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反对铺张浪费,提高行政效率是党和国家的强大共识。“浪费可耻”,不仅是社会共识,也是官场共识。

在过去,反对形式主义,主要反的是讲排场、讲面子的形式。比如,在八项规定出台之前,上级领导到基层视察,警车开道,地方领导在辖区交界处迎来送往,山珍海味换着来,都是通常操作。

这种做法,不仅浪费大,且给群众的观感着实不好。尤其是在生活条件好了以后,无论是上级领导还是基层领导,大多觉得这实在是劳心劳神,是个极大负担。但谁都不敢张口说不要陪餐,不要迎来送往,上级怕这样说了基层有心理负担,下级怕上级真有意见。

也因此,在八项规定出台后,“大吃大喝”是执行地最好的一项制度。基层干部非常欢迎,真是解脱了不少。

就好比现在农村的整酒风,几乎所有人都陷入其中不可自拔,却有没办法,都巴不得地方政府出台措施,禁止铺张浪费,并且是越严厉越好。

党员干部要带头不整酒,很多基层党员干部都发自内心拥护,觉得是党委政府做了好事,自己不整酒,也不允许走不必要的人情,终于有了一个说法,趁机减少了家庭负担。

其实,搞形式主义这件事,基层的确没有多大的动力。毕竟,搞形式就意味着浪费,就意味着增加负担。

从调查情况看,形式主义在发达地区和欠发达地区,有本质差别。

在发达地区,以及资源和利益都比较密集的地区,形式主义很大程度上是基层领导自发的,是一种邀功的表现。比如,上级任何一件事,基层领导都想方设法投入精力把事情做得最好。有条件要做,没条件创造条件做,总归是有财政支持。

不少地方还有深深的历史包袱。比如,已经评上了文明城市,已经是连续多年的百强县,已经是全国某项工作的先进典型,在任领导就得保持这些荣誉,否则就是历史罪人。而为了保持并发扬这些荣誉,就得想法设法搞创新,最好是提出一个2.0或3.0版,让先进经验永远先进,其它地方在学习其老经验时,新经验已经在创造了。

因为地方的财政资源比较充沛,各部门都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工作一竿子插到底,都希望在基层有“腿”。于是乎,乡村两级充满了各类“专职”人员。在很多地方,上级机关的借调和抽调人员多于编制内人员,基层的市场招聘人员远多远编制内人员,都是普遍现象。

现如今,每个部门都喜欢就某项政策搞创建,有资源条件的地方就想尽办法参加各种示范创建。地方上花了钱搞创建,部门又没时间精力去评估创建成果,于是就依赖于各类“第三方”。

高校里有一批专门承接“第三方”评估的专家,能够承接项目的专家未必是学术人才,却是高校了实实在在的“老板”,其它老师和学生成了员工。

市场上出现了各种类型咨询公司和调查公司,专门承接地方政府的需要。这些公司无所不能,但凡是上级有政策,他们就可以为基层创建出经验来,如发展集体经济、基层治理创新、文旅发展。前些年,有些地方连党建创新都外包给这些公司了。

有些咨询公司,还提供从创建,到包装经验,再到宣传的一条龙服务。基层出经验,真是省事。

为了让各项事务出彩,地方财政花大量的资金去购买服务,各种类型的“第三方”俨然成了影子政府。社区有公益创投,各类社工组织活跃在社区治理领域——他们想方设法“创新”,绞尽脑汁包装经验,关键事务却还是得靠社区党组织和居委会。

各种评估检查的“第三方”活跃在各类创建活动中。脱贫攻坚第三方评估卷入了一大批相关学科的力量,导致学术界到处充满铜臭味。脱贫攻坚评估完了,又来了乡村振兴示范评估,这项业务看来具有长期性。

“第三方”是影子政府,基层不仅得把工作做好,还得想方设法讨好“第三方”。每到评估的时候,各种找关系;评估组到了地方,肯定是高标准接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某村在市区两级组织的两次人居环境检查暗访中,在全区均名列前茅。但不到半个月,第三方检查评估的结果显示,该村在全区排名倒数。乡村两级干部都很是不解,只能归因于第三方瞎搞——不检查村庄里的道路和老百姓的房前屋后,专门找村庄外围去检查,甚至跑到老百姓的田间地头去检查卫生,这种结果能好吗?

但凡是稍微了解一点基层的干部都明白,基层工作很是实在,主要是群众工作,来不得半点虚假。有基层干部说,基层工作就如农民种地,按时播种、浇水、施肥、锄草、收割,哪有那么多的创新?

