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音母亲是小学音乐教师,遗传给高音一副好嗓子,高音说话声音美得一塌糊涂,人也长得靓丽打眼:一米七二的大个儿,胖瘦适中,鼓鼻子鼓脸儿,大眼睛双眼皮小嘴巴,除了不算白,再没丁点儿毛病;女知青站成一排,保管观众齐刷刷看向她。

青年点里高音年龄最大,她毕业在家耗了几年就是不走,兵团不去、插队不去,直到教育局自己成立青年点,她妈才说服她离开家,她有个哥哥身体不好需要留城。高音好几个哥哥,她是老疙瘩,习惯别人将就她、依着她、宠着她,在青年点活不爱干、挑剔不少,谁都很难支使动她。

插队月余,大队中学校长来青年点挑选大队中学教师。怕苦怕累的高音听说有机会当教师,就向校长毛遂自荐:我会弹风琴、会识谱,我可以当音乐老师。大队中学没开过音乐课,校长听了高音的介绍动心了,答应回去研究研究。一周之后,高音收拾好行李坐上大队派来的马车,满面春风告别青年点奔向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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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高音前后脚脱离务农命运的还有小钱,大队需要赤脚医生。

问小钱会哪些技术,小钱说会打针包扎。就这点儿技术能胜任赤脚医生?有啥不能胜任的,就这点技术别人还不会呢,小钱很得意地撇嘴。

青年点迅速出息两个人:一个既美丽活泼又歌声动人的音乐教师,满足了农村人对精神生活的向往;一个既热情洋溢又会打针包扎的赤脚医生,填补了农村缺医少药的空白。高音和小钱风靡大队辖区,成了人人皆知的明星人物。

高音住在大队中学,户口和粮食关系也转到大队,有了大队拿固定工资的编制,与青年点彻底脱钩。小钱在大队辖区到处跑,有固定工分,关系还在生产队小队,青年点留有她的铺位。

小钱爸跟黑子爸在同一个学校,小钱爸是政治教师,省内名师;小钱妈和小钱哥都患有精神分裂症,她有个精神正常的弟弟。小钱个子不高,脖子很短,皮肤白净,总是莫名的一脸笑容,说话前先就一串笑声,哪怕是被人欺负被人损,她也笑容不改,笑声不断。小钱凡事不着急不上火,盆里总有东西泡着,大伙儿催她赶快洗吧都泡馊了,小钱说三洗不如一泡;睡前打盆水泡脚,都熄灯了她还在泡,时常是瞌睡了翻了盆。

高音去了大队中学再没回过青年点;有知青去大队办事购物,顺便去中学想看看她,结果次次扑空。有这样几回大家知趣,便不再找她。

大队给高音安排了房东,听说没住多久高音就提出住校,理由看似一大堆。大队中学就把一间破败的储藏室腾了出来。

小钱总能随时把高音的信息带回青年点,小钱边乐边说:储藏室连铺炕都没有,高音非要住,好奇怪呀是吧,呵呵。

高音家讲究,可能是受不了房东家的脏吧,有人猜测。

呵呵,中学给安排的是个干净的人家,全家都是干部,高音放着有福不享,呵呵。

那是为啥啊?

呵呵,为啥?死脑筋,呵呵。

高音和小钱被大队选用,分别在七五年十月初和月底,转年春季,就传出人们对她俩的褒贬。

首先褒贬的是高音。高音自称会风琴会识谱,大队中学郑重其事地从低年级到高年级都编排了音乐课程表。七六年初教育局搞基建,局属两个青年点的知青都被找回去参加工程突击。当时工地附近有间屋子,里面只放了一架风琴,谁没事了都去踩两脚按几下。高音放寒假也来到工地晃悠,反正干不干晃悠一天给一天工钱。有人喊高音,让她演奏演奏风琴。高音推脱不过,只好坐上板凳踩上脚踏板。毫不夸张,高音弹奏水平跟其他人的差距,就是她神态上若无其事,除此之外,听不出高音的弹奏高明多少。

高音搁哪儿学的乐器?弹琴像弹棉花。高音名不太对路,高音儿上不去呀。高音的教学能力受到质疑,一度传出要被退回青年点。夸高音的声音也有:真漂亮,画中人儿下凡,谁看见谁要不心跳谁就不是男人。

