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3岁孩子被母亲从22楼抛下,当场死亡,社会强烈谴责这个母亲是恶魔,死有余辜。可是一个女性是如何从母亲的身份转变为恶魔的?

这不是个例,3岁以前的儿童被父母所杀是第三大死因。多数女性杀死自己孩子前,因心理问题向周围人求助但没有得到有效重视。日剧《坡道上的家》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试图探讨“究竟是怎样的女人会对自己的骨肉痛下杀手”。

看到她疯了,也要看到背后的原因:本质上这是一个运行失效的父权系统,将一代又一代母亲燃烧殆尽,直至陷入疯狂。

人间惨剧

这是一场众目睽睽之下的谋杀。

就在4月的第一天,早上7点左右。

当其他小孩还沉浸在甜美的睡梦中,或是在父母的照看下准备洗漱上学时,一个小男孩却被人从22楼扔下,当场身亡,年仅三岁。

凶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何某。

人们亲眼目睹了惨剧的发生。

22层高楼,阳台边上,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的女人,在女人手中挣扎的幼童。

小小的身体已经悬空,只能用双手死死抓住妈妈的胳膊,两只脚还一直在拼命往上蹬,试图爬上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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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网络

那一刻曾牵动无数人的神经。

周围的邻居们紧张地大喊,“不要松手!”“不要松手!”

而楼下的安全气垫早已就位,救援人员则在紧急赶来的路上。

但,还是晚了一步。

已经发狂的何某,突然抱着孩子冲到另一个房间,另一个楼下没有铺设安全气垫的房间。

她将儿子从怀里硬生生拽下,像扔垃圾一样,把他丢出了窗外。

紧接着她又去拉大儿子,没拉动后,就自己跨上窗台,最后被赶来的民警和消防人员救下。

官方通报显示,何某属于“突发躁狂”,先是持刀将婆婆砍伤,然后又高空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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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平安巴南

而根据亲属邻居反映,何某近期精神行为都有些异常。

网上流传的视频中,何某杀子前,曾崩溃大喊“我有病,我有病,我有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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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蓬勃新闻

医学上,“躁狂”属于“躁郁症”的典型表现形式之一,“躁郁症”又称“双相情感障碍”。

其特点就是“时而躁狂,时而抑郁”,情绪经常在两个极端之间摆荡。

而“躁狂”发作的表现,就是情绪激动,甚至出现暴力和攻击行为。

不过何某有没有患病,病情程度如何,最终取决于司法精神病程序鉴定的结果。

以目前的证据来看,不管是否患病,何某都已涉嫌故意杀人罪。

如果没病,最高可判处死刑。

如果被鉴定为精神类疾病,也并非意味着就一定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按律师的说法,关键还是得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看她犯案时“是否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

愤怒和痛心之外,更深层的病理

没人希望看到这样的悲剧发生。

案发后,舆论除了愤怒悲痛,谴责何某不配为人、不配为母之外,还有很多关于婆媳关系的揣测。

根据知情人透露,案发当天清晨,何某和婆婆早已爆发争吵。

而她在抛子前,最先想扔的也是婆婆。但因为拖不动,婆婆才逃过一劫。

案发时,婆婆就在一旁,目睹了全程。

一些人也因此质疑婆婆在现场的无动于衷。

不过相比苛责一个被砍伤的老人,显然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我们关心。

那就是——

一个母亲何以至此?

事实上,母亲杀子案并非个例。

2001年,休斯顿曾发生过一起震惊全美的凶杀案。

一个名叫安德里娅·耶茨的女人,一口气将她的五个小孩,全部淹死在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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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rea Yates

事后她主动拨打了911,冷静地等警察到来。

当时的惨状,让现场所有人都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冲击。

卧室床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具小孩的尸体。

浴室里,浴缸放满了水,水上则漂浮着另外两具尸体。

五个小孩,年纪最大的7岁,年纪最小的,只有六个月。

据说安德里娅·耶茨先是把最小的女儿淹死,然后把其他小孩一个一个带去浴室,再把尸体一具一具搬到卧室。

7岁的大儿子排在最后一个,发现不对劲后,他试图逃跑,但还是没能躲过一劫。

淹死大儿子后,安德里娅·耶茨还把最小女儿的尸体,放在了他的怀中。

法庭上,安德里娅·耶茨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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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里娅·耶茨在法庭

而当人们在寻找她的作案动机时,另一个悲剧也随之浮出水面。

原来在成为溺亡孩子的恶母之前,安德里娅·耶茨已经患上严重的产后抑郁以及产后精神病。

她在6年时间里,不断地怀孕、流产、分娩、怀孕。

而他们一家人却一直生活在一辆露营车里,因为她丈夫信奉一种极端的宗教思想,希望过一种“简朴自然”的生活,并在“自然允许的范围内生尽可能多的孩子。”

逼仄高压的生活环境之下,安德里娅·耶茨几乎每生下一个孩子,产后抑郁就要被加重一次。

但她的情况一直没有得到家人的重视。

尤其是她的丈夫,一心只想让她生下更多孩子。

直到惨剧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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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rea Yates案件

