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齐宝鑫 知识产权律师 知识产权管理实践教授
谢佩洪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工商管理学院教授
近日，据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发布的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华为公司在PCT国际专利申请数量上已连续7年位居全球第一，且遥遥领先排名第二、第三的韩国三星、美国高通公司（以2023年为基准）。同时，来自中国的PCT申请总量也已连续5年位居全球第一。
全球领先专利申请量的背后是巨额的研发投入。欧盟委员会公开的报告显示，华为2022年度研发投入为209亿欧元，占净销售额的24.3%，研发投入费用仅在ALPHABET（谷歌母公司）、META（Facebook母公司）、微软及苹果之后，位列全球第五。
图2 2023年全球企业研发投入费用前5名
华为专利申请一路逆袭
纵览华为公司发展史，可以看到华为对于专利的重视是贯穿始终的。华为公司早在1995年即已成立了知识产权部，在国内企业对知识产权的认识尚处于懵懂期时，华为1999年便提出了第一件PCT国际专利申请，2000年获得第一件美国授权发明专利，并在2002年国内专利申请量正式突破1000件，成为中国专利申请最多的企业。1000件专利申请，哪怕对于如今的诸多科创企业而言，也是一项艰难的挑战和遥远的目标（截止2023年12月31日，科创板566家上市企业平均专利申请总量约为417件）。
此后的20年里，华为先后经历了与思科、三星等公司的专利诉讼，与英国电信、苹果等签署专利许可协议，引领5G技术的发展并成为主导者等重大知识产权事件，在波澜壮阔的发展道路上，华为始终没有放缓自己专利申请的脚步。时至今日，华为在全球共持有有效授权专利超过14万件，拥有的5G专利数量全球第一，6G专利申请数全球第二，WIFI7标准专利数全球第一，保持了自己在通信技术领域的遥遥领先。
专利与研发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华为卓越的专利成果背后是同样遥遥领先的技术研发实力。据华为2023年报披露，华为现有研发员工11.4万名，占员工数量的一半以上，近十年累计投入的研发费用超过11000亿元。而在2022年，华为一家的研发费用更是超过整个科创板500余家企业研发费用的总和。海量的研发投入与专利申请也为华为带来了真金白银的收益，在2015—2022年间，华为仅专利许可一项的收入就达到了31.6亿美元。更为重要的是，这不仅使华为在ITC基础设施、终端设备等传统领域能够持续保持技术领先优势，面向未来，也为华为的云服务、数字能源、智能光伏、液冷超充、智能驾驶、智能座舱等新领域的开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华为对于自主创新的重视以及持续的专利申请，使其最终能够打破技术封锁，最终成长为通信行业中的参天巨树。
为什么像华为这样优秀的企业总是热衷于申请专利？为什么说科技创新与专利申请总是息息相关，牢不可分的？专利制度是如何激励科技创新，保护科技创新？二者之间的关系，我们或许可以从人类第一把自动武器——马克沁机枪的故事中得到解答。
马克沁与机枪专利
1894年，津巴布韦曾经爆发过一场人数悬殊的战争，一方是50名英国殖民地警察，而另一方则是超过5000的祖鲁勇士。1：100的人数比足以让当时的人们相信战争结果毫无悬念，可最终结果却令所有人都难以想象——50名英国警察毫发无伤，而3000名祖鲁勇士却永远的倒在血泊中。
而这一切的源泉在于英国警察所使用的兵器。这件兵器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人类战争的形态，它的出现让杀戮变得残酷高效，也让人海战术失去意义。它为胜利者带来无上荣耀的同时也留下无尽罪孽，它就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把自动机枪——马克沁重机枪。
马克沁在从事武器研究的初期，设计了多种自动步枪和手枪，但都没有进行商业化。1882年，马克沁在美国人伽德洛设计的自动机构的基础上，首创采用火药燃气能量进行自动循环的自动系统，设计出了世界上第一个真正成功的自动武器机构。1883年，马克沁将这一机构应用于温彻斯特步枪上并取得成果，随后他根据从步枪上得来的经验，于次年设计制造出震惊世人的马克沁机枪。
图3 马克沁与他的机枪（图片来源于网络）
