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已经很多年没回春城了。
倒不是我不喜欢我的家乡。
而是因为年轻气盛，总想在外拼搏几年，尤其不愿意回去接受当地和我妈的封建观念。
一回家过年，我妈总念叨我些有的没的。
我嫌烦，所以找了借口，不肯回去。
但今年，我妈提前一个星期替我买了飞机票，打来电话说:“你今年还不回来，以后就都不要回来了。”
我说；“我回去也行，只要你不念叨那些有的没的。”
我妈鼻子里哼气:“你都二十八了，连个对象都没有。”
“还不行我念叨两句？”
“人家英子那样的，都生了俩，还有一个又装在了肚子里呢。”
隔着电话，我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
英子是我幼年时的朋友，后来因为受了刺激发了精神病。
好多年都疯疯癫癫的，连生活都不太能自理。
“英子，她什么时候结婚了？”
“还生了孩子？”我追问我妈。
我妈叹口气，唏嘘着回；“结婚，结屁的婚。说是嫁人，其实就是被她小叔小婶两万块彩礼钱给了村里老光棍癞子。”
癞子，是我们村出了命的老光棍。
他满身都是癞疮，好吃懒做不说，还偷鸡摸狗，经常被人撵着打。
没想到，英子居然被嫁给了他。
我妈又说，“英子头一个是闺女，是和癞子生的。”
“后来癞子因为生的是个闺女，就总打英子。英子就跑了。”
“半年多才回来，没想到，肚子却大了。”
“也不知道是被哪个作孽的，弄大了肚子……”
说着说着，我妈也觉得心里边不得劲。于是我妈转开了话题，督促了几句今年一定要回家之类的，就挂断了电话。
挂断了电话后，我起身到了窗边靠着玻璃，习惯性的点燃了一支娇子。
烟嘴是橘子味的，混着烟草的味道，一点点弥漫开来。
我忽然想起英子家橘园，也想起英子来。
我和英子认识那年，她才七岁。
我也七岁。
我们是一个学前班里的同学，但平时来往却很少，而且全部同学都和英子来往很少。
因为我们的家长都跟我们无数次交代说:“别去招惹英子，她妈是精神病，疯起来要杀人的。”
所以你看，英子从小就和我们不一样。
她的背后一直都贴着一个精神病妈妈。
我小时候不懂事，也曾问过我妈和我奶，为什么英子爸爸要娶一个精神病。
我妈听我问这个，用火钳敲了一下我屁股说:“滚蛋，一天哪来那么多问题。”
“赶紧写作文去。”
我嬉皮笑脸的躲开，又缠着我奶问。
我奶被我问得烦了，才叹口气说:“诶，说起来，英子她爸是个好人……”
我奶告诉我说，英子妈妈其实不是英子爸爸娶的，而是自己跟着英子爸爸跑回橘园的。
那时候，英子爸爸还很年轻，虽然天生残疾，瘸了一条腿，但照看橘园很有一套，每年八九月份就开始下橘子，然后进城卖橘子。
有一年，英子爸爸去城里卖完橘子回村，身后就跟着英子妈妈了。
当时村里人都问英子爸爸怎么回事，英子爸爸是个老实人，他挠挠头说是在城里遇上流浪的英子妈妈，看她偷吃的被人打，所以请她吃了碗面。
然后，英子妈就一直跟着他。
不管怎么撵，都撵不走。
村里人都好奇的打量了英子妈妈，发现英子妈妈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长得很清秀，村里人都说英子爸爸:“你是一碗面捡了个俊俏媳妇咧。”
英子爸爸憨厚，忙摆手说会想办法联系女孩的家人，给送回去。
但没过几天，英子爸爸还没找到英子妈妈家人，英子妈妈就翻了疯病，在橘园里疯疯癫癫的用一块砖头砸死了一条黄狗。
路过的村民都被吓傻了，反应过来后才感叹说难怪这么好的模样，却是个流浪汉。
村里人都估摸着，这下英子爸爸算是捡了个麻烦回家。
事实也是如此，不管英子爸爸怎么联系，也找不到英子妈妈的家人。
加上英子妈妈虽然有疯病，但对英子爸爸的话却听得懂，也不会发脾气。
一来二去，英子妈妈也时好时坏的帮着英子爸爸打理果园。
英子妈妈疯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她就像个正常女人一样，勤劳的操持着家务，从不让英子爸爸干重活。
英子爸爸瘸了的一条腿，英子妈妈也每天给按摩，家里家外英子妈妈打理得干净利落。
英子爸爸看在眼里，心里也渐渐暖了起来。
日子长了，英子爸爸和英子妈妈就摆了两张桌子酒席，成了婚。
后来又有了英子。
两口子惊喜的发现，英子是个四肢健全，五官清秀的孩子，高兴得放了几挂鞭炮。
