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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上不缺情深似海的男人,得看有没有运气遇到。

我妈就是那个运气爆棚的女人。

她是医生,他们的婚姻,自始至终围绕着一个“病”字。

十六岁那年,我爸绕着银杏树转了几圈,像头羚羊蹬上树枝,拿竹竿将白果打得啪啪啪直掉。

他囫囵吞下一把,谁知肚子疼得在树下打滚。

我妈背着药箱路过,见到一地白果皮,又气又好笑:“馋猴,这玩意吃多了会中毒生病。”

但笑归笑,她连忙帮他催吐,顺便领回家。

刚好一点,我爸跟外公吹起牛皮:“我斗赢了沈家恶犬,看它还敢吠老子。”

看他半身湿漉漉,外公抽着烟斗笑道:“该不会是又去偷鸡,被狗追到河里吧!”

老爷子料事如神,我爸冻得连打三个喷嚏。

我妈捏住他下巴看舌苔,用手背贴额头,转身去拿磨刀石。

我爸脸色大变:“难道我中毒太深,要用刀剖腹?”

我妈严肃地说:“有点发烧,帮你打一针。”

说完,她从旧药箱拿出钝针头,蹲在一旁磨起来。

在村里,一次性针头太浪费,我妈病人多,有时只好磨一磨拿去消毒再用。

我爸吓得哆哆嗦嗦,趁她不注意,像阵旋风呼地一下跑出去。

我妈在院里笑得弯了腰,外公也笑:“这小子最怕疼,见到你的针头像见阎王。”

可不是么,她刚学注射时,没少拿我爸白花花的屁股当小白鼠。

2

外公祖传学医,常年游走在方圆数十里村落给人看病。

有一次深夜出诊,他遇到狂风暴雨,摔下山瘸了半条腿,从此坐守家中。

我妈继承他的衣钵,扛着药箱翻山越岭。

爸爸家紧挨隔壁,两家关系不错。

但我爸从小无法无天,特爱招猫逗狗,捕鱼掏鸟。但经常生病,如果不是外公,他恐怕早被阎王收了小命。

那时,我妈高出他大半个头,老逗他叫姐姐。我爸不肯,专挑吃饭时间抢她碗里的菜。

有次,我爸买鞭炮往沈家鸭场一甩,吓得小黄鸭扑腾翅膀四下乱蹿。

我妈上前揪他耳朵,准备拎到人家面前低头认错。

我爸不肯,两人大打出手,结果我妈旗开得胜。可他像狡猾小泥鳅,趁她不注意往河边跑,却被沈家的狗追进河里。

狗在岸边吠得惊天动地,我爸水性一般,只好朝我妈求救,保证以后乖乖听话。

我妈赶跑狗救起他,凭实力收服“小弟”一名。

3

那一夜,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有人拍着外公家大门。

门外,粗鲁的声音大喊:“桐绣医生,俺老婆快要生了,赶紧跟俺走。”

我妈急匆匆把接生药品,急救器械装上药箱。

刚出门,我爸追上来:“大风大雪的,你嫩胳膊细腿走不稳,我跟你去。”

山路漆黑,打着电筒只能在风雪里见到一点亮光,三人跌跌撞撞踩在小腿深的雪里。

雪大路滑,我妈三翻四次摔倒,好在我爸眼疾手快将她扶起。

到了产妇家,她顾不上喘口气,让我爸去灶头烧热水。产妇失血陷入昏迷,我妈临危不乱,用尽毕生所学抢救。

折腾半夜,婴儿终于出来,但口唇发紫全无声息。

粗汉大急:“你懂不懂接生,我儿子怎么会不出声?”

我妈将孩子的脚捏紧,来个倒挂金钩,往他身上拍打。

粗汉一把抢过孩子,将她推到在地:“你想害死我儿子?”

我爸赶紧冲进来护着我妈:“你想儿子好好的,就听医生的。”

她持续拍打孩子屁股,直到哇地一声洪亮响起。

“赶紧帮我把你老婆送到医院,晚了来不及。”

折腾一通,母子总算平安。

离开时,我爸风风火火到县医院门口买了一袋糖炒栗子塞给我妈。

“那个刁民半夜上门,害你差点掉下山,救了他老婆孩子没半句感激。你干嘛还对他好,换我连乡医都不做了,管他死活。”

我妈拍了拍我爸肩上的雪花,用一颗热腾腾的栗子堵住他的嘴。

她俏皮一笑:“别废话,要是人人都不干,生病的人怎么办,等死吗?”

