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在去年的八月底，那个季节小城里的炎热已经有所减缓。我正步履匆匆地走在老城区狭窄的巷子里，为了赶在天黑前把手头的活儿全部干完。
这个老城区就是我的家所在的地方，不过它给人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于我小时候了。曾经街道两旁林立着各种小作坊和杂货铺子，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人来人往。如今许多老式建筑已经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现代的住宅楼和商业街区，街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不无感慨地望着街边几幢低矮的老房子，那是这里为数不多保留下来的旧时建筑了，不知后来又会改头换面。视线越过拐角，忽然发现有个黑黝黝的小棚子落在了一处离家不远的空地上。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我心里暗自嘀咕，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循着好奇心，我走上前去，仔细一瞧，才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有个人影！那黑糊糊的小棚离我最多不过二三十米远，周围杂草丛生，显然是个无人打理的荒地。
喂，里面的人！我大声呼喊，你在里面干什么呢？
棚内似乎动了动，但没有任何回应。我不由得怀疑是不是有人在那里睡觉，便又喊了一嗓子。
喂？你没事吧？
就在这时，一个满头白发、面色枯黄的老人慢吞吞地从棚里探出头来，看到是我，双眼便感到一丝亮光。
爷爷，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我上前查看，小棚内黑漆漆的，只铺了些旧草垫，除了一张简陋的小桌子和一把折叠凳子，别无他物。
我看到他衣衫单薄，体态孱佻，原本就皮包骨头的个儿在这环境下显得更加虚弱干枯了，感到无比心痛。
老人叹了一口气，用那双惺忪的老眼望着我，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良久，他才向我简短地解释道：
我和你小舅他们闹了点分歧，就搬出去住了。
我愈加费解，忙追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舅子那个家伙，又使了什么手段？
爷爷，别说了！见老人的表情逐渐黯淡下去，我生怕他难过过度，立即打住了话头，您且先跟我回家，咱们好好修整一番再作打算。
说着，我一把将瘦小的老人扶了起来。虽然姿势努力放轻，但他仍然不住地咳嗽。望着这副模样，我几乎快要热泪盈眶了。
当年在妻舅常常背着老人满街游荡，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如今他这就被亲人遗弃在这种境地中，令我无地自容。
一路扶着老人回到家中，妻子看到这情景吓了一跳，忙过来搀扶着岳父往里屋走去。
爹，您怎么会在外面？这是怎么回事？妻子一边嘘寒问暖，一边给岳父盖上被子。
我简单解释了现状，妻子愈加惊诧，连忙安顿好公公，急切地向我打听始末。我只得从头讲起之前在那块荒地上的所见所闻。
怎么会这样？他们怎能这般薄待自己的老人家！妻子气愤不已，眉头深锁。
我也感同身受，暗自咬牙。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让岳父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设法查清缘由。
别太劳神了，您就在这里好生歇息吧。我拍拍老人的背脊，轻声安慰道。
岳父摇摇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注意到他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无神，像是被抽走了全部希望。这让我的心脏狠狠一痛。
我们急忙给他重新铺了张整洁的床铺和新的被褥枕头，让他好好休养。老两口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看来是真的精疲力尽。
先打听周围的邻居朋友，可这些了解都很有限。后来打电话给二舅家，他们却对此事一无所知。接着我辗转联系了小舅，但他冷淡地应付了几声，就掉了电话。
实在是搞不清楚状况，我只好亲自约了小舅见个面。这家伙虽然一贯作风猖狂，但和家里的长辈们也算尚能说得上话。
喂，你那个做派也太过分了吧？爷爷都九十多岁的人了，你竟然把他赶到野地上去睡大之类的！见面后我直接火冒三丷地痛斥道。
小舅却不以为然，反而嬉笑道：哟，你倒是上心挺早啊！也不怪你，你们平常就惯着老头子。
啊呸！小舅不耐烦地打断我，那帮老顽固整天纠缠不休、啰啰嗦嗦地，真他妈烦死了！你还不知道，上次爷爷又絮叨什么，结果惹恼了我，我们就把他撵出去了。
原来是这般理由！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几乎想冲上去扭住这小子的脖子。
你怎么这般无理取闹？明明是父母养尽了你，你却如此亏徇！你有什么资格赶老人出去？啊？
哈，你还不是一样？你就没想过要是将来有个老不死的老头子在家里绌尽了你的荷包，你会怎么办？小舅嘲笑着反问我。
我登时哑口无言。的确，赡养老人是个沉重的负担，更何况我们家境也并不宽裕。不过，我摇了摇头很快做出决心。
不过是吃点亏而已，又如何！爷爷一直對我有养育之恩，我现在怎么能就这么遗弃他了？你我做人之道都是爷爷教出来的，你怎能忘却这份恩情？
小舅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那你倒是接他回去住啊，看你能把他宠到什么时候！我们可受够了他那一套！
成，我就接他回去！你们这帮小人给我等着瞧！我甩手就要走，心中万般愤慨。
说着，小舅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小的存折，扔到我面前。
你要是真想养老头子，就把这个工资卡收下吧。里头还有我几年打工的全部积蓄，够你们先撑一阵子了。