就这样，英子父母带着英子，把平淡的日子过得踏实又幸福。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命运总是弄人。
英子上初中那年，英子爸爸和妈妈相继出了大事……
烟烧到了头，我的指尖一阵刺痛。
思绪也被拉回了现实，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我不由叹了口气。
简单的收拾了行李，准备回家过年。
几天后，我下了飞机，转车回到了春城。
几年不见，春城和我走的时候的样子相差不大。
我一路颠簸，回到乡下老家。
我妈一边迎我一边还是念叨着有的没的。
我尽量陪着笑脸，不敢惹怒我妈。
在家里待了几天，我去了一次年底小学同学聚会。
原本以为，我可能会在聚会上看见英子。
却没想到，英子根本就没有来。
同学张翠华说，“来不了，疯病可严重了。”
边说张翠华还边八卦的告诉我说，英子第二胎生下来后，癞子搞了个骚操作，就在医院门口找人，说是愿意把娃卖给人。
说人买去干啥都行。
卖器官都行。
得亏医院妇产科医生追出去，一把抢过孩子教训癞子。
医生问癞子说；“你疯了吗！”
“这是你孩子！”
癞子却一脸不屑，只是孩子不是他的种，也不知道哪条野狗的种。
他凭什么要养。
医生也知道英子的大概，知道英子是犯病跑出去大半年大着肚子回来的。
“不管怎么说，孩子名义上都是你的啊。再说，买卖孩子是犯法犯罪！”
“你要是敢乱动心思，是要被抓起来判刑坐牢的！”
癞子还是一脸不在意，说:“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这孩子我不养。”
“谁爱养谁养。”
后来，这事还是社区给申请贫困补助才给解决的。
张翠华说完，啧啧叹了两声。
我却听得心口一阵阵翻疼，好一阵才缓过来。
我问张翠华，“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张翠华愣了愣，转而笑开了，“你忘了啊，英子是疯病。她那种情况，怎么报警，就算报警也没有用啊！”
“她是一个精神病，去过哪里，被谁哄着做了那事，或者是谁强迫了她……都一概说不清的。”
那天的同学聚会，在张翠华的八卦里，不和谐的热闹中，我提前退了场。
后来，不管谁约局，我都不想再去。
整天都只窝在家里打游戏，期待着这个年赶紧过去。
但没有想到的是，我回家的第七天，意外的见到了英子。
是在橘园附近。
我因为家里太热闹，要躲七大姑八大姨的“关切”，才跑到这僻静的橘园。
英子出现的时候，我正好抽到第三支烟。
还是娇子，还是橘子味的烟嘴。
站在细雪里，英子一身破旧发腻的棉衣，挺着大肚子朝我走来。
她脸上挂着笑，眼泪却没干。
那样子看起来，让人觉得滑稽。
我许多年不见她，也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喊她；“英子。”
她还是笑着，离我越来越近。
她似乎认得我，却叫不出，一点也不防备的伸出手给我看。
她的掌心，是一颗捏化了的糖。
看不出是啥糖。
紧跟着英子跑来的，是她的大女儿。
英子的大女儿跟英子小时候长得很像，眉眼弯弯的，只是穿着脏兮兮的棉衣。
英子大女儿见到我疑惑的问:“你认得我妈？”
我点点头，说:“我和你妈，以前是同学。”
英子大女儿笑笑，说；“这样啊。”
英子疯疯癫癫的绕着橘园乱跑，我问英子女儿，“大过年的，你和你妈妈怎么跑这来了？”
英子女儿眼睛眨巴眨巴说:“我妈是被我爸打出来的。”
“为什么？”
“她，偷人家屋里的东西。”
英子的大女儿从口袋里摸出一堆皱巴巴的东西。
是橙黄的糖纸。
上面写着陈皮糖。
这种糖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是我们小时候比较多。
我记得这种糖，也是因为英子。
那时候，她的父母很疼爱她，冬天英子也要吃橘子罐头和橘子味的陈皮糖。
酸酸甜甜的，英子每次都抓一大把放在包里。
我因为贪吃，没有听我妈的教诲，总偷偷和英子玩，让她分糖给我。
像是一种要挟，小时候我常对英子说:“你不给我糖，我就和别人一样，不跟你玩。”
“反正你是疯子，我要是不跟你玩，也就没人陪你玩了。”
就这样，英子的陈皮糖，总有一半是分我吃了的。
