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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76岁的艺术家杉本博司从生活了近50年的纽约搬回了日本。几十年在世界各地游走创作,他的作品似乎有种抽离出来的“局外人”视角。

2023年年末,杉本博司决定将自己120余件作品首次带入中国的美术馆。消息一经传出,向举办机构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发出的采访请求便没有中断过。但对于杉本博司来说,该说的话早就说过很多,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来华短短五天的行程,亲自参与展品陈列、检验灯光效果是他心中最首要的工作——就和他的作品一样,展览的每个细节都应该找不出一点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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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完成开展日“艺术家讲座”的任务,以及私人的寺庙拜访安排。前仆后继的采访需求最终被安插进各种展前筹备工作的间隙,15至30分钟一轮,掐表计算。这样短暂的会面,并没有劝退那些早就对他烂熟于心的人,这是一次实打实的“朝圣”。相比名人效应,曾经面对“海景”时所生发的顿悟,也许需要这样一次会面作为印证。

作为当今世界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杉本博司拥有一种极为矛盾的特质,神秘莫测。他以现代的媒介与技术,探索着最为古老的人类终极命题。正如回顾展标题——“无尽的刹那”(Time Machine)所直观表达的那样,他的创作是关于时间,关于时间的本质与变形。

上: 杉本博司,《尤宁城汽车影院,尤宁城》,1993

下: 杉本博司,《相模湾,热海市》,1997

© Hiroshi Sugimoto,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海景”“剧场”“透视画馆”……他创造的美丽图像,拥有直观的情感连接能力,令驻足于前的观者仿若探到了身为人类最原始的视觉记忆。但这些美丽的图像又是如此深邃而难解,它们总是连接着一个关于宏大观念的思考,经得起无限解剖和延展。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聊起了真相、虚空、技术、科学、宗教、死亡。如今的他在日本,一边等待死亡的缓步靠近,一边准备着一套“最后的作品”。他称自己是炼金术师,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用银盐做着实验,试图回应人类被抛入宇宙之中的虚空本质。以下是NOWNESS和他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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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我们都会认同“时间”这个主题对您的创作来说非常重要,但除此之外,观看者也会发现,“真相”是另一个重要的主题。尤其是你在解释“透视画馆”系列的创作动机时曾经说过:“不论是怎样的虚像,一旦拍摄成照片,就变成了实像。”那么,对您来说,“真相”或者说“实像”具体意味着什么?

杉本博司:所谓真相,以及如何定义真相,其实就是一个什么是“现实”的问题,对吧。这次的展览里有《笔触印象,心经》,其中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句话,这当然是佛教的思想,我认为本质来说世界的真相就是这么回事,一切都没有实质,这个现象世界充满了虚空。如此一来,人们所说的“时间”和“真相”也就只不过是相对的东西而已。

NOWNESS:所以您会说“我一生之中养成了从不相信自己眼睛的习惯”。

杉本博司:没错。眼睛只不过是能看到东西而已。问题在于,眼睛看到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眼睛看到的东西会与人的记忆相关,但那个瞬间之后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摄影”,就是一种对世界按下暂停后再仔细观看的装置。

NOWNESS:您认为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与通过相机镜头看世界,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杉本博司:当我们想观察世界时,如果不按一次“停止”就看不真切。这就像植物学家要研究植物时,会把它们制成标本再来观察。昆虫学家也是,先抓住昆虫,把它们杀死,让它们变成静止的状态再加以观察。同样的,研究人体时,将死去的人进行解剖,我们才第一次知道了心脏是如何工作的,以及整个组织是如何运转的。所以,不把世界杀死一次,我们就无法理解它。

上:《笔触印象,心经》,2023

下:《数理模型 006 恒定负曲率旋转曲面》,2006

NOWNESS:在这个时代,不仅仅是摄影,人类还扩展了人工智能技术,能够生成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图像或视频。在这样一个时代,真相又变成了什么呢?

杉本博司:世界变成了完全的fake(假象),在确实存在的东西之外,图像和想象的事物越来越被当作真实世界对待。这对人类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或有助益的事吗?答案当然另当别论。我只是觉得人类的大脑说不定会开始退化,“大脑”会成为类似人工智能的东西,时间会被翻转,产生倒流,人类说不定会一点一点变回猿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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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有趣的点是,从哪个瞬间开始,猿进化成了人类,从哪个瞬间开始,人类又会变回猿?