不断创新,肯定是不断折腾。折腾来折腾去,不仅浪费了有限的行政资源,还把群众的信任,干部的激情给折腾没了。

在一些欠发达地区,浪费和折腾,大都是不接地气的政策所导致的。形式主义源自于官僚主义,这个判断应该成为上下共识。

现如今,很多村庄的最大负担竟然是村庄环境清洁,各村不仅要养专职的保洁员,还得有垃圾清运费,以及是不是来一次大扫除。

人居环境治理当然当然是好事,如果将之纳入到爱国卫生运动里面去理解,让群众自己把自己的卫生搞好,那更是功德无量的好事。坏就坏在,很多地方在推行人居环境治理三年行动方案中,将之作为一项行政任务,一个创建工作,没有时间去做群众工作,群众工作也很难有常态效果。

于是乎,很多地方就相处了政府出一点、村庄出一点、群众出一点的法子——就我们的调查看,政府和村庄都在出,但群众是不可能出的。

笔者调查的村庄中,中部村庄每年环境费10万元很是普遍,西部村庄每年环境费四五万也再正常不过,而有关部门关于消灭集体经济空壳村的要求也不过是5万或10万。基层的干部群众都很是不解,村庄里群众房前屋后的环境卫生,历来是群众自己的事,何必增加这一笔开支呢?又何必费尽心思去增加集体经济收入?

更有甚者,有些东部地区的村庄社区,每年的环境费用竟然高达200万。他们不仅要打扫卫生,还要严格垃圾分类——但事实上,群众不可能自己分类,村里就得请人专门分类。

仅仅是因为环境卫生就增加基层负担,让很多村级组织不堪负重,实在是出乎预料,但这事竟然就发生了。对群众的环境卫生包办代替,实在是没理由——农村环境卫生又不是万分着急的事,客观上其实也是私域范围里面的事,群众都不着急,政府着急什么呢?

笔者在南方地区调查,基本就不存在改厕问题。因为,在政府提出厕所革命之前,群众早已经自觉把旱厕改成冲水厕所了。这和当地的生活水平提高有关,也和农业生产、城市化等社会进程有关。

但在部分中西部地区,老年人口比较多,还有大量的小农经济,且气候条件也不一样,改厕改得群众不满意,基层干部很是委屈,地方财政还花了不少冤枉钱。因为设计不合理,施工不好做,甚至还出现了施工单位放弃项目的案例。如此折腾,劳民伤财,实在是没理由。

基层但凡被发现一点问题,上级的要求都是以最快速度整改,不管整改方案合理不合理,有没有可持续性,先对上面有个交代再说。在土地进出平衡整治过程中,某山区村被上级要求在一个深山老林里开荒种地,全然不顾开出来的荒地完全不具备生产条件;某丘陵村被上级要求把池塘挖成耕地,全然不顾当地的水系规定;某茶叶大县被要求铲除一些茶树以满足指标要求,全然不顾基层政府和群众为发展茶叶投入了多少血汗。

村干部跟笔者算过账,整理出一亩地出来,怎么着都得花费几万块钱,还不算损失。有些地方财政有点补贴,但更多的地方政府财政能力有限,配套跟不上,就只能一级压一级,最后还是村级组织自己负担。

笔者这些年的深切感受是,基层真忙,连村干部都忙。到村里走一走,几乎都是空心村,没几个人,村干部其实也不用怎么接触群众,想接触也难,但他们很忙。绝大多数地方,村干部都不够忙,还得聘用一些人员来帮忙。

村干部也困惑,时间去哪儿了?都到无尽繁琐的表格、项目、报告、通知等事务中去了。因为太忙,村干部就得专职化;一旦专职化,就得提高待遇。因为村干部有了待遇,那些村民小组长、村民代表,也得有待遇。现如今,各村开个会,都得给村民代表发误工补贴,否则会就开不下来。

基层花了不少钱,但都发工资去了,事情并没有解决多少,群众还不满意。这些钱,花得很是不值得,浪费。

基层组织的开销是大了,事情是多了,干部也忙了,但和群众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

过去,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因为基层财力有限,且税费征收、计划生育等事务又取消了,人们普遍担心基层政权悬浮于社会之上。

现如今基层花费了大量的钱,基层组织却还是悬浮在了社会之上——治理资源并没有转化为治理能力,实在是乡村治理现代化的意外后果。

从笔者调查的情况来看,绝大多数农村地区都还很是普通,大多数地方的财政也就是吃饭财政,大多数村庄的村集体经济也是空壳,真没多少钱来支撑如此庞大却又毫无效率的基层治理体系。

客观上,这几年基层建立了比较完善的治理体系,党组织普遍有力量了,法治下乡了,有些地方还搞一村一辅警,乡镇都在建立综合执法队伍;很多地方也在组织乡贤,各种理事会和议事会之类的,似乎德治的力量也加强了;还有,自治的各项规章制度也更为完善了。

可以说,我们是有实现乡村治理现代化的制度基础的。

真要实现乡村治理现代化,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在理念上,现代化就等于制度化、规范化、智能化、标准化等传统想法,实在是误导人心。事实上,无论什么时候,唯有节俭和高效的治理体系,才谈得上是“现代”的。乡村治理体系不需要各种叠床架屋的制度设计,也不需要形式上的多元力量,简单、好用才是根本。

二是在机制上,还需要一些具体措施将已有的制度优势发挥出来。在笔者看来,基层治理返璞归真,通过做群众工作,通过发挥自治的基石作用,才能真正把群众组织起来。基层治理的核心就是让群众自己办自己的事,一旦群众自己办了,基层就实现了节俭办事的目标。

节俭办事,就是要少点形式,多办实事。因此,反对基层治理中的形式主义,其实是乡村治理现代化的应有之义。

(作者系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来源:《中国乡村发现》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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