨论,这次检查完,正好爸爸出差回来,就能接我们回家。

可这样的结果,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挂了电话,我擦干眼泪,用手机照照脸,直到看不出哭过的痕迹,才回到病房。

小川在听故事,就让他在故事的世界里躲一会儿吧。

15

下午,主任来查房,照例一张床一张床问过来。到小川这里,我站起来等着宣判的结果:继续保守治疗还是手术?

主任拿着小川的报告:“从检查结果来看,我们可以试一下,先把胃管拔了,明天恢复进食。”我被巨大的喜悦砸晕,结结巴巴问:“您,您的意思是,小川好了?”

“虽然还有漏液,但是观察液体处于游离状态,可能是身体自己分泌的,我们几个主任讨论过,问题不大。”主任回头对随行的医生说:“叫护士过来。”值班护士两分钟就把胃管拔了。

我这才真的相信,小川好了。这悲喜交加的一天啊。

“谢谢,谢谢。”我对每一个人说。

小川终于摆脱了胃管,以后睡觉再也不怕压着管子了。看着脸上干干净净的小川,我居然有点不适应。我给他拍照、录视频,发给家人:小川好了,胃管摘了,明天可以吃饭了。

又赶紧给小川爸爸打电话,他在飞机上,正要起飞:“我旁边同事问我什么事这么高兴,我说我儿子能出院了,我,我都快喜极而泣了。”小川跟我妈视频:“外婆,我能喝水了,明天就能吃饭了,过两天就能回家了。”

小菲二姑说:“太好了,你们终于可以出院了。”

“小菲过两天做完这个检查,很快也可以出院了。”

小菲十二指肠的伤口是手术缝合的,愈合没什么问题,不像小川需要赌一把运气。就是她腹部的伤口需要愈合,脸上的擦伤需要做皮肤移植。

“回去之后,三年级再读一年。”二姑开始计划起小菲出院之后的生活。

珠珠上个礼拜已经出了院,后来又住进一个阑尾炎手术的女孩,观察四天就出院了,现在对面住的是一个胆囊炎手术后的女孩。

病房里的人来来去去,只有玲玲不知道何时可以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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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玲玲发烧了。起因是有一天奶奶非要给玲玲洗澡,说玲玲好久没洗了,脏。这里没有淋浴房,洗澡只能跟保洁大姐说好,在员工卫生间自己打一盆热水洗。小菲二姑劝玲玲奶奶:“别洗了吧,天凉,怕孩子感冒。”奶奶说没事,她自己都这么洗好几次了。

玲玲洗了头,没有吹风机,头发湿了好久,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输抗生素也没用,玲玲体温升到39度以上。医生来了,主任也来了,讨论下来,要用一种进口的抗生素。那是一种深褐色、黏稠的液体,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药。输这种药,必须旁边有人盯着,药快输完,马上叫护士过来拔管子,要不会很危险。危险的原因我没听懂,只看到护士不断叮嘱玲玲奶奶:不能睡觉,一定得盯着。

奶奶年纪大了,扛下来很累,累极了就又哭又骂:“这孩子怎么这么折腾人呢,要我命了,我真不想管了。”

玲玲太瘦,血管细,输液的针扎到哪儿,哪儿就肿,只好用输营养液的留置针来输抗生素。可留置针那儿也堵了,胳膊肿了一大块。医生和主任又来了,讨论半天,只能把这个留置针取了,重新扎一个。扎这个针,等于动一次小手术,得去手术室。玲玲怕疼,听说要重新扎留置针,大哭大闹坚决不去。在护士的帮助下,奶奶好不容易才抱着玲玲去了手术室。过了快两个小时,她们回来了。奶奶头发都散了,眼睛红肿着。

玲玲在她怀里,一抽一抽的,小得像只刚生下来的小猫。

17

拔掉胃管的第二天,小川不需要输入营养液了。早晨交班的护士听到这个消息,为小川鼓起掌来:“太好了,宝贝儿。”小川要喝水,我把开水晾到室温:“慢一点,小口小口的。”小川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满足地说:“自己喝水就是舒服。”

“今天有鸡蛋羹吗?”从住院开始,小川没少跟我叨叨医院的鸡蛋羹好吃。

“你怎么知道好吃?你又没吃过?”