杉本博司:就是这个问题。为什么只有人类能够进化到这个程度?那个决定性的分界线是什么呢?据说是因为人类习得了直立行走,所以促进了大脑发育。但还有一点,就是人类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了时间这个概念,也就是明白了线性的因果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人类与其他动物的最大区别。文明几乎可以说是从意识到时间才开始的。理解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的因果关系使人类变得狡猾,知道今天挖洞布置陷阱,明天就会有猎物掉进来。可以说,这就是关于因果关系的意识,也就是关于时间的意识。

“透视画馆”系列,© Hiroshi Sugimoto

NOWNESS:但您在作品中,却有意在改变人类日常感知时间的方法。比如用超长曝光以及虚焦等方法将人类从日常的、瞬间的观看方式中拖拽出来。您这么做究竟是想让人们意识到什么?

杉本博司:照片原本被认为是捕捉瞬间的媒介。但是呢,拍摄一个电影院中持续放映的电影,比如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画面就会变成一整块白色,这是人们没有想过也没有意识到的事。但相机却能做到这一点,我在脑中想象了这种画面。所以,虽然它看起来是照片,但本质上它是我的一个观念。在我开始创作的20世纪70年代,观念艺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相机作为一种机器看到了人类眼睛无法看到的影像,最后生成了一片白色。反过来说,这可能也是某种人工智能的表现。有一个世界只有机器能看到,所以,可能存在一种只有人工智能才能看到的世界。自己虽然讨厌人工智能,但可能我早早就在创作与之相关的东西了。

杉本博司,《萨尔瓦多·达利》,1999

© Hiroshi Sugimoto,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NOWNESS:我在2015年的时候去到濑户内海,看到您的“海景”系列在美术馆的室外开放空间排成一排的画面。世界各地的海同时存在,而透过特意留出的围墙的缝隙,我们能看到真实的濑户内的大海。您将艺术作品与自然之物并置。有趣的是,相机是一种非常现代主义的技术,那么人类的文明造物与原始自然之景在您的作品中是处于怎样的关系呢?

杉本博司:“海景”这个系列确实是在采集自然,不过我采集的是特定时刻的自然。如果船只出现就会带来一些现代性的东西,不是完全、纯粹的自然了,如果有人想游泳,那也不能拍进作品。我想捕捉的是超越时间的“海景”,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的海是人类刚从猿猴进化而来时看到的最初风景,我想在现代捕捉到与原始人类所看到的海景一样的画面。

NOWNESS:但原始人的心灵与现代人的心灵毕竟不同。

杉本博司:当然,别说原始与现代了,就算是两三百年前的人与现在人的思维也不同,我们与爷爷奶奶那代人的想法都不同。中世纪居住在欧洲、信仰基督教的人们与现在居住在世界上的人们也想法不同。这是社会层面的变化,但依然有某些恒定的风景。

上:《反重力结构》,2007;《当麻寺 01-12》,7-8 世纪 / 2008

下:《当麻寺 01-12》,7-8 世纪 / 2008

NOWNESS:那么在您看来,对于宇宙的整个时间轴来说,人类到底处在什么位置?

杉本博司:人类的存在真的进入文明化,也就不到1万年的时间,非常短暂。而太阳系的历史约为46亿年或48亿年。那么,生命诞生,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嗯,在大约5亿年前,在一个叫作寒武纪的时期,生命开始出现,而人类诞生真的只不过是数万年前的事。如果将整体的时间轴视为一年,人类的存在就像是12月31日晚上11点59分左右而已。在一个本身就非常短暂的瞬间里,许多生命诞生、进化,然后灭绝,人类作为一种物种也是如此。因此,人类也只是自然诞生的一种动物而已,可能是在成冰纪冰河时期,通过一种偶然的发展进化而来。

杉本博司,《组合放电场012》(局部),2009

© Hiroshi Sugimoto,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NOWNESS:但只要我一想到人类只是宇宙中的一个瞬间,就会强烈感受到一种虚无感和悲剧性。您是否有这种虚无感?

杉本博司:虚无感似乎总是与悲伤联系在一起。其实虚无并不是悲伤的东西,就像《心经》所说的“空”一样,虚无应该是一种现实,虚无是生命的一部分,虚无和悲伤,虚无而悲伤。这就是世界本身,一种淡然平静的感觉。毕竟,人类一出生就注定了要活着,也注定了要死去。

NOWNESS:那这种短暂的生命究竟意义何在?

杉本博司:你不觉得,人类心灵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想要知道意义吗。为什么要知道意义呢?我们只是生来死去的动物也不错啊。但人们还是想要知道意义。

NOWNESS您也是远离家乡创作的艺术家,说过因为居住在西方,才对东方的文化萌发了兴趣、产生了理解,具体来说是怎样的心情呢?

