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完备皇家画院制度,从提升画院规格着手,设翰林图画院直管。据邓椿说,宋徽宗亲自主持画院工作,并于1104年正式将画学纳入科举考试。考试分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六科,由徽宗命题,他常以古诗为题,考的不单是绘画,还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意境。宋人方勺也在《泊宅编》中谈到“徽宗兴画学,尝自试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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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 《瑞鹤图 》(传) 辽宁省博物馆藏

以诗句统考,没有统一答案,在“意境”中给考生留出想象的空间,考验自由发挥的能力。如“嫩绿枝头红一点,恼人春色不须多”,凡直白桃红柳绿的考生,皆不入选,独一人画美人红衫与垂柳相依,写意含蓄,便登上了皇家画院的录取榜。又如考题“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就比较复杂,前一句境界大,后一句又以小景收之。有考生画苏武牧羊在塞北,万里之外,披毡枕节卧雪,梦中蝶舞翩翩,魂已归汉。身边草木荒凉,月影泻地,杜鹃夜啼,泣血之意渗透画境,大小意境变化自如,可思接千里,可触目杜鹃,处理巧妙,得中首选。

赵佶 溪山秋色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宣和年间的诗句考题,大部分还是以小景为主,重在创意。如“竹锁桥边卖酒家”,考生多在酒家上落笔,唯李唐在桥头竹外画一酒帘,尽现“竹锁”之意。那时,李唐已经五十开外,看来考生是不限年龄的。他也不负徽宗的栽培,后来成为南宋画院首席。还有如“踏花归去马蹄香”,若画马踏落花,便大煞风景,而画蝶舞马蹄,即可夺魁。“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有人画以空舟系于岸侧,或鹭立于舷,或鸦栖于蓬等皆不选,而夺魁者反以一人卧于舟尾,任舟自横,其意不在空舟无人,而是渡口无行人。总之,意境在“无”字上,“无”是时间静止的一种姿态,画面上要给出这一姿态的回味,就像“深山藏古寺”,在“藏”字上写意,如何表现时光被藏起来了。这种出题方式会引导或训练画家的艺术敏感度。如今,这些考题还活跃在中学生作文中。

以上多是写意试题,还有致知的试题,即知识性、常识性的写生或写实考题。

有一次,郭熙任考官,出了“尧民击壤”一题,应考者竟然“作今人巾帻”,便大错特错了,还要被斥之为“不学”无术。其实,尧时代,民穿什么样的服饰,大可以想象,只要不画今人的穿戴。该考生之愚,不入取也不冤枉。徽宗也出了一句诗,“万年枝上太平雀”。这一句,考的就不是什么诗情画意,而是格物致知的功夫,结果,没有一个考生能画出来,后来,有人去问答案,回答是:“万年枝,冬青木也;太平雀,频伽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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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 《幽谷图》 上海博物馆藏

“冬青木”不算稀罕,不过常绿乔木而已,可要将它联想到“万年枝”上去,就必须在王朝的家国天下观念上来思考,只有在国家至上的倒影中,平常的“冬青木”才能变成非凡的“万年枝”。“频伽鸟”,产于印度,出自佛经,色黑似雀,羽美,喙赤红,善鸣叫,未出卵壳就鸣,其音美妙,为天、人、一切鸟声所不能及,就连“紧那罗”——印度的“音乐天”和“歌神”都不及它。在佛经里,常以其鸣,比喻佛菩萨妙音,或谓此鸟为极乐净土之鸟,人头鸟身,能为国家祈福致祥开太平,所以,叫作“太平雀”。

“万年枝上太平雀”,可是徽宗的王道初心,要为他的千里江山开万世之太平!他不是乱世“马上得天下”的雄主,那是他祖辈的使命;也不是治世“治国平天下”的明君,那是他父辈的责任;而他则要开创一个审美时代的新纪元。用什么“开”?不以权力开,不以理政开,他要用艺术开创新世界。太平世,就是他的艺术乌托邦,他的审美理想国。那些治国理政的事,争权夺利的勾当,都让别人去做,而他要做的,就是做那只“太平雀”,用极乐净土的“频伽鸟”妙音,宣告一代王朝的“冬青木”已开始向着新纪元的“万年枝”转型,从普通花鸟里,格出“万年枝”和“太平雀”来。这难道不是格知审美的王道境界?可他的抱负——那以审美为王道走向自由王国的艺术追求,那样一条文艺复兴路线的“内圣外王”,有谁能懂?