“我闻到了呀,他们动完手术的,总能吃到鸡蛋羹。”第一天的病号餐,确实有鸡蛋羹,还有牛奶。然而,小川吃完鸡蛋羹,喝牛奶的时候就开始恶心:“牛奶太甜了。”

我心里一咯噔。

小川喝了几口牛奶,完全没了胃口,一会儿开始发低烧。

我跑了好几次护士站,护士给我一个温度计,让我超过37度5就报告。

37度,37度5……

我一晚上没睡,过一会儿就起来摸摸小川的额头,超过38度了。小川又输上液了,一大堆抗生素,我看着那些药水犯愁,不知道周末还能不能出院。玲玲奶奶很有经验:“没事,医生拿这些药水给孩子身体洗一遍,烧就退了。”想了又想,是医院的病号餐不适合小川。

别人只是几天没吃东西,所以恢复进食可以马上吃鸡蛋喝牛奶。可小川一个月没吃东西,消化功能很弱,应该先从好消化的米汤和粥开始,不能先吃高蛋白食物。我请朋友熬了小米粥送来,喝粥加上输液,小川的烧总算退了下去,我才松了一口气。

18

躺了一个月,小川腿细了,也没劲了。我征得医生同意后,让小川下床练习走路。他一开始只能绕着床走,扶着栏杆,摇摇晃晃的,像个长腿虾。走两圈,累了,就坐下歇一会儿。等绕着床能走10圈,我让小川自己去厕所。之前他都是在床上解决,用尿盆。

出院之前还要再做一次B超,这次小川可以自己走着去,不用躺在床上,也不用坐在轮椅上。到检查室要下楼梯,小川像一个刚学步的孩子,一只脚侧着往下探,手紧扶着把手,我在后面跟着,总感觉他马上会摔一跤。回病房,我给小川爸爸打电话哭:“小川下楼梯都不会了,以前运动能力多好,四级楼梯都敢往下跳,现在路都走不好了。”

爸爸笑:“小孩恢复能力很快的,我小时候住一个星期院,刚下地的时候也是路都不会走了,一天就好了。”

19

小川出院那天是周五,主任本来想让我们再住一个周末,周一再出院,可我一天也不想等了,强烈要求周五出院,主任无奈答应。

我立刻让小川爸爸来接我们。收拾好回家的东西,我去卫生间正好遇见小菲二姑。

“你们要出院了?”小菲二姑轻声问。

“对,你们下周出院吧?我听见主任跟你们说。”

“小菲伤口还没长好,我本来想让她多住几天,可主任让我们快点出院,大概是想腾出床位吧。”

我迟疑了一下,问了装在心里好久的疑问:“小菲的妈妈,还好吗?”二姑神色一下黯然:“小菲的妈妈,车祸当天就走了。”我想到小菲跟爸爸视频时不断问起妈妈的样子,想到小菲每次说起回家就能见到妈妈时的笑脸。

“回到病房,你千万不要说出来啊,我就是怕小菲知道,一直没跟别人说。”小菲二姑千叮万嘱。

“等出院了,我还想在儿童医院给小菲挂一个心理医生的号,让医生给她说吧,我怕她回家受不了。”

我本来想说,心理辅导是个长期的过程,看一次心理医生可能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想到小菲爸爸上次来看她,舍不得住旅馆,就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躺了一晚。我安慰小菲二姑:“医生专业,肯定比咱们说得好。”

20

出院时,小川还穿着入院那件黄色T恤,只是外面加了厚外套。一个月过去,北京已经入秋,天凉多了,树叶都开始落了。除了更瘦,走路姿势有点不协调,小川完全是个健康的孩子了。我看着他,觉得人生幸福不过如此。爸爸把车停在儿童医院附近,我们要走过去。“这里实在停不了车。”爸爸解释。

是啊,进医院的人排着长队,车也排着长龙。

每天都有这么多孩子来医院啊!急诊留观室,半夜总是挤满了人,每一个孩子旁边都有一个疲惫的、焦虑的家长。我看到一个眼睛长瘤子的孩子,医生正跟家长说转院的事情;我看到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眉头皱成川字形,正在打电话:“嗯,不太好,医生让住院。”我每一次半夜穿过走廊,就像穿过人间修罗场。那里没有笑脸,永远充斥哭声。但是,很神奇的,小川出院前那个晚上,走廊特别安静。

除了我们的长期病房有人,两个大观察室竟然一个孩子也没有。到处静悄悄的,护士议论的声音都放轻了:“今晚没有病人,太好了。”那晚玲玲也没有发烧,不用半夜扎针输液。

我们所有人,终于在没有哭声的夜晚中好好睡了一觉。

牵着小川的手走出医院大门,这个我梦想了无数次的场景,真的来临时,我以为自己会激动到掉眼泪,结果并没有。

与我们相反方向,一个妈妈正抱着孩子往医院小跑。她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腾出来举着手机看,很吃力。

我回头看她,希望她的孩子只是得了一场感冒,希望她很快能带孩子走出医院。

“妈妈,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们快回家吧。” 我抓紧了小川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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