现在回想起来，往事历历在目。
只是，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我和英子，也都各自成了陌生的模样。
橘园里，积雪被我踩得咯吱作响。
英子痴痴的看着我笑，被她女儿牵着走出好远，还是回头看我。
她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甚至连我的名字也叫不出了。
但我总觉得，英子她还认得我。
回到家，晚上吃饭跟我妈说我今天见过英子了，她好像还认得我。
我妈笑笑，说:“不可能。她疯起来，连她娃都不认识。”
“怎么可能还认得你？”
我眨了眨眼睛，听见窗外有炮火声响起。
烟火灿然，绚丽而又短暂。
那天晚上，就着灿烂的烟火，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初中时，我曾反复做过的梦。
梦里，我和英子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小学毕业，我和英子各自考上了不同的初中。
英子上初一那年，她父亲意外在修枝的时候，从橘子树上摔了。
当时就呕了血。
英子妈妈急得团团转，拖着英子爸爸回了屋，英子爸爸说他没事。
只是一点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哄着英子妈妈不要闹。
但事情并没有英子爸爸想得那么简单。
一个月后，英子爸爸一病不起，人已经昏迷。
疯了一辈子的英子妈妈难得清醒了一回，跑到山下去找了人，让人送英子爸爸去了医院。
英子爸爸在医院急救过来后，医生说英子爸爸根本就不是摔得多重，而是英子爸爸的肺上有肿瘤。
进一步检查确定，英子爸爸是肺癌晚期。
没得治了。
英子爸爸一刹那老了下去，他决定不治，带着英子妈妈回了橘园。
他把所有的钱都留下来，要留给他的妻子和女儿。
英子妈妈似乎懂了什么，又似乎更疯了。
不到两个月，英子爸爸就病逝走了。
英子爸爸入了土后不久，英子妈妈偷偷在一个午夜喝了农药随着英子爸爸走了。
村民们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不成样子了。
那是英子爸爸常歇脚的一个老橘树下，英子妈妈抱着橘树，人已经黑紫了。
就这样，英子在短短一个月，死了父母，成了孤儿。
英子的小叔小婶接过了英子父母留下的所有财产和橘园，也接了英子去生活。
可是，英子的命不是很好，她小叔小婶都是势力的人。
英子寄人篱下，常常挨骂挨打，她小婶的话骂得很难听，一口一个精神病，疯子，保不定也是疯子之类的。
在这样环境下，英子也慢慢变了性格，开始不肯和人说话，常常自言自语。
就这样，英子熬到了初二，她小叔小婶不愿意再供，就让英子辍学在家帮忙务农。
初三那年，英子带小婶的儿子耍时，小婶儿子摔破了头，英子遭了一顿毒打，大冬天，被关在门外整整一夜。
然后，英子就疯了。
她先是用镰刀杀了她家的鸡，后来是狗，最后她连她自己都砍。
村里的人都说，英子彻底疯了。
我毕业假期回来得了消息去找英子的时候，她已经被当地的精神病医院强制带走治疗了。
也是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英子。
再后来，我初中毕业，去了寄宿制高中很少回家。
高中毕业，我又去了大学，然后参加工作。
就在我几乎要忘了我的生命里还曾出现过英子这么一个人的时候，英子她又兜兜转转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一夜，我反反复复都在做梦。
梦里，红澄澄的橘园和英子天真烂漫的笑容，都让我无比眷恋。
梦醒时分，午夜未过，只剩无限惆怅徘徊。
第二天，我专门去了一躺城里。跑遍了大大小小的超市后，我拎着大包小包走了很远很远，去了癞子家找英子。
那天，癞子正好出去和人打牌了，屋里只有英子和她的两个女儿。
英子还是穿着那件破棉衣，肚子高高隆起。
我把零食和衣服拎出来，递给英子的大女儿，然后又转头跟英子说:“春城大大小小的超市都买不到陈皮糖。”
“但我答应你，一定给你找到陈皮糖。”
英子看着我，呆呆的笑，口水流了一脖子。
正月中旬，快递终于通了。