那瞬间,我爸觉得我妈美好得如同潋滟晴光。

4

不久,奶奶突发重病。临死前,她怪我爸吊儿郎当讨不着媳妇。

我爸哭得肝肠寸断,好在我妈一直守在身边。

大醉一场后,我爸决定振作认真干活,还跟村长讨教养猪技术。

年尾,他挣了一笔钱找我妈,鼓足勇气开口:“要不,咱俩凑一对?”

我妈羞红了脸,但因为矜持没马上答应。

盛夏暴雨仿佛要淹没天地,隔壁金家村有个娃高烧昏迷,我妈得知后马上带吊瓶过去。

我爸怕外公的事故重演,让她等雨过天晴。两人争执一番,我妈坚持骑自行车出诊。

泥泞雨水漫过乡间小路,车无法继续骑,她只好下车推,一路跌成泥人。

有人从金家村回来,说半路有一截开始塌方。我爸坐不住了,沿路追过来。

雨势愈发浩大,大地快被吞没。

远远听到轰隆巨响,逃出来的村民拦住他:“那边的房子全被泥石流吞了,你别去了。”

我爸不肯,在开阔路段看到我妈的自行车,发了狂在狼藉废墟寻找,双手抠出斑驳血迹。

哭了许久,一个带血泥人走到他身边:“哭什么,丑死了。”

是我妈。

我爸吓得一把抱住她,死死不肯松开。

原来,我妈见大片碎石滚下连忙弃车。好在跑得够快,除了被滚石砸中脑袋,还是捡回一条命。

5

一场灾祸让两人快速决定结婚。

两年后,我的出生给家里带来欢声笑语,我爸成了照顾我的主力军。

他烧饭刷锅,得空上山抓草药,为我妈的药柜添砖加瓦。

不仅如此,他还用卖猪的钱买床,买血压计,买医疗器械,帮我妈开了附近唯一的卫生室。

有时候,我妈定时巡诊,给十里八乡的老人送药。我爸也能当半拉子医生,帮外公捡药,给病人测量血压、包扎伤口。

每日有形形色色的病人上门,我妈连水都忘记喝。

到了饭点,输液的病人吃不上饭,我爸会把做好的饭菜分出去。

其实,他也有私心。我妈忙起来顾不上吃饭,要是她不吃,病人也不好意思吃。

为了让她填饱肚子,他煞费苦心。

这样的做法也得到回报,家里种了三十亩地,养了十几头猪,还有菜园子要打理。

我爸忙不过来时,附近村民会扛着工具前来帮忙。

人的善举像萤火,发出光热传给更多人,一点点汇成璀璨星河。

6

眨眼数十年过去,我到县城当上一枚小医生。

可有一次回家,发现我妈性情大变。

餐桌上,她愤怒将白果炖鸡汤推倒在地,哭闹指责我爸要“毒死她”。

我诧异,汤是回来前一天,我指定让我爸煲的。当时,他还高兴地说:“你妈正好想吃,真是母女连心。”

就这样,我爸清早摘白果,下午杀鸡拔毛,炖三个小时才熬好的鲜汤,被我妈以“莫须有”的罪名摧毁。

看着一地狼藉,他到厨房做了一盘红烧鱼,将鱼骨一根根剔除送到她碗里。

夜里,我拉住我爸问:“我妈怎么了?”

他挠挠头:“我也不晓得,你妈最近忘性特别大,做饭忘记关火,差点把厨房烧了。”

“还有,她白天特别爱睡,叫都叫不醒,晚上又说要给病人送药,可明明前一天刚去过。”

完球了,该不会是阿尔茨海默症吧!

带我妈去大城市看病,好几家医院给了相同答案。

我爸傻眼,世上怎么有这么古怪的病?他难过地问:“她会把我们忘了吗?”

医生点头,猜测我妈可能头部受过伤,所以爆发得挺早。

我爸懊悔不已:“肯定是那年躲泥石流,被石头砸坏脑袋。”

他很难过,要是当初陪她一起去,是不是就可以躲过灾祸?

7

回到家,我爸认真把医生开的药看了好几遍,然后问我:“琳琳,你妈的病吃药能好吗?”