自专利制度出现在人类社会开始，每一个划时代的发明创造都可能为其发明者带来无尽的荣誉和财富。但人类历史上有很多划时代的发明创造，它们的发明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没有申请专利，但曾经做过商人的马克沁显然不在其中。
马克沁非常清楚自己发明的意义和价值，也深谙专利之道。在对世人公开展示马克沁机枪之前，他就已经在美国、英国等多个国家地区申请了相关专利，确保自己的专利不会丧失新颖性。不仅如此，马克沁还将包括帆布弹带的诸多机枪设计细节、部件都申请了专利，设下了“专利壁垒”。哪怕是以今日的眼光来看，马克沁的专利战略无疑也是成功的、先进的。
跨越100多年的历史，马克沁申请的专利有130件如今仍然能在专利数据库中被检索到，其中部分专利甚至能看到当时的专利文本。最终，马克沁以其高瞻远瞩的专利思维，成功地利用马克沁机枪的专利赚取了巨大的财富，成为了当时世界上最富有的发明家之一。
“李约瑟之问”为何无解？
我们没有马克沁机枪，可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我们也有四大发明，也曾有过辉煌璀璨的科学技术。缘何到了近代，我们的科技、军事会大大落后于西方列强，国家和民族也沦为了他们的盘中餐呢？不仅国人抱有疑问，英国著名汉学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对此也提出了著名的“李约瑟之问”——尽管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
笔者认为，科技创新和知识产权保护是双胞胎，一万米高空宏观上看知识产权，看到的是国家知识产权的政策管理。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作为四大文明古国的我们从不缺乏科技创新的能力，但是我们缺乏保护创新、激励创新的制度，而这种缺失可能正是回答“李约瑟之问”的关键。知识产权制度到底与科技创新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关系？这个问题我们或许可以从专利制度的发展与世界科技中心转移之间的联系中找到答案。
世界科技中心转移现象是由日本神户大学汤浅光朝教授在英国著名学者贝尔纳的研究基础上提出，即一个国家在某个时期中的科学成果数，占据当时全世界总数的25%以上的话，那么该国可以定义为世界科学活动中心。在人类历史上，曾经至少发生过5次显著的科技中心转移现象：意大利(1540～1610)、英国(1660～1730)、法国(1770～1830)、德国(1810～1920)、美国(1920～)依次接过接力棒，成为全世界科技创新的殿堂。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五次转移的发生都与专利制度的发展存在密切的联系。
最近的世界科技中心是美国。尽管美国早在1790年就通过第一部专利法，但美国的专利制度在早期曾出现“至暗时刻”。由于世界经济在19世纪最后的20年出现了危机，美国对专利制度出现了一些批评和反思，在1890年颁布了第一个反垄断法，即《谢尔曼法》，赋予了法院禁止大企业滥用专利权的理由。至20世纪30年代末，美国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大萧条时期。在这一时期，专利制度被认为是垄断行为的帮凶，被视为造成经济危机的因素之一。这种对专利的质疑态度在第二次世纪大战后被保留了下来，专利被法院宣告无效的情况经常发生，直至1952年美国专利法进行了修改，美国现代专利法的基本构架才得以完善。总体来看，20世纪美国的专利制度虽然经历过一些波折，但还是有效的促进了美国的科技进步与发展，使得美国成为了现在的世界科技中心。
我国的专利制度萌芽于光绪年间。1898年时清政府曾颁布了《振兴工艺给奖章程》，然而随着“百日维新”的失败，我国对专利制度的第一次尝试也随之失败。1945年国民政府颁布的《中华民国专利法》是我国历史上颁布的第一部专利法，由于国情，该法在我国大陆地区也基本未曾实施。新中国成立后，我国虽然陆续颁布了《保障发明权与专利权暂行条例》、《发明条例》等法规，但直到198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专利法》的正式颁布，我国的专利制度才算走上正轨。自《英国垄断法》诞生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专利法》颁布，我国在专利制度方面滞后了西方300多年。300年的缺失带给了我们什么，每一个了解中国近代史的人都很清楚。
从世界科技中心转移现象与专利制度发展的脉络来看，二者显然存在相关性，笔者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回答“李约瑟之问”，即中国缺失的专利制度可能是我们从拥有四大发明的辉煌大国逐渐沦落成近代刀俎鱼肉的原因之一。