我接到公司通知，公司有个大单子，要加紧，催我尽快返岗。
我在网上下单了陈皮糖，想等着快递回来，亲手把陈皮糖交给英子后再返岗。
拖拖拉拉挨了几天后，我终于收到了快递消息。
包裹到了春城。
第二天一早，我等不及送货，自己骑着我妈的电瓶车亲自到了快递点领了快递。
春城这地方虽然叫春城，但一到冬天却总是大雪封山，冷得人骨头都要冻掉了一样。
我冒着大雪到家后，正高兴的拆着快递。
我妈却脸色惨白，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
我哼着小调，问我妈；“出啥事了？”
“大过年的，脸色这么臭。”
半晌，我妈才说，她说；“是英子……”
“英子死了。”
我手里的包裹哐当一声落地，我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妈:“怎么可能！”
“不可能！”
“我前几天才见过她！”
屋外，北风呼号，天空一片灰暗。
人世间，有的事就是这么让人难以相信。
但我妈没有骗我。
英子真的死了。
头天夜里，醉酒的癞子偷钱给人抓了，癞子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回到家。
癞子看着傻笑疯疯癫癫的英子，气不打一处来，就抄了扁担打英子。
癞子喝多了酒，又是拿英子出气，渐渐的手上就没谱了，下了死手，一下比一下重。
英子被打得受不了，拖着半条命往外跑了。
癞子家穷，住在最偏远的山坳里，那边几乎只剩下了癞子一家。
别的人家都搬出来建了房。
所以，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癞子对英子下的死手。
也没人知道，英子跑去了哪里。
癞子打完人，痛痛快快的醉了一宿，到中午才酒醒，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
两个孩子都光着屁股在院子里玩雪。
癞子觉得肚子很饿，扯着嗓子喊英子的名字要饭吃。
喊了半天没人回应，癞子这才模糊想起他酒醉半夜把英子打出去的事。
等癞子找到村里人帮忙一去找的时候，大雪已经封了山。
最后是在，村里人是在橘园的老山口找到的英子。
老山口，是英子爸妈下葬的地方。
英子就在她父母的坟前，身下全是凝固的鲜血。
英子就这样，在一夜大雪里，无声的走了。
大雪带走了英子，也带走了她这一生的痛苦和悲伤，
可笑的是，活着的人，却为英子的坟地吵了起来。
癞子不同意英子葬在他家地里。
英子小叔小婶都不同意英子葬在她们的地里。
吵来吵去，最后还是村里老人出面 说英子爸妈留下的橘园，是可以葬的。
那片橘园，因为是山地，多年无人耕种，也无人打理，早就成了一片废园。
加上癞子觉得没占他家地，就提出了英子的棺材和寿衣他愿意出。
所以，英子的小叔小婶一衡量只能妥协。
英子的小叔说:“英子爸毕竟是我大哥，打断骨头连着筋……”
小婶只能叉着腰，讥讽几句让了步。
就这样，英子有了归处。
几天后，英子悄无声息的下了葬 。
因为是横死，又年轻，又是女的，当地的规矩是不能大办法事的。
就算可以，癞子和英子小婶也不会同意。
所以，英子是安安静静下的葬。
一垅黄土，粗劣的垒了些大鹅卵石，无字无碑，就算是英子的墓了。
我上山去看英子那天，有大雪纷飞。
我从橘园里捧了厚厚的雪，堆在英子的坟头。
那两包答应给她的陈皮糖，被我埋在了雪堆里。
我看着白雪皑皑的橘园，看着脚下消融沾满泥土的小路。
胸口闷闷的痛着。
我想起小时候，我曾和英子一起在橘园里疯跑，一起站在橘园的崖口放过的纸鸢，一起做过的那些天真纯粹的梦。
英子也曾对我说，她说；“长大以后，我要挣好多好多钱，给我爸爸，给我妈妈……”
“对了，还要买好多好多陈皮糖，到时候我天天请陈皮糖！”
冷风簌簌，山雪冻得人浑身麻木。
我点燃了一支烟，看着英子墓前散落的黄土。
恍惚间，空气里拂过一阵淡淡的橘香，有山雾升腾而起，橘园一片朦胧。
这一片朦胧的橘园，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有个小小的女孩，扎着辫子，天真烂漫的欢笑着，穿梭在橙红色的橘园。
实录：“妈，求求你别摸我媳妇了，你身上不干净。”
我女儿18岁，胸是D罩杯、走路都在晃，嘴是豁嘴、塌鼻子、牙龈外翻，丑哭我了。