小钱当了赤脚医生,胸脯挺起来说话硬气,俨然民间太医。不过传出来的话难听:知青敢情都是练一张嘴,手都不听使唤,打针打人腰眼儿。

七六年,青年点房子盖好后,小钱就常住青年点,不在其他地方过夜,每天早起赶去往诊的生产队,她自己说辛苦是辛苦,但是保险,没人知道她说的保险的隐喻。

夏季农活繁重,从凌晨到夜晚,打早垄、打夜垄,一天要干十六七个小时,家家户户都做四五顿饭。青年点没办法跟社员家比,青年点只留一个人做饭,其余人都要出工。地头歇气,社员家来人送饭,知青只能饿肚子。

那个大晴天,上午十点钟,队长喊歇气儿啦,社员一堆儿、知青一堆儿,就地坐在田垄中间休息。远远的一溜人挑着担子走近,社员家里送饭来了。知青习惯不看这热闹,全都低着头闭着眼忍着干渴饥饿。

呵呵,开饭啦!小钱担着两土篮子摇摇晃晃走来,篮子里装着大饼子。

我一想你们就得饿,呵呵,我今天没患者,呵呵。

军师第一个跳起来,去篮子里抓饼子,嘴里嚼着饼子骂人:没水啊,真她妈傻,让你爷爷干噎啊?

美人也骂:你傻呀,不带水?

闭上臭嘴!黑子吼他俩。

其他人就着眼泪吃着大饼子,说不出话。没饿着肚子顶着大太阳劳作,还要跟吃饱喝足的壮劳力齐头并进,不懂一口大饼子的意义,也不会有泪水恣肆的共情。小钱矮,她挑的土篮子几乎贴地,她没干过农活没经过体力锻炼,几里路走过来真够她受的。

青年点房子盖好后,不出工的日子女知青就在炕上度日。三间房长度的通铺炕,横七竖八躺着歪着怎么着都够用。女知青打发日子不外乎做女红,炕上针头线脑总有的见,四眼在炕上挪蹭,被钩针勾住了脚心。刚好小钱在,她喊小钱把钩针取下来。

哎呀妈呀,勾进肉里了,呵呵,我可不敢动!

你不是赤脚医生吗?有啥可怕的。

不行啊、不行啊,我可不行,呵呵,小钱边说边朝门口退。

就你这样咋当赤脚医生?

别人敢动,呵呵,自己人我不敢动。

没事啊,你咋整随你,保证不埋怨你。

那我试试。

小钱轻轻拽了下钩针,疼得四眼一声叫,她立马放手了。

骡子也在炕上,看小钱没用,骡子嘻嘻笑着说我试试。骡子下地摸了一只拖鞋,把四眼的脚抱在胸前,抡起鞋底朝四眼前脚掌猛抽几下,然后“嗖”一下拔了钩针。骡子的办法管用,抽打式麻醉,虽然勾掉一块肉,把四眼疼的一声哎哟。

过后小钱跟四眼说:骡子不是善主,我可没她的狠劲,呵呵。

【5】

入冬后的一天傍晚,小钱从大队赶回来,让四眼跟她做伴儿去南屯李国庆家。

生产队有三个自然屯,东屯邻近青龙河,西屯面向平原,南屯靠山。东屯人家都有来头,生产队正副队长、会计、保管员、电工,还有两家下放干部。西屯人家都有背景,解放前的各种剥削阶级,解放后勤劳致富的几户人家。南屯集中了生产队所有贫困户,家家是纸糊窗户,院落破败毫无生机,因为靠山很多人家都养狗防狼。

小钱走东村串西村按理说没啥可怕的,可她不敢天黑了独自去南屯。眼下南屯有个孩子病了,找小钱看看。小钱不易,虽然她不用下地出工不挨大累,可是这随叫随到的差事才是真辛苦。不管平原还是山区,小钱全是徒步跋涉,尤其近山的生产队,野兽出没危机四伏。小钱一个年轻女子,个子不高也不强壮,遇上坏人和野兽都是灭顶之灾。

孩子生病的那户人家,男的是车把式,女的不干农活,家有三个孩子,病的是老疙瘩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

屯子里成年人都参加生产队劳动的家庭就是富裕人家;一大家子就一个劳动力那只能受穷。生产队三把手家七个孩子个儿挨个儿,媳妇在家带孩子,是屯子里最穷的,家里一铺炕席都是烂的,几个小的没衣服穿。

李国庆家是典型的南屯人家,窗户纸透出微弱的煤油灯光亮,家里炕上光溜溜的,一个没有油漆过的木箱子格外醒目。小钱四眼俩人进门时李国庆一家人都在,两个闺女炕边呆站着,李国庆媳妇抱着儿子靠着木箱子坐在板凳上。李国庆媳妇目光呆滞,见来人也不打招呼,李国庆倒是还客套,问喝水不。小钱径直走到孩子跟前,伸手抚摸孩子额头,然后低声自语还发烧。孩子脸色土黄,闭着眼睛胸脯起伏很弱,四眼问孩子什么病。

肝炎。

肝炎你能治吗?