不重视知识产权，
就别谈世界话语权
华为首席法务官宋柳平先生曾说：“当今的世界格局是：美国的专利是钻石的价格，欧洲的专利是黄金的价格，而中国的专利是白菜、萝卜的价格。”
为什么中国的专利与世界发达国家差距如此之大？这要从中国自古以来缺少专利保护意识和专利保护制度说起。
马克沁机枪离不开火药，而火药是中国的四大发明，我们不仅没有向外国收取火药的专利费，反过来还要被他们拿火药来侵略我们的国家。中国长久以来缺失的专利制度带来的不仅仅是近代国家与民族的衰落，更是让我们丧失了在科学文明鼎盛期时向世界收取专利费，从而进一步维持和扩大科技领先优势的可能。
相较于天生即带原罪的马克沁机枪，中国的四大发明诞生时间更早，对于人类社会的贡献影响更大。四大发明的说法最早是前文所提英国汉学家李约瑟于1943年提出的，在此之前培根在《新工具》中提出的“三大发明”（不含造纸术）说法流传最为广泛。此后有学者认为丝绸、瓷器也应当占有一席之地，合为“六大发明”。英国财政大臣杰里米曾提出陶器（公元前14000年）、铁锹也是中国的六大发明。在种种说法中，还是李约瑟所提的四大发明流传最广，世人认可度、接受度最高。
四大发明起源的时期距离《威尼斯专利法》的颁布最少也有500多年的光阴，彼时的中国和世界都未诞生专利制度，四大发明的免费外流是不可阻挡的趋势。造纸术在5世纪初经朝鲜传到日本，而在公元751年怛逻斯战役时，我国几名造纸工匠因战争被俘虏，造纸术的技术秘密被迫流入阿拉伯。随后在12～13世纪时造纸术又被阿拉伯人引入欧洲。印刷术则于8世纪随遣唐使传入日本，后传到朝鲜、中东一带，14～15世纪随着欧洲文艺复兴的兴起而传到欧洲。火药于13世纪传入阿拉伯，同一时期蒙古军西征导致火药火器传入欧洲。指南针则在12世纪时传入阿拉伯世界和欧洲，并在欧洲得到普及。
图4 四大发明外流情况（根据潘吉星著《中国古代四大发明—源流、外传及世界影响》整理）
可以发现，四大发明流入欧洲时距离《威尼斯专利法》的诞生已经非常接近了。此外，早期的垄断专利制度与现在不同，并不关注产品的技术问题，只要是本国未曾使用过的产品或技术，无论是新发明的还是从国外引进的，都可以取得专利。事实上，早期的专利大部分都授予给了向本国引进新产品的域外工商业者。例如，英国早期的多项专利都授予向英国引进纺织技术的外国人。
当时的西方人会不会将本属于我们的四大发明拿去申请成自己的专利呢？
结合早期专利制度的目的、性质和检索到的四大发明相关专利的线索来看，或许可以合理怀疑当时的西方人存在将我国的四大发明申请为自己专利的可能。客观来说，四大发明诞生时的中国社会乃至人类社会确实不具备诞生专利制度的条件，即使有专利制度，以当时社会的生产能力、政治体制、信息传播能力、文献保存能力，专利制度恐怕也无法正常运行。如果那时的我们已有专利制度这把尺子，凭借四大发明向全世界收取许可费，中国是否会借此一直维持自身的领先优势，一直延续文明古国的辉煌？中国近代历史是否会有所不同？中华民族近代所遭受的屈辱是否会改写呢？
马克沁机枪与四大发明，同样的发明创造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前者让其发明人赚的盆满钵满，名利双收，而后者的发明人甚至难以在史书上找到只言片语的记载；前者有效的提升了西方国家的军事实力，而后者为全人类的文明发展白白做了嫁衣；前者的事迹大大激发了当时其他发明家对马克沁机枪改进研究的兴趣，使得自动化武器发展进入高速期，同时也激励了后人在其它领域追求创新，追求进步的热情和动力，而后者的出现在中国的科技发展中并未激起更大的浪花。差异的根源在于马克沁的背后是知识产权制度对科技创新的有力支撑，而持续的科技创新又转化成国家竞争优势和综合国力的提升，最终演变为一个文明对另一个文明在科技军事层面上的降维打击。
时至今日，我国《专利法》已经历四次修正，中国专利从无到有，2023年时我国专利申请量已连续多年位居世界第一。但在这背后的现状是，我国的专利质量却远未达到世界一流水平。垃圾专利、非正常申请专利在专利界绝不鲜见，太多的专利是为了申请而申请，为了授权而授权，早已脱离了保护创新的本质。
“创新是引领发展的第一动力，保护知识产权就是保护创新”。知识产权制度绝不仅仅是一项法律，它的本质更是一种制度设计，目的在于引导和鼓励人们在各行各业各领域中充分发挥自身聪明才智，为全社会、全世界、全人类的科技文明和精神文明进步添砖加瓦。
华为的商业与知识产权发展史便是我国知识产权制度效用的有力验证。如今的知识产权制度已不单单是保护个人智慧财产的工具，更是大国之间科技竞争的有力武器。面对西方霸权的“技术卡脖子”和“科技脱钩”，我们必须走创新引领高质量发展的可持续道路，以科技创新促进新质生产力的发展，才能实现科学技术领域的伟大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