被『狗』性侵后，上午生产，下午同房:“贱丫头，200块卖了”
暖叔的生活观诺小米2022-04-07 09:18
文|云夕何兮
大学毕业后，我已经很多年没回春城了。
倒不是我不喜欢我的家乡。
而是因为年轻气盛，总想在外拼搏几年，尤其不愿意回去接受当地和我妈的封建观念。
一回家过年，我妈总念叨我些有的没的。
我嫌烦，所以找了借口，不肯回去。
但今年，我妈提前一个星期替我买了飞机票，打来电话说:“你今年还不回来，以后就都不要回来了。”
我说；“我回去也行，只要你不念叨那些有的没的。”
我妈鼻子里哼气:“你都二十八了，连个对象都没有。”
“还不行我念叨两句？”
“人家英子那样的，都生了俩，还有一个又装在了肚子里呢。”
隔着电话，我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
英子是我幼年时的朋友，后来因为受了刺激发了精神病。
好多年都疯疯癫癫的，连生活都不太能自理。
“英子，她什么时候结婚了？”
“还生了孩子？”我追问我妈。
我妈叹口气，唏嘘着回；“结婚，结屁的婚。说是嫁人，其实就是被她小叔小婶两万块彩礼钱给了村里老光棍癞子。”
癞子，是我们村出了命的老光棍。
他满身都是癞疮，好吃懒做不说，还偷鸡摸狗，经常被人撵着打。
没想到，英子居然被嫁给了他。
我妈又说，“英子头一个是闺女，是和癞子生的。”
“后来癞子因为生的是个闺女，就总打英子。英子就跑了。”
“半年多才回来，没想到，肚子却大了。”
“也不知道是被哪个作孽的，弄大了肚子……”
说着说着，我妈也觉得心里边不得劲。于是我妈转开了话题，督促了几句今年一定要回家之类的，就挂断了电话。
挂断了电话后，我起身到了窗边靠着玻璃，习惯性的点燃了一支娇子。
烟嘴是橘子味的，混着烟草的味道，一点点弥漫开来。
我忽然想起英子家橘园，也想起英子来。
我和英子认识那年，她才七岁。
我也七岁。
我们是一个学前班里的同学，但平时来往却很少，而且全部同学都和英子来往很少。
因为我们的家长都跟我们无数次交代说:“别去招惹英子，她妈是精神病，疯起来要杀人的。”
所以你看，英子从小就和我们不一样。
她的背后一直都贴着一个精神病妈妈。
我小时候不懂事，也曾问过我妈和我奶，为什么英子爸爸要娶一个精神病。
我妈听我问这个，用火钳敲了一下我屁股说:“滚蛋，一天哪来那么多问题。”
“赶紧写作文去。”
我嬉皮笑脸的躲开，又缠着我奶问。
我奶被我问得烦了，才叹口气说:“诶，说起来，英子她爸是个好人……”
我奶告诉我说，英子妈妈其实不是英子爸爸娶的，而是自己跟着英子爸爸跑回橘园的。
那时候，英子爸爸还很年轻，虽然天生残疾，瘸了一条腿，但照看橘园很有一套，每年八九月份就开始下橘子，然后进城卖橘子。
有一年，英子爸爸去城里卖完橘子回村，身后就跟着英子妈妈了。
当时村里人都问英子爸爸怎么回事，英子爸爸是个老实人，他挠挠头说是在城里遇上流浪的英子妈妈，看她偷吃的被人打，所以请她吃了碗面。
然后，英子妈就一直跟着他。
不管怎么撵，都撵不走。
村里人都好奇的打量了英子妈妈，发现英子妈妈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长得很清秀，村里人都说英子爸爸:“你是一碗面捡了个俊俏媳妇咧。”
英子爸爸憨厚，忙摆手说会想办法联系女孩的家人，给送回去。
但没过几天，英子爸爸还没找到英子妈妈家人，英子妈妈就翻了疯病，在橘园里疯疯癫癫的用一块砖头砸死了一条黄狗。
路过的村民都被吓傻了，反应过来后才感叹说难怪这么好的模样，却是个流浪汉。
村里人都估摸着，这下英子爸爸算是捡了个麻烦回家。
事实也是如此，不管英子爸爸怎么联系，也找不到英子妈妈的家人。
加上英子妈妈虽然有疯病，但对英子爸爸的话却听得懂，也不会发脾气。
一来二去，英子妈妈也时好时坏的帮着英子爸爸打理果园。
英子妈妈疯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她就像个正常女人一样，勤劳的操持着家务，从不让英子爸爸干重活。
英子爸爸瘸了的一条腿，英子妈妈也每天给按摩，家里家外英子妈妈打理得干净利落。
英子爸爸看在眼里，心里也渐渐暖了起来。
日子长了，英子爸爸和英子妈妈就摆了两张桌子酒席，成了婚。
后来又有了英子。