杉本博司:这源于一种“解释义务”。在纽约的时候,我当然会感受到自己是个外国人,自己不是个美国人。如果别人问我关于日本的东西我却解释不清楚,我会觉得很不应该。所以,至少作为一个日本人,我应该能够解释与日本有关的很多事情。比如为什么日本会发动战争呢,明明国力的差异如此巨大,怎么想都不可能赢,但为什么还要打呢,我一直试图理解这一点,虽然如今依然搞不明白。

上:杉本博司,《佛之海049(三联)》,1995

下:杉本博司,《基诺沙剧院,基诺沙》,2015

© Hiroshi Sugimoto,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NOWNESS:在濑户内海的直岛,您设计了“护王神社”。将新的材料与当地遗留的旧建筑进行结合,我在那里感受到了您试图与日本古典进行连接的意图。对于去过很多不同的国家,制作过很多不同作品系列的您来说,日本的传统艺术以及文化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

杉本博司:日本的古典艺术本身也变化了很多,对我来说我最在意的是其中以手工为基础创作的传统。我的工作以一言以蔽之就是“显影”,拍摄以及显影。虽然现在是一个数码的时代,但对我来说拍摄照片必然意味着用银盐进行冲印。这一过程本身就很像过去的炼金术,就像一种魔法。这种带有神秘主义色彩东西通过化学显影了出来。这种神秘与手工技术是古典与我工作的连接点。其实我最近觉得复古的东西好像回潮了,比如黑胶唱片和CD什么的。

在我看来,身处暗房进行显影就是一种古老的方式, 我的书法也是在黑暗中进行。书法本身是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然后我用并不那么古老的媒介摄影来呈现,这意味着以一种非常古老的技术和思维方式来创作当代艺术,我并不像当代艺术家那样总是试图做出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创造一种属于未来的作品。相反,我喜欢尊重古老的技术和思维方式,有时候,古老的东西也是最新的。

NOWNESS:与此相关,您既对科学的物理世界感兴趣,创作了“放电场”系列(在银盐相纸上记录静电的轨迹)系列,也对宗教世界感兴趣,创作了“佛海”系列(拍摄京都三十三间堂的千佛像)。在一般人眼中,科学与宗教是对立的,但您似乎不这么看。

杉本博司:科学、艺术以及宗教,所有这些都是从同一个根源发展而来的。特别是科学,科学的早期就是一种魔法。就像我刚才说的,从炼金术到科学,它研究的就是如何将不是黄金的物体变成黄金的问题。在这种研究中,人们逐渐掌握了事物的规律,这就是科学。但是,科学又与艺术一样,是对人类心灵对世界看法的反映,这又与宗教相似。所以,宗教、艺术以及科学,都是从同一个人类心灵表达的起源开始的,我认为在古代,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同样的根源开始的,那就是对世界的认知和理解。然后,通过文艺复兴,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价值观本身也有了自己的发展方式,科学本身否定了神的存在,科学也变得越来越普及化。

“观念之形”系列,© Hiroshi Sugimoto

NOWNESS:也许宗教、艺术和科学这三种方式都是人类为了解释自己所看到的世界而找寻的方法。听说您选择彻底搬回日本生活了,您在纽约度过了大部分时间,从上世纪70年代以后就长期居住在那里,或者一种漂流者的生活,如今是出于怎样的考虑选择回到日本呢?

杉本博司:毕竟我都76岁了,我还能活几年,我还是想在日本死去。纽约可不是我想要结束生命的地方。

“建筑”系列,© Hiroshi Sugimoto

NOWNESS:虽然这个问题有些冒昧,但,您会恐惧死亡吗?

杉本博司:一点也不。其实以前我并没有这么具体地考虑过死亡。现在76岁了,感觉非常……嗯,感觉它快要来了。有一种莫名的喜悦感,再也不用作为人类活下去了。因为有终点,所以才会感到开心。全力以赴地度过有限的时间,我认为这才是人生赋予我们的任务。

制片人_肖耀辉 监制_连旌乔 摄影_Jumbo Tsui

采访、撰稿_海带岛 编辑_孙佳慧 时装编辑_陈璇 排版_jing

制片_刘芮佳宁 执行制片_一零三工作室

导演_沈皓南 摄影指导_无良球 灯光_张飞美术_zxxue

图片_©Hiroshi Sugimoto,艺术家工作室提供

部分作品图来自艺术家官网

展览现场摄影_孙诗

“杉本博司:无尽的刹那”展览

展览地点: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展览时间:2024年3月23日-6月23日

NOWNESS Paper 2024春季刊关注人们身处异乡的状态:在前往陌生之地时,你在期待什么?当人们出走之后,还会想家吗?漂泊到什么时候才能“安定”?是的,现在的我们都是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