我捡起地上的存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虽然我并不知晓里面具体有多少存款，但能让一向哥大少爷作风的小舅如此重视，想必也是笔可观的数目了。
我脑中闪过一丝不妥的念头，狐疑地打量着小舅那张满是肉眼可见的狡黠之色的脸庞。
你这是什么意思？把爷爷撵出去，现在又要用钱买我的同情？你当我们就这么缺钱么？
小舅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省省吧，你们就是没我有钱。我这不也是为了全家后代着想嘛？老头子要是继续住在咱家，你看年年都要给他治病、伺候，钱还不够花的。我这么好心，你就卑躬屈膝地接受下吧。
说着，他把存折往我手上一塞，便扭头离开了。
看着手中的存折，我只觉一阵烦闷。这钱的确不少，够我们一家人在小城里衣食无忧好几年了。可我万万不愿留这笔令人扫兴的钱财。
这会不会是小舅的另一种伎俩？是想用金钱来压制我，从而摆脱赡养老人的责任？我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家中，老两口还在熟睡。看着岳父安详的睡颜，我的心中涌上一股无以言表的复杂情绪。
这个人就是我生命的根源，他教会了我们兄弟姐妹们为人处世的道理，从小到大一直把我们护理备至，现在却遭受如此的耻辱对待。
我不禁有些自责，为何没有早些时候就将他们老人家接回自己的身边？每逢佳节我们都会去拜访，可除此之外很少关心他们的生活起居。兄弟姐妹们也各自安于现状，舍不得拿出更多的精力和金钱来侍奉这对老人。
直到现在，我才切实感受到老人无助的孤独和被冷落的痛苦。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竭尽所能地孝敬这对养育我们的恩人，为自己的过失加以赎罪。
就在这时，老人家似乎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开始在被窝里轻声呓语，口中还咕哝着一些词句。我凑耳过去一听，不由得心如刀割。
看来这对老人早就对我们的渐行渐远和冷淡感到惶恐和不安了。我不禁痛恨起自己的猝不及防来。如果再任其发展下去，只怕他们很快就会彻底失去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依归和期待了。
我站起身来，深吸了口气，掏出小舅之前给的那个存折，毅然撕了个粉碎！那钞票般的纸片洋洋洒洒地散落了一地。
爷爷，我一定会好好侍奉您的！您就安心住下去吧！我在心里由衷地说。
此时此刻，我终于彻彻底底下定了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让老人们的晚年无忧无虑、安康耆衰！这是我这一生唯一但最重要的责任和义务！
老岳父缓缓睁开眼睛，似乎还有些未醒的茫然。待他看清了我的面容，这才露出一丝虚弱但欣慰的笑意。
您终于醒了，我可把您盼好久了！我上前将老人扶起，给他掖了掖被角，您就好好歇着，我这就给您备些早饭，等会儿再说其他的话。
我转身去厨房，小心翼翼地续好了锅里的燕窝汤。这是老人家最喜欢的一道营养甜汤，平时我也会时不时给他们熬上一次。我把汤勺起在瓷碗里，香气四溢，期望能让这份滋补的汤水滋润老人的身心。
端着热气腾腾的燕窝汤回到卧室，老两口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边了。看到我手中的汤碗，老人的眼睛一亮，似乎对这味道念念不忘。
这可是我最爱吃的燕窝呀！岳父高兴地说着，语气中难掩虚弱。
是啊爷爷，您就慢慢喝点，都凉透了再喝。我把碗搁在矮几上，见老人的手微微发抖，便亲自去盛了一勺燕窝，轻轻喂到老人的嘴边。
老人默默喝下，眼睛一直注视着我。我一时看不懂他眼神中的哪些情感，只是机械地不住喂食。
妻子见状，悄然退出了房间，给我们一些独处的空间。直到半碗燕窝都入腹，老人才显出些满足的神情。我放下勺子，却仍看着他发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我的心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喘不过气来。老人流露出来的失落和无助，令我的内疚更甚了。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我低下头，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自责与痛悔。随后，我抬眼看向老人，眼眶不争气地湿润了：
您就放心留在我家吧，我发誓一定尽我所能地侍奉您！只要您安康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们一家上上下下的掌上明珠，您的一切需求都将先于别的被满足！望您原谅我的疏忽，这一次我一定会弥补过失的！
说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却见老人眼中噙满了泪水。只见他缓缓伸出手，摁在我的肩头，脆弱却坚定地开口了：
孩子，你放心吧。老人安慰道：能在你们身边走过最后的路，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慢慢长大成人，创立了美满的家庭，我是欣慰的。只要你们过得开心顺利，我就别无他求了。
老人的言语宛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内心，让我几乎无地自容。他一片好意地释然人生，可我们这些晚辈却对他如此亏待。
我紧紧地拥抱住老人干瘪但温暖的身躯，泪水涔涔而下：爷爷，您就永远留在我们身边吧！我们一定会倾尽全力去侍奉您，让您的晚年无忧无虑！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缓放开了这个拥抱，擦了擦眼泪，朝着老人诚恳地鞠了一躬：爷爷，您就慢慢养胎吧！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我一定百分之百满足您！
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已释然在这个决定。
就这样，我下定决心将老人好好侍奉到生命的终点。从此，他们再也不用为晚年的生活所忧，一切将由我们这些晚辈悉心照料。岁月无情，但我们决不能再让亲人遭受这样的孤凄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