两口子惊喜的发现，英子是个四肢健全，五官清秀的孩子，高兴得放了几挂鞭炮。
就这样，英子父母带着英子，把平淡的日子过得踏实又幸福。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命运总是弄人。
英子上初中那年，英子爸爸和妈妈相继出了大事……
烟烧到了头，我的指尖一阵刺痛。
思绪也被拉回了现实，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我不由叹了口气。
简单的收拾了行李，准备回家过年。
几天后，我下了飞机，转车回到了春城。
几年不见，春城和我走的时候的样子相差不大。
我一路颠簸，回到乡下老家。
我妈一边迎我一边还是念叨着有的没的。
我尽量陪着笑脸，不敢惹怒我妈。
在家里待了几天，我去了一次年底小学同学聚会。
原本以为，我可能会在聚会上看见英子。
却没想到，英子根本就没有来。
同学张翠华说，“来不了，疯病可严重了。”
边说张翠华还边八卦的告诉我说，英子第二胎生下来后，癞子搞了个骚操作，就在医院门口找人，说是愿意把娃卖给人。
说人买去干啥都行。
卖器官都行。
得亏医院妇产科医生追出去，一把抢过孩子教训癞子。
医生问癞子说；“你疯了吗！”
“这是你孩子！”
癞子却一脸不屑，只是孩子不是他的种，也不知道哪条野狗的种。
他凭什么要养。
医生也知道英子的大概，知道英子是犯病跑出去大半年大着肚子回来的。
“不管怎么说，孩子名义上都是你的啊。再说，买卖孩子是犯法犯罪！”
“你要是敢乱动心思，是要被抓起来判刑坐牢的！”
癞子还是一脸不在意，说:“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这孩子我不养。”
“谁爱养谁养。”
后来，这事还是社区给申请贫困补助才给解决的。
张翠华说完，啧啧叹了两声。
我却听得心口一阵阵翻疼，好一阵才缓过来。
我问张翠华，“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张翠华愣了愣，转而笑开了，“你忘了啊，英子是疯病。她那种情况，怎么报警，就算报警也没有用啊！”
“她是一个精神病，去过哪里，被谁哄着做了那事，或者是谁强迫了她……都一概说不清的。”
那天的同学聚会，在张翠华的八卦里，不和谐的热闹中，我提前退了场。
后来，不管谁约局，我都不想再去。
整天都只窝在家里打游戏，期待着这个年赶紧过去。
但没有想到的是，我回家的第七天，意外的见到了英子。
是在橘园附近。
我因为家里太热闹，要躲七大姑八大姨的“关切”，才跑到这僻静的橘园。
英子出现的时候，我正好抽到第三支烟。
还是娇子，还是橘子味的烟嘴。
站在细雪里，英子一身破旧发腻的棉衣，挺着大肚子朝我走来。
她脸上挂着笑，眼泪却没干。
那样子看起来，让人觉得滑稽。
我许多年不见她，也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喊她；“英子。”
她还是笑着，离我越来越近。
她似乎认得我，却叫不出，一点也不防备的伸出手给我看。
她的掌心，是一颗捏化了的糖。
看不出是啥糖。
紧跟着英子跑来的，是她的大女儿。
英子的大女儿跟英子小时候长得很像，眉眼弯弯的，只是穿着脏兮兮的棉衣。
英子大女儿见到我疑惑的问:“你认得我妈？”
我点点头，说:“我和你妈，以前是同学。”
英子大女儿笑笑，说；“这样啊。”
英子疯疯癫癫的绕着橘园乱跑，我问英子女儿，“大过年的，你和你妈妈怎么跑这来了？”
英子女儿眼睛眨巴眨巴说:“我妈是被我爸打出来的。”
“为什么？”
“她，偷人家屋里的东西。”
英子的大女儿从口袋里摸出一堆皱巴巴的东西。
是橙黄的糖纸。
上面写着陈皮糖。
这种糖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是我们小时候比较多。
我记得这种糖，也是因为英子。
那时候，她的父母很疼爱她，冬天英子也要吃橘子罐头和橘子味的陈皮糖。
酸酸甜甜的，英子每次都抓一大把放在包里。
我因为贪吃，没有听我妈的教诲，总偷偷和英子玩，让她分糖给我。
像是一种要挟，小时候我常对英子说:“你不给我糖，我就和别人一样，不跟你玩。”
“反正你是疯子，我要是不跟你玩，也就没人陪你玩了。”