打一针呗。

打什么药?

B12。

哪管什么用?这孩子要立刻送医院抢救!

不用,打针就行,李国庆凑过来。

这孩子要马上去医院,四眼坚持。

大夫在跟前儿,不用去医院,李国庆低声说。

要去就得去县里医院,几十里地。小钱提醒四眼。

李大哥你不是车把式吗?赶紧套车啊!四眼还在催促。

李国庆媳妇抱着儿子,三个人对话她好像没听见,四眼转向李国庆媳妇:嫂子,你赶快跟李大哥出门,带孩子去医院。

四眼说话这工夫小钱已经给孩子打上了针,孩子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疼痛反应都快消失了。

小钱在四眼耳边悄悄说:没救了,去医院也是白去。

都没去医院呢怎么就放弃?那是六七岁的孩子。

在四眼敦促下,李国庆带上媳妇儿子,去了县城医院。看着马车走远了,小钱埋怨四眼:你让人家白走一趟,呵呵,何必呢。

你这话说的没道理,有病不治在家等死?你心这么狠啊?

我心狠吗?看多了,这样人家多了,治不起,去医院也没钱治,呵呵。你信不,你好心让去医院,好心办坏事,呵呵,死在半道不如死在家里呢。

小钱,你咋能这么说话?这孩子病不会一天两天吧?你治不了为啥不让早点去医院?你给耽误的是吧?

我让去医院好使吗?我手里只有B12没有钱,呵呵,穷日子不过也罢,呵呵。

再穷的日子也要撑下去,也不能不活啊!

依我看,呵呵,穷的揭不开锅,不活也罢。呵呵,你看他家,一天就两顿饭,还是苞米面粥,死一个有病的,没病的能多喝两口粥,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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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李国庆的马车没到公社就掉转头,小钱跟半仙儿差不多:孩子死在半道。小钱是对的,死在家的昏暗寂静里,好过死在寒夜的路途颠簸和朔风呼啸中。四眼见到李国庆心里愧疚,头不敢抬;李国庆主动说:你好心,你对,我出车了心里宽松了,我得谢谢你。

跟小钱去了一趟南屯,俩人走近许多,小钱更愿意把她的见闻分享一些给四眼。七七年开春的一天,小钱不舒服,不想动,嘴里就嘟囔:真烦人啊,呵呵,还得跑八里地。

你要是不舒服就休息一天,没谁规定你天天出诊,四眼开导她。

你算算今天是周几,周六我得去大队中学,给高音送药,呵呵。

高音病了?

不是病了,呵呵,也算是病了,呵呵。

小钱从药箱里拿出一支安瓶,在四眼面前晃晃,四眼儿接过来细看,没看懂。

呵呵,避孕针剂,这是最新的避孕药,呵呵,可管用了。

你去给高音打避孕针?高音发展到这地步了?小钱,你这不是帮高音走邪路吗?

我这是救她,我是看不下去了,我申请避孕药可费劲了,就这么几支,呵呵,我都给高音留着用了,我就这么点儿权力,呵呵。

你固定时间给高音打针?

是的,打上针周日她就安全了,呵呵。

高音这种情况多久了?

她去中学没几天就开始了,呵呵。

跟谁呀?

呵呵,现在是大队中学的教师,大高个挺帅的,呵呵。

高音要是看上那个教师,就跟他结婚得了。

人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呵呵。

那你不劝劝高音?

早就有人跟我说了,劝赌不劝嫖,呵呵。

你每周都给高音打针,那你清楚这针打多了,会不会有后遗症?

管不了那么多,火烧眉毛先把眼前火灭了,反正高音这辈子,她是生不出孩子了,呵呵。

这么严重吗?