我摇头,除了好好照顾她,没什么好办法。

我爸想了一晚,决定关停诊所,免得我妈开错药。反正这些年,乡间医疗得到保障,来诊所看病的人少很多。

他还雇人干农活,而他负责“盯住”我妈。

但是,照顾病人非常不易,我妈脾气变得急躁,有点不开心就骂天骂地。

好多次凌晨一两点,她扛着药箱闹着出诊。

我爸如果把门锁上,她会拍门大喊:“人命关天啊,快放我出去。”

星空下,寒风中,暴雨里,我爸陪她走在凉风嗖嗖的山路上,经历一个个不眠之夜。

有时候,我妈醒得特别早,会起来到村里遛弯。

可她每次到村口的老银杏树,便不管不顾躺下,一睡好几个小时。

我爸不忍心叫醒她,又是打伞又是扇凉,还伸出自己的手臂被蚊子咬。

沈叔公摇着蒲扇叹气:“怎么躺地就睡,莫不是真傻了吧?”

隔日,我爸托人做一张躺椅放在银杏树旁边,配合她过日夜颠倒的生活。

8

周末回家,我妈看到我特别不高兴。

“你这么漂亮,怎么老上我们家?”

见她醋意满满,我爸把菜端出来解释:“她是女儿同事,特意来看你。”

我妈的脸色才没这么难看。

吃饭时,我给她夹了一块炖排骨,心酸地说:“妈,给你。”

她有点不高兴:“怎么乱叫我妈,你是不是跟琳琳关系很好。”

“是啊,她把你的一切告诉我了,让我陪你好好说话,好好剪指甲。”

“琳琳真孝顺,我告诉过她要把病人放第一位,她没让我失望。”

可是我好失望,不是说女儿是妈妈肚子里掉的一块肉吗?

为什么她会把这块“亲生骨肉”忘了呢?

吃完饭,我给她修剪指甲。

她喃喃自语:“以前,我没时间给琳琳修。她手太笨,把自己的肉剪出来,留下一块疤。”

“哟,姑娘,你的手怎么也有一块疤?”

因为我是你女儿啊!

我爸说,我妈常看着我的相片发呆,说以前太忙很少照顾我,全家福也没几张。

工作日一到,我又要走了。她把冰箱的东西全翻出来塞进我包里,足足十几斤。

“你带给琳琳吧,我不在她身边,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一如从前,妈妈陪我的时间很少,但心底却从来没把我忘记。

9

不少老人看到我妈变成这样,都非常伤心。

三十里外的宋老太特意上门,从口袋摸出一块手帕,层层叠叠打开后,掏出几张红票票给我爸。

“俺闺女咋变成这样?快拿钱给她治,不够我下回再来。”

他知道老太太在报恩呢!没得到补助前,她曾欠我妈上万块的医药费,但我妈从未催过。

还有老陈。

有一次,我妈趁我爸跟人谈卖猪跑到邻村,被他送了回来。

我爸千恩万谢,老陈抹着眼泪:“要是没有桐绣医生,我的命早没了。”

得了肝硬化的他经济条件不好,病情稳定后想回家耗。我妈承担了他的后续治疗,不分寒暑上门看病。

后来,更多村民知道我妈生病,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今天这个帮耕田,明天那个帮喂猪,全力帮我爸减轻负担。

曾被我妈守护过的人,如今又回头守护她和我爸,多像善意在轮回。

10

但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深夜,我爸忘记锁好第二重门,让我妈溜了出去。

他提心吊胆翻山越岭,终于在当年发生泥石流的地方找到她。

我妈短暂恢复意识:“从你不顾生命危险也要救我那一刻,我就决定要嫁给你。”

“这些年亏得你照顾,我才能帮更多的人,辛苦你了。”

一声谢谢,击溃我爸所有的坚强。

从少年到白头,她一路向前,他一路尾随,始终不离不弃。

多像电影《少年的你》中:“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

皓月当空,他刚想拥抱她,就像当年劫后余生,两人毫无缝隙地黏合到一起。

我妈却把他推开:“我药箱呢?孩子要烧坏了,得马上出诊。”

我爸带她回家,路过金黄的银杏树,她跑到旁边的躺椅睡下。

晨光熹微,石板路上人来人往,孩童坐在门墩玩耍,老人聊起家常。

我妈被喧闹声吵醒,噘着嘴喊着好饿,要吃村尾李婆婆的葱油花卷。

我爸牵着她踏上银杏铺就的金黄小径,一步步缓慢向前。

随着时光流逝,我妈可能会逐渐忘记所有人。但有什么要紧呢,只要在乎她的人不会把她遗忘。

尤其是我爸,相信即使黑暗永至,他也会准备好一蔬一饭,像尽职的守夜人守护她余生安宁。

今夜如此,夜夜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