就这样，英子的陈皮糖，总有一半是分我吃了的。
现在回想起来，往事历历在目。
只是，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我和英子，也都各自成了陌生的模样。
橘园里，积雪被我踩得咯吱作响。
英子痴痴的看着我笑，被她女儿牵着走出好远，还是回头看我。
她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甚至连我的名字也叫不出了。
但我总觉得，英子她还认得我。
回到家，晚上吃饭跟我妈说我今天见过英子了，她好像还认得我。
我妈笑笑，说:“不可能。她疯起来，连她娃都不认识。”
“怎么可能还认得你？”
我眨了眨眼睛，听见窗外有炮火声响起。
烟火灿然，绚丽而又短暂。
那天晚上，就着灿烂的烟火，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初中时，我曾反复做过的梦。
梦里，我和英子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小学毕业，我和英子各自考上了不同的初中。
英子上初一那年，她父亲意外在修枝的时候，从橘子树上摔了。
当时就呕了血。
英子妈妈急得团团转，拖着英子爸爸回了屋，英子爸爸说他没事。
只是一点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哄着英子妈妈不要闹。
但事情并没有英子爸爸想得那么简单。
一个月后，英子爸爸一病不起，人已经昏迷。
疯了一辈子的英子妈妈难得清醒了一回，跑到山下去找了人，让人送英子爸爸去了医院。
英子爸爸在医院急救过来后，医生说英子爸爸根本就不是摔得多重，而是英子爸爸的肺上有肿瘤。
进一步检查确定，英子爸爸是肺癌晚期。
没得治了。
英子爸爸一刹那老了下去，他决定不治，带着英子妈妈回了橘园。
他把所有的钱都留下来，要留给他的妻子和女儿。
英子妈妈似乎懂了什么，又似乎更疯了。
不到两个月，英子爸爸就病逝走了。
英子爸爸入了土后不久，英子妈妈偷偷在一个午夜喝了农药随着英子爸爸走了。
村民们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不成样子了。
那是英子爸爸常歇脚的一个老橘树下，英子妈妈抱着橘树，人已经黑紫了。
就这样，英子在短短一个月，死了父母，成了孤儿。
英子的小叔小婶接过了英子父母留下的所有财产和橘园，也接了英子去生活。
可是，英子的命不是很好，她小叔小婶都是势力的人。
英子寄人篱下，常常挨骂挨打，她小婶的话骂得很难听，一口一个精神病，疯子，保不定也是疯子之类的。
在这样环境下，英子也慢慢变了性格，开始不肯和人说话，常常自言自语。
就这样，英子熬到了初二，她小叔小婶不愿意再供，就让英子辍学在家帮忙务农。
初三那年，英子带小婶的儿子耍时，小婶儿子摔破了头，英子遭了一顿毒打，大冬天，被关在门外整整一夜。
然后，英子就疯了。
她先是用镰刀杀了她家的鸡，后来是狗，最后她连她自己都砍。
村里的人都说，英子彻底疯了。
我毕业假期回来得了消息去找英子的时候，她已经被当地的精神病医院强制带走治疗了。
也是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英子。
再后来，我初中毕业，去了寄宿制高中很少回家。
高中毕业，我又去了大学，然后参加工作。
就在我几乎要忘了我的生命里还曾出现过英子这么一个人的时候，英子她又兜兜转转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一夜，我反反复复都在做梦。
梦里，红澄澄的橘园和英子天真烂漫的笑容，都让我无比眷恋。
梦醒时分，午夜未过，只剩无限惆怅徘徊。
第二天，我专门去了一躺城里。跑遍了大大小小的超市后，我拎着大包小包走了很远很远，去了癞子家找英子。
那天，癞子正好出去和人打牌了，屋里只有英子和她的两个女儿。
英子还是穿着那件破棉衣，肚子高高隆起。
我把零食和衣服拎出来，递给英子的大女儿，然后又转头跟英子说:“春城大大小小的超市都买不到陈皮糖。”
“但我答应你，一定给你找到陈皮糖。”
英子看着我，呆呆的笑，口水流了一脖子。
正月中旬，快递终于通了。