中国传统的“内圣外王”的序列里,分了这样几个程序: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艺术上,徽宗没有特别强调“正心诚意”,而是更为关注“格物致知”,将“格物致知”落实在绘画中,便是写生,才是审美层面的王道。

北宋 赵佶 鸜鹆图

《画继》卷十《杂说·论近》讲了宋徽宗“格物”的两个小故事。

一则是龙德宫建成,徽宗命待诏们作宫中壁画,他们都是当时最好的画家。画成之后,徽宗来看,他只对一斜枝月季花看了又看,然后问左右画者是谁,听说是一位刚来画院的少年,他很高兴,就赏赐了一匹红帛,古称“绯”。做成绯衣、绯袍,穿上就表示升官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不经意间,便得了徽宗如此恩宠,待诏们云里雾里搞不懂,就请徽宗身边的侍从去打听。徽宗说:月季花很少有能画好的,四时朝暮,花蕊叶都在变化中,这一枝月季花,作于“春时日中,无毫发差,故厚赏之”。

还有一则,宣和殿前种了一棵荔枝,还结了果实,那是岭南才有的水果,居然在北国的宫廷里种活了,就在他的宣和殿前,这当然是祥瑞来了。凑巧,有一只孔雀来到荔枝树下,徽宗急召“画院众史”来画,“各极其思”,各尽其妙,真可谓满幅光昌,一派流丽,可徽宗都不满意,便说了句“未也”,“未也”就是不行的意思。为什么不行?各位摸不着头脑。过了几天,徽宗又把他们叫来问,还是没人回答出来,徽宗只好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尔等所画,“先举右脚”。众人大悟,无不骇服。

宋人 《红梅孔雀图》 故宫博物院藏

宋徽宗的格致功夫之深,由此可见一斑。一件作品,不管多么诗情画意,不管怎样多彩多姿,不管如何神似形似,都必须服从一把最重要的艺术的尺子,那就是格物致知,先要能过观察写实那一关。

他亲自抓绘画,除了抓绘画本身的写意和写生,还抓了国画队伍建设和画院体制化建设。皇家画院虽非他始创,但确立画院国家观念,形成画院国家体制,制定画院国家标准,赋予画院国画属性,在这些方面,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多了。当时,瓷器有官窑代表国瓷,而绘画则有院体代表国画。

北宋开国后,汴京成了艺术中心,画院先后集中了后蜀黄居寀、黄惟亮、夏侯延祐、赵元长、高文进,南唐董羽、厉昭庆、蔡润、徐崇嗣,还有中原一带的王霭、赵光辅、高益等画师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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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蓼白鹅图 北宋 赵佶 轴 绢本设色 132.9cm×86.3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陈师曾《中国绘画史》谈到“宋朝之画院”说:“宋朝画艺之盛况过于唐朝,而帝室奖励画艺,优遇画家,亦无有及宋朝者。”有宋一代,画院盛况,极盛于徽宗之时。此前,南唐李后主已设画院,以待诏、祗候官位优待画人。及至宋初统一,后主归宋,画院随之,其藏品与人才,亦归宋所有,规模益宏,故设翰林图画院,聚天下画人,能入画院的画师,俸禄优厚,享受与翰林官员相同的待遇,并授予头衔,有待诏、祗候、艺学、画学正、学生、供奉等职。

在画院供职,还要根据出身,分“士流”与“杂流”。“士流”,通常有文士背景,而“杂流”,多为工匠身份。除学习绘画外,他们都要学习《说文》《尔雅》《方言》《释名》四种书,此外,“士流”还要选习一“大经”、一“小经”,而“杂流”则诵“小经”或读“律”就行。宋代所谓“大经”,一般是指《道德经》《黄帝内经》《周易》,“小经”有《孟子》《庄子》《列子》,“律学”包括断案和律令。无论“士流”或“杂流”,课外,还要修习一本道或儒的基本经典。

制度如此完备,可谓中国最早的美术专业学校了。画家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待遇,以画院为首,其次书院,琴院、棋院、玉院的百工等技艺人员皆在下院。支给其他院里的工匠报酬叫“食钱”,而书画两院的报酬叫“俸值”,表明对待书画家和工匠的不同态度。画家还可以获得高官显爵,光禄寺待丞,最高可升至国子监。

赵佶 文会图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其时,画院不仅一时高手云集,而且代有新人,不同绘画题材,均有代表人物出现,诸如以山水画知名的燕文贵、翟院深、高克明、李宗成、屈鼎等,擅长宗教壁画的有高文进、武宗元等,花鸟画则有赵昌、易元吉、王友等,擅画市井百业的张择端,擅画百马、百雁的马贲。据说,还有为徽宗代笔的刘益、富燮等人,都是一时之选。而于他们之中真能金声玉振集大成而为国画者,则非宋徽宗莫属。

宋徽宗有一双艺术家的敏锐之眼,随时将观察的灵感、发现教导他的画师画匠。他们在皇家画院接受“写意”与“写生”的严格训练,成为“宣和体”画派的中坚。想必现存的宋代佚名画作,多是出自画院画师之手。

摘自李冬君《走进宋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