虽然人们很难想象一个母亲会伤害自己的亲生骨肉,但这的确是一个无法回避的残酷现实。

根据美国人类学协会的数据,美国每年有200多名妇女杀死自己的孩子。

1999年,美国司法部的一项研究结果显示,婴儿谋杀案中,大多数凶手,是他们的母亲。而父亲更有可能谋杀8岁或8岁以上的孩子。

英国一项针对杀子案的研究则表明,将近37%的犯罪者有记录在案的精神疾病,最常见的是包括抑郁、躁狂在内的精神障碍以及人格障碍。

而一个母亲最容易患上的精神障碍,就是产后抑郁症。

拿我国的情况来看,《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数据显示,我国每5个产妇中就有1个患抑郁症,63%的准妈妈曾患产后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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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

轻度的抑郁可能只是导致情绪低落,但严重的抑郁很可能引发自杀或杀婴等极端恶性行为。

不是公主病,而是鬼门关

是时候正视产后抑郁这个广泛存在且影响深远的病症了。

可能有人会说,人类几千年繁衍生息,有那么多母亲相安无事,为什么偏偏这代人这么矫情。

其实她们并非无事发生,而是不知道自己病了,又由于创伤没有被觉察和干预,就会从母亲传给女儿,再传递给她的女儿,代际创伤不断继承。

必须承认的是,在今天这个新自由主义统治的世界,要成为好母亲是比过去更困难百倍的。

上野千鹤子在《快乐上等》对谈中就指出:

女人一旦抱起孩子,就立刻成了整个社会最弱势的人。很多女性一个人承担着育儿的责任,而如今的育儿比过去更难。

很多时候人们选择默认“这是女性自己要解决的问题”“这是个别母亲的非典型处境”,如果不把目光刻意挪开,社会就会立马意识到,患上产后抑郁的原因是多么显而易见。

每个新手母亲都经历着人生阶段的重大transition(转变,心理术语),既是身体上更是心理上,从没有孩子到怀孕、分娩、哺乳、育儿,这些重大转变剧烈地发生在短短一两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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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道上的家》

首先便是身体上的剥夺,很多女性在备孕期间便受尽了苦头,受孕成功并不是结束,而是身体战争的刚刚开始——

怀胎十月的身体成为胎儿的容器和养料,最直观的体现便是当孕妇生病时,医生和全家首先考虑的是胎儿的安全,很多药物都不能用,孕妇能做的就是忍受疼痛,将自己的健康和情绪让位给肚子中的孩子。

这一时期其实胎儿就是寄生在母亲体内的生命体,女性因此产生排斥情绪是非常正常的事情,然而却为社会所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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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大家都这样”

终于捱到分娩阶段才发现社会对围产期生育损伤的科普太少,每个孕妇都在开一种高风险盲盒。

明明可以通过全民教育、医疗保障等方式风险前置,社会最终选择了最坏的也是最不负责任的方式,那就是交由对此了解甚少的孕妇自行全权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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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梦露》梦魇般的分娩视角

无痛分娩作为一种有效缓解疼痛的生产方式至今在国内依然没能大范围推广。

很多医院今天依然保留着顺产指标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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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过时的“顺产指标”

三分之一女性在创伤性分娩后患上PTSD,但很多人并不自知,全世界每年有超过1亿婴儿出生,意味着有数量惊人的女性正在自我消化这种没得到承认的疾病。

身体上的痛苦至少延续到哺乳期,那个阶段的女性处在严重睡眠剥削的状态,她们的身体又成为了婴儿的产奶机器,同时为了保护婴儿安全,母亲大脑发生改变,对恐惧、焦虑、攻击性变得更敏感。

社会倒是有描述生育对女性造成影响的词汇,只可惜不是关怀而是羞辱——“一孕傻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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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羞辱性词汇“妈虫”

这还只是女性在生理上经历的浩劫,真正的压力还在后头。

育儿是一项需要多项目高效运行的综合性劳动,不仅是体力上付出,还有脑力上协调整合,以及情绪上、精力上的巨大消耗。

很多时候新手爸爸不是不帮忙,而是只分担了一小部分体力上的劳动,就能够获得超过的父职奖赏,事实上“帮”就是错误认知,这是父亲分内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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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道上的家》

令人遗憾的是,母职是没有退出机制的,很多新手妈妈身体上正在经历灾后重建,又不得不投身于超乎寻常的育儿劳动中,还得不到情绪上的抚慰,反而是旁人源源不断地“还不够好”的比较。

Up主@阿咩和豆总 发视频说“感觉生完孩子才是雌竞的开始”,她指的是传统核心家庭结构中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在劳动验收环节有着非常不对等的双重标准,赚钱多少是没有标准的,丰俭由人,但是育儿标准却有无数条,妈妈当得是否合格要随时接受所有人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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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来源:阿咩和豆总

这个女孩看似情绪稳定地讲述自己地狱开局的育儿经历,她得不到来自自己家人的情感支持。

网友表示感觉她已经抑郁了,她最后以“图图又哭了,拜拜”结尾,平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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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其实不只女性会得产后抑郁,如果男性成为育儿劳动中的主要照料者,他也可能得产后抑郁,因为这就是一项难度被严重低估的焦虑触发型工作。