我接到公司通知，公司有个大单子，要加紧，催我尽快返岗。
我在网上下单了陈皮糖，想等着快递回来，亲手把陈皮糖交给英子后再返岗。
拖拖拉拉挨了几天后，我终于收到了快递消息。
包裹到了春城。
第二天一早，我等不及送货，自己骑着我妈的电瓶车亲自到了快递点领了快递。
春城这地方虽然叫春城，但一到冬天却总是大雪封山，冷得人骨头都要冻掉了一样。
我冒着大雪到家后，正高兴的拆着快递。
我妈却脸色惨白，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
我哼着小调，问我妈；“出啥事了？”
“大过年的，脸色这么臭。”
半晌，我妈才说，她说；“是英子……”
“英子死了。”
我手里的包裹哐当一声落地，我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妈:“怎么可能！”
“不可能！”
“我前几天才见过她！”
屋外，北风呼号，天空一片灰暗。
人世间，有的事就是这么让人难以相信。
但我妈没有骗我。
英子真的死了。
头天夜里，醉酒的癞子偷钱给人抓了，癞子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回到家。
癞子看着傻笑疯疯癫癫的英子，气不打一处来，就抄了扁担打英子。
癞子喝多了酒，又是拿英子出气，渐渐的手上就没谱了，下了死手，一下比一下重。
英子被打得受不了，拖着半条命往外跑了。
癞子家穷，住在最偏远的山坳里，那边几乎只剩下了癞子一家。
别的人家都搬出来建了房。
所以，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癞子对英子下的死手。
也没人知道，英子跑去了哪里。
癞子打完人，痛痛快快的醉了一宿，到中午才酒醒，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
两个孩子都光着屁股在院子里玩雪。
癞子觉得肚子很饿，扯着嗓子喊英子的名字要饭吃。
喊了半天没人回应，癞子这才模糊想起他酒醉半夜把英子打出去的事。
等癞子找到村里人帮忙一去找的时候，大雪已经封了山。
最后是在，村里人是在橘园的老山口找到的英子。
老山口，是英子爸妈下葬的地方。
英子就在她父母的坟前，身下全是凝固的鲜血。
英子就这样，在一夜大雪里，无声的走了。
大雪带走了英子，也带走了她这一生的痛苦和悲伤，
可笑的是，活着的人，却为英子的坟地吵了起来。
癞子不同意英子葬在他家地里。
英子小叔小婶都不同意英子葬在她们的地里。
吵来吵去，最后还是村里老人出面 说英子爸妈留下的橘园，是可以葬的。
那片橘园，因为是山地，多年无人耕种，也无人打理，早就成了一片废园。
加上癞子觉得没占他家地，就提出了英子的棺材和寿衣他愿意出。
所以，英子的小叔小婶一衡量只能妥协。
英子的小叔说:“英子爸毕竟是我大哥，打断骨头连着筋……”
小婶只能叉着腰，讥讽几句让了步。
就这样，英子有了归处。
几天后，英子悄无声息的下了葬 。
因为是横死，又年轻，又是女的，当地的规矩是不能大办法事的。
就算可以，癞子和英子小婶也不会同意。
所以，英子是安安静静下的葬。
一垅黄土，粗劣的垒了些大鹅卵石，无字无碑，就算是英子的墓了。
我上山去看英子那天，有大雪纷飞。
我从橘园里捧了厚厚的雪，堆在英子的坟头。
那两包答应给她的陈皮糖，被我埋在了雪堆里。
我看着白雪皑皑的橘园，看着脚下消融沾满泥土的小路。
胸口闷闷的痛着。
我想起小时候，我曾和英子一起在橘园里疯跑，一起站在橘园的崖口放过的纸鸢，一起做过的那些天真纯粹的梦。
英子也曾对我说，她说；“长大以后，我要挣好多好多钱，给我爸爸，给我妈妈……”
“对了，还要买好多好多陈皮糖，到时候我天天请陈皮糖！”
冷风簌簌，山雪冻得人浑身麻木。
我点燃了一支烟，看着英子墓前散落的黄土。
恍惚间，空气里拂过一阵淡淡的橘香，有山雾升腾而起，橘园一片朦胧。
这一片朦胧的橘园，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有个小小的女孩，扎着辫子，天真烂漫的欢笑着，穿梭在橙红色的橘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