你以为就打针吗?都刮了好几个了,呵呵。

【7】

知青插队的屯子,堪称传统文化继承发扬的楷模村。解放后没收了地主富农的财富,重新分配给他们住房和土地,没有过分的批斗。文革中各种运动都停留在开会、贴标语,没有停产停工。用队长的话说,哪朝哪代农民不得耕田种地,运动能当粮食吃?生产队是整个公社乃至整个县里,收入最好、交公粮最多的单位,十个公分一元二角五分,那是一个普通劳力一天的收入,赶上城里的工人工资。城里一家一户顶多两三个有收入的,生产队里小学生都能挣工分;富裕人家炕上一台缝纫机、炕下一台缝纫机,成年人人手一块手表、人人脚下踏着自行车;南屯的贫困户,说起来各有缘由。

李国庆媳妇本身就有慢性病,还是近亲结婚,婚姻法根本不允许结婚生孩子,还接连生了三个,非要儿子,先天不足的孩子加上营养不良,那孩子生死怨不着别人。李国庆一个人挣工分,养一家人,还有病老婆,他不清楚自家什么日子?他儿子死在他爹的愚昧上。生产队的三把手生了六个女儿不甘心,幸好第七个是儿子,贫穷与他是天经地义。什么国度什么年代,乌托邦都可以休矣;没人不在背地贬斥三把手,不能给家人和子女带来体面的日子,算什么男人?你说都是男尊女卑惹的祸,都是养儿防老惹的祸,那看看最富裕的人家,西屯的水家。都是生活在一个方圆,水家全是闺女,三个,没要第四个,三个女儿都下地出工,都特能干,全家五口人五个劳力,那日子过的让人眼红的出血。五保户按照国家规定有补贴,不符合政策的,生产队也有额外补助,但老话说得好,碗边饭吃不饱人,靠救济永远受穷。

生产队书记参加过抗美援朝,瞎了一只眼的荣誉军人,面上队长主持工作,背后主张都是书记。全大队只有知青插队的生产队有自己的小学校,当年申请建校时,理由是离大队太远,小孩子走不动。村小教师由生产队自己出人,教师工分也是生产队管。生产队一向安定,家家门户清明,民风淳朴,崇尚文化,没有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村小学需要代课教师,队长给四眼下命令,不干不行。回头看看,青年点只有四眼后来上了大学当了教师,人家队里领导眼里村小很有地位的,找代课教师都不含糊。从四眼给村小上课那天起,再没人喊她外号,屯子上下男女老少都叫她一声老师。在这样的地方,女知青不论多美貌,没有人敢于公开调戏。两个后生夜里去女知青后窗偷窥,被男知青暴打一顿,虽然男知青也受到惩处,那两个后生可没脸抬头看人了。

女知青待在生产队、待在青年点是上上签。

【8】

恢复高考的春风也把小钱吹到了,小钱穿上鞋,回城复习功课。经过年底初试,青年点有八人进入了复试。四眼和小钱在同一复试考场,考试结束四眼问小钱考的如何,小钱呵呵乐着说还可以。

四眼接到录取通知书,回屯子打点行李时听队长说青年点考上两个,小磕巴考上师范了,队长说完乐:磕磕巴巴咋给学生讲课?后来得知,小磕巴没有报到,七八年重考了。小钱连考两年没考上,接班去了她父亲教书的中学。

九一年四眼在街头碰上了黑子,黑子讲给四眼一个故事。

黑子说跟小钱在同一个学校工作,学校安排小钱做辅导员,小钱却想继承她父亲衣钵教政治,常去政治教研组向老教师请教。政治教研组来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小钱看上了。小钱二十七八,对面大学生毕业生二十一,虽然小钱看着年轻,对面小伙子不乐意。八十年代不时兴姐弟恋,再说人家弟弟没心思找姐姐。可小钱痴迷,没事就坐在大学生对面盯人看,目不转睛呵呵乐。年轻人吓坏了,报告给学校领导。学校领导给小钱做工作:人家岁数小不合适,你找个合适的处对象。小钱不同意,非对面小伙子不嫁。校方把小伙子调到其他房间,小钱跟去,搞得其他教师没法工作。不仅如此,小钱自己工作都不干了,天天盯着年轻人,学校发现状况不对,让她家人送她去医院。医院当下就把她收了,收进精神病房。小钱幸运,就医及时很快恢复了。小钱出院不久还找个对象结婚了。小钱生了女儿,重男轻女的婆家不待见她,遭遇丈夫家暴,小钱犯病了,丢下女儿跑出去。小钱跑出去,家人不管,由她疯疯癫癫满街走。小钱起初还知道回家,后来人就没影了,谁都不知道她哪里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打人间蒸发。

【9】

高音回城后接了她妈妈班。高音有在大队中学当音乐老师的履历,顺理成章被安排教音乐,可是高音一上课就被学校发现用人失察。接班来的子女,学校没有开除的权利,只能送去进修。

高音在教师进修学校认识个教师,年届三十岁时嫁给那个人。

高音结婚几年没有怀孕,医院检查鉴定高音丧失了生育功能。她丈夫追究下去,得知了高音的知青史,把她休了。

小钱当年就说过,高音这辈子生不出孩子了,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