在那种家庭分工更加公平,丈夫体谅妻子身体上的伤痛、选择承担更多的育儿责任的情形里,丈夫也出现了焦虑、强迫、情绪不稳定等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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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都市男性产后抑郁启示录》

所以产后抑郁不只是一种激素、神经递质紊乱造成的情绪障碍,更是一种家庭社会相互作用下的母职的处境。

而往往压垮情绪最后一根稻草的,反而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治疗不难,难的是获得支持

产后抑郁最根本的诱因来自身体疼痛和育儿责任,但触发因素很可能是来自文化和社会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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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后抑郁”是生理症状,更是文化郁结

文化上譬如北美地区难民安置问题与相应人群孕期压力值呈正相关,南美有的地区卫生系统缺乏支持。

亚洲地区婚姻观念更加传统,婚前怀孕、婆媳不和、生女婴不满、追男婴焦虑等情形都可能是产后抑郁的危险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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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维基百科

我国特有的“坐月子”文化,孕产妇由婆婆或外婆照护,有的情形为其分担了重担。

有的情形则事与愿违,譬如新妈妈不能洗澡、刷牙、出门、被风吹,个人意志不被尊重,也可能影响产后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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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新浪微博@钢牙猫

总的来说,经济地位低、社会支持低、难以得到家庭内部情感支持的女性更容易患上产后抑郁。

东亚男性普遍看不见女性在家庭中的隐形劳动,没有能力给予支持是很容易理解的。

吊诡的是,这一代母亲也很难从家庭中的女性长辈那里获得支持。

妈妈或婆婆或出于一种“我都熬过来了为什么你不行”“当年我没得到支持凭什么你娇贵”等比较心态,更加否认妈妈的情绪,加重她们的病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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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处的女儿》

上一辈母亲的集体创伤是全然不允许讲述的,那些重男轻女、上山下乡、计划生育的血泪史藏在老年女性的身体里,是子宫脱垂、尿失禁、肠穿孔、嵌在肉里的铜环。

下一代女性成为母亲,想要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体疼痛和劳动分配不公,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上一代的话语,所以造成上一辈对这一辈女性的怨恨。

但跳出历史河流才能看清,女人们相互体认才是唯一的路,不然这代际创伤和情感暴力会不断随血脉延续。

上野千鹤子曾讨论过“毒母”,即互相依靠又互相伤害的缠绕的母女关系,其实是同为父权文化中的失权者的弱者相轻,像一种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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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讲述老中青三代女性间的代际创伤

暴力链条需要被打断,不能让一代又一代母亲在抑郁中疯狂。

首先就是要破除一个迷思:这是她个人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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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国民抑郁症白皮书

不是的,一个抑郁母亲背后,有这个家庭的缺位,和整个社会的冷漠。

治疗产后抑郁其实并不难,具精神科医生李丽君表示,“一般情况下只要治疗手段跟得上,产后抑郁70%~80%的症状都是可以缓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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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维坦,《无人提及的创伤性分娩》

难的是获得家庭的支持和跨过病耻感。

很多妈妈光是体认自己的感受都会遭至家人更严重的情绪勒索,但是抑郁不是假装看不见就不存在的,情绪被一再压抑的结果就是以毁灭性的姿态最终爆发。

光有家庭的情感支持还是不足够,产后抑郁还需要社会公共保障的支持。

譬如经济保障,社会呼吁女性生育后代为经济发展提供劳动力,但生育对女性职业道路上的伤害是有目共睹的,国家需要给予充分的补偿。

最基本的女性权利争取包括同工同酬、同休产假、减少母职惩罚、打破职场天花板等,弥补女性在经济地位上的不公,造成家庭中的失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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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

譬如社会组织支持,发达国家的医疗系统对产后抑郁的支持好很多,社区母婴护士能在一定阶段接管婴儿,同时持续对妈妈的情绪进行关注和跟踪。

受困扰的妈妈可以去社区母婴所寻求帮助,还能定期参加社区式组织的聚会,当发现困境并非自己一个人独享时,郁结便能有所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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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对孩子的排斥是常见情绪

还有医院以及社会心理机构提供的产后康复治疗,目前国内的情况是私立机构价格偏高,公立机构医疗资源供不应求。

总的来说,产后女性的情绪健康在社会文化中还不是一个足够可见的事情。

但是时候开始去看见了。

不能等到情绪病滑向犯罪,再由法律善后,那样就太晚了,法律只能在事后进行惩处,无法从源头阻止悲剧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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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再遭到斥责,所以无法求助,滑向绝望

韩剧《请回答1988》里说:“听说神不能无处不在,所以,创造了妈妈。”

这不是歌颂而是诅咒。

是时候将妈妈从神坛上拉下,还给她以“人”的权、尊严、情绪和自由。

不要让一代又一代的母亲独自穿越黑暗。

而是要揭开黑幕,一刺破父权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