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时代:

唐代宰相杜悰称平生有三大不如意的事,其中之一是在澧州(今澧县)做过官

先秦时期,湖南,属于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卑湿,是人们对南楚的印象。即使到汉代,被贬长沙的贾谊听说这里的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他溯湘水到长沙国,想见一副悲戚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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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贾谊故居

三国时期,湖南属吴国。北方的袁淮在谈到南方“吴楚之民”时,充斥鄙夷之声,“脆弱寡能”,“英才大贤,不出其土”,“不足与中国相抗”。作为敌对国家的人,袁淮可能带着偏见,但别人对这里的偏见不能消除,自是没有让他消除的理由。

感性的认识之外,以该地所出的著作和人才数量来观照,更有科学的意味。仅就最一般的标准来看,某地文化发达,会产生较多的人才和著作。统计它们的数量,意义即在此。

这是一组让人多少感到有些黯淡的数字:西汉出书282种,湖南仅有1种;《汉书》所载士人510名,无一出自湖南;私家教授和五经博士在湖南均为0。东汉出书568种,湖南仅2种;《后汉书》列传士人990人,湖南仅4人;东汉私家教授213名,湖南仅有1人。《三国志》列传士人625人,湖南仅9人……

从南朝到唐代,湖南虽有所发展,但在中原人眼中,仍被当作汉文化分布的南缘。在湘水流域,韩愈提到郴州时说“中州清淑之气于是焉穷”,而柳宗元在永州看到,那里的风俗类似百越,仍然有一半的人衣服开在左衽。相对于右衽的衣冠华夏,这是未开化的标志。

曾在朝中显赫一时的诗人徐安贞为了躲避李林甫的迫害,到衡山寺庙,装成哑巴,做一个佣人,寺里的僧人多年也没注意过他。北海太守李邕路过衡州,认出了他,将他带回,还对长沙的地方官说了一句“潇湘逢故人,若幽谷之睹太阳”。

在李邕看来,整个潇湘都是幽谷,甚至不如一个徐安贞,那是太阳。

永州柳子庙,纪念柳宗元贬谪永州而建。

相对而言,沅澧流域的澧州还算不错,柳宗元说江汉以南,“州之美者十七八,莫若澧”,难得赞美一次。即便如此,当时的宰相杜悰自称平生有三大不如意的事,其中之一居然是在澧州做过官。

他是这么不齿于为官澧州。

但相对于那些屡遭贬谪的人,杜悰真的不必那么遗憾。湖南是当时普遍安置贬官的去处,过洞庭,上湘江,不是有罪左迁的人,很少到这里来,而永州,更是“多谪吏”。刘禹锡贬郎州(今常德),柳宗元贬永州,王昌龄贬龙标(今黔阳),张说贬岳州(今岳阳),元结贬道州(中心在今道县),甚至连条件较好的潭州(今长沙),也有大书法家褚遂良被贬至此。

被贬的文人,不少人长期抑郁,未得翻身,就像湖南,在这漫长的边缘时代,少有耀眼的机会。

“朱张会讲”后:

“以不得卒业于湖湘为恨”

北宋道州(中心在今道县)人周敦颐可能不会想到,他的理学会成为一个学派的思想源头,这个学派以湖南为地域基础,却又多是外乡人。

南宋建炎(1127-1130)年间,家在崇安(今福建武夷山市)的胡安国迁居湘潭,建碧泉书院,“前后居潭三十余载”。后又在衡山办文定书院,以讲学撰述为业,除自己的子侄外,还吸引了众多湖湘士子前来就学。从而开始奠定了一个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具有特殊地位的理学派别—湖湘学派。

胡安国之子胡宏继续了父亲的事业,继续在南岳讲学。期间,一个叫张拭的四川人来南岳求学,因学识超群,被胡宏赞为“圣门有人,吾道幸矣”。

胡宏没有看错人,张拭学成后归长沙,先后主讲岳麓、城南两书院。在胡宏病逝后,成为湖湘学派的领袖人物。他不仅继承了胡宏之学,而且还吸收了周敦颐、二程、张载等前辈学者的学术思想,已然大家。

1167年8月,当时已辞官在崇安潜心研究理学,同时四处讲学的朱熹,从崇安来到长沙,与张拭在岳麓书院,开始了堪称千古绝唱的“朱张会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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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师范城南校区,“朱张会讲”地之一的城南书院旧址。

“朱张会讲”后,大批游学的士子前来湖南研习理学、问难论辩,有的还“以不得卒业于湖湘为恨”。长沙,俨然成为全国知名的理学基地。

这时的湖南,也形成了一个学者群。《宋元学案》中载有湘籍学者56人,大多为南宋时人。此前的湖南,可称学者的仅有唐代的欧阳询和北宋的周敦颐2人。

而另一方面,贬谪至湖南的文人继续在边远地区施行他们的教化,与唐代相比,宋代被贬至此的人,多了一项贡献——兴建书院。

推崇朱熹理学的魏了翁在今天并不是一个很被人熟知的名字,1225年他被贬到靖州,罪名是“欺世盗名”。恐怕政治对手实在找不到他的什么过错,于是连盛名也成了罪过。

但那盛名确实不虚,他贬到靖州,居然引得“湖湘江浙之士多从之学”,近至遂宁、广西全州,远至魏了翁的家乡四川,都有人负书从学。他在此创办鹤山书院(魏了翁字鹤山),而在此5年的著述,占了他一生著述的大部分。当他再次复出时,宋理宗也听闻了他在当地传播学问的业绩,赐给他“鹤山书院”匾额。

根据《湖南通志·艺文志》,宋代湖南的著作数猛增至233种,此前各朝,最多的时候,也仅是唐代有50种。此时,不仅总量,连分布地域也扩展到湘水中上游、沅澧下游,可算是遍地“艺文”了。

这是湖湘学术文化的一个高峰。在晚清以前,没能超越。

王船山

那是“五百年来真正通天人之故者”

南宋湖湘学人之后,在元代,仅有欧阳玄一人可以有此地位。

浏阳人欧阳玄是元代恢复科举当年的进士,流传至今的“二十五史”中的辽、金、宋三史即由他负责组织编撰,共600卷千万字都由他一人改定。“文章道德,卓然名世”,是《元史》对他一生的评价。

此后,明清两代湖南的著作,终于突破了四位数,分别达到了1270种和2898种,分布地点也已是宋代的两倍多。湘水下游的长沙、岳州和沅水下游的常德,都是著作分布的密集地区。清代,湖南屡见出书百种以上的县,长沙、湘潭两县甚至超过了500种。

殿堂学术之外,俗世风貌的改变,或许更有植根民间的文化功能。明代开发滇黔,湖南为中州经湖北去西南的交通孔道,一改边鄙面貌,成为汉文化的腹地。“荆蛮、闽越、六诏、安南皆昔为蛮夷,今入中国”。处于西南交通丁字路口的沅州(今芷江),“民俗竟佳节,适与中州同”。

清代湖南有学者23人,省城所在的长沙、善化两县各有7人,在从今湘潭经长沙到岳阳的湘江下游,形成了一个密集带。

船山书院,以王船山命名。

这其中,最著名者,当属一生不仕清朝的船山先生。“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他未曾剃发易服,得以完发而终,连墓碑上也仅题“明遗臣王某之墓” 。

孤高耿介如此,是中国知识分子中稀有的人物。

其实,早在他24岁时,就已耿介到近乎疯狂。那一年,张献忠攻陷衡州(今衡阳),王夫之逃匿南岳。农民军以王夫之的父亲为要挟,要他出来效力,王夫之是“自引刀遍刺肢体”,去要求替换父亲。而农民军见其遭受重创,把他们父子俩都放了。

晚年的王夫之辗转流徙,四处躲藏,甚至改成瑶人的姓名以躲避清廷,最后定居湘水西岸的湘西草堂,在那里著述到死。

已无需罗列他的哲学思想,他实是“五百年来真正通天人之故者”(谭嗣同语)。

当然,他门下无人,虽然为一代宗师,“与东南文物之区不相闻问”、“自兹以往百有余年,湖南学者无述焉”(梁启超语),直到魏源出,湘学之名才随湘军而大振。

若以进士和列传人物衡量,明代湖南均排名全国第14位,与北宋时相当。但清代湖南“人文远过明代”,名次靠前者湖南共20人,次于苏、浙、皖、赣、鲁诸省,与直隶并列第六。其中光绪一朝12人,居于各省首位,当然也是与湘军崛起有关。郭嵩焘也承认,“自咸丰以来,削平寇乱,名臣儒将,多出于湘”,“人才辈出,功业之盛,举世无出其右”。

举世无出其右。若是贾谊、刘禹锡、柳宗元在此时到来,当不会悲叹身世飘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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