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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认为自己绝对不配被称为摄影师,只能被称为「有相机的人」,最多被称为「有两台相机的人」。

没出门时,我是一个用过相机的人;出门之前,我是一个拿起相机的人;走在街上,我是一个拿着相机的人。

我倾向于把自己定义得低级一些。

但是今天,走在街上时,我突然发现,自己作为一个拿着相机的人,也不够格。

这场怀疑,源自于一场「事故」。

一半是由于腰疼,一半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当走到这个路口,看见不远处的两辆共享单车时,我决定,一会儿就骑其中的一辆回家了。

看了眼手机,溜达了有三个半钟头了吧。

想到回家路上的事物,我已经丝毫没有置身其中,边走边拍的冲动了,今天的拍摄,就到此为止吧。

我坐在路口边的桥上休息,听着身边车来车往,不时地按几下快门。

桥上经常过大车,拐进路口的车倒没多少,我按动快门,拍下几级台阶下的石块,拍下经过的大巴——也许是从初中门口过来的吧,拍下我的腿,裤子和鞋,拍下我的影子和石头僵持的状态……

我在街上拍照时,好像很少有特别激动的时候,最多是轻微的激动,之后,伴随着双脚一次次抬起放下,心情逐渐归于平静。

借由遗忘保持平静,这算是一种智慧吧,持之以恒的智慧。

此刻,相机的显示屏亮着,我和相机,都处于待机状态,似乎在等待袭来的猎物。

期间,一个女学生开着一辆电动车疾驰过来,不过,她长得不好看,我没有掏出相机。

等车经过我身边时,我看见车后座上,有一个背着粉色斜挎包,同样身着校服的女生,戴着眼镜,卫衣的帽子套在头上。

她的侧脸白白的,我猜,她应该长得不错吧,我心中顿时产生遗憾的情绪。

嗯,初中大门附近的那个盯着我看的老头,在正对他走过去的时候,我只要扬起相机,倾斜的构图,一定能俘获他的形象,可我没敢,实在是懊恼。

将车停在学校附近的路边,坐在主驾驶上的那个女人,正从手里的零食袋里拿什么东西吃,如果能用28或35mm走到近处,而不是站在副驾驶的一边拉长焦的话……

阳光照在她脸上,一定很好看,光想想就硬了起来,不过,硬起来是因为幻想的照片,而不是她的脸。

黑白,粗糙,高对比。

冷峻的下颚线条,暴露在阳光中的左脸,隐藏在黑暗中的右脸,kacha按下一次快门,她的脸,便如同玻璃罐中,浸泡在糖水里的黄桃一样,毛糙但性感。

可是现在,我只能幻想。

看到一张照片,身体就进入了高潮,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不过,我没和女人睡过觉,所以,就像「拿着相机的人」一样,我仍然处于未成熟的状态吧。

想到这,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原来直到事故发生时,我那一路,一直都处于萎靡的状态呐。

那么,错过拍下一张关于一场转瞬即逝,似乎未成形的事故的照片的机会,这背后的原因,似乎也有「迹」可寻了。

『我这一路不一直是这样嘛。』

——白皮肤女生经过后不久,我便「错过」了一场事故。

拿着相机的人,眼中的「错过」,不是眼没看见,而是相机没拍到。

待事故双方销声匿迹后,我才想起,我刚才竟然没举起相机。

哪怕只是举起来,迅速地无对焦地按一次快门呢,这么近的距离,绝对不会失手的。

我还好意思在以前的文章里说,拍照是应激反应呢,狗屁,我哪里配这样说呢。

『你还差得远呢。』我的耳边响起了越前龙马的声音,我看见了他低垂的帽檐下,遮住眼睛的一片黑暗。

身为拿着相机的人,自然地渴望事故的发生,兴许在别人看来是冷血,是不通情理,但,这不就是我拿起相机后,获得的武器吗?

于是,不论多么穷酸,当我看到驾驶轿车,从打开的主驾窗后露出头颅的女人时,我不会像以前一样,把头扭向另一边,而能举起相机,对准她的脸啊。

但是,默许这就是摄影道德的我自己,在事故好不容易降临时,竟然没有抓住机会,这比被骂冷血和穷光蛋,还更让我感到挫败。

不过,写到这里的我,静下心来想一想,突然记起我在一个小时前走过的那个地方。

——那片从窄小的胡同进入其中的老旧的银行宿舍区。

在那里,我不是照样浑身颤栗,兴奋地kacha-kacha,拍了很多照片吗?

相比起我此刻「错过」的事故,宿舍区的一切都是静止的,甚至连风都被吸收,失了威力,可是,当显示屏上,高对比黑白的画面映入眼帘时,我的战栗,难道是假的?

绝不是假的,甚至比流动的事故发生在眼前时,感觉更甚。

事故的意义,不在于只差几厘米就会被小货车抹到的骑车人,在柏油路上划出的银白痕迹;

不在于骑车人在避险后左右画龙的车上,猛扭头泼洒脏话的头颅;

不在于它肥胖的身躯和迎风扬起的杂乱头发;

不在于货车司机急刹的一瞬,铁包肉与肉包铁短暂的僵持……

这些对我来说,不是具备「事故」性质的事故。

所以,我才会错过那场未发生的车祸。

其实,我并没有错过什么。

我在银行宿舍区里,对着那些静止的物体,残损掉色的窗花,被杂草缠绕的共享单车,锈蚀的金属窗框,待在破旧房屋内,被吊在铁丝上,落满灰尘的毛衣……按下快门,那时的我,才是在经历一场场事故。

两相比较,我才发现真相。

我从这些东西上收获的战栗,不比一场只能转化为照片才能让我兴奋的事故带给我的虚荣,更加实在吗?

银行宿舍区中,迎接日光的那床被子,它挂在铁丝上,被风吹着摆动,「皮肤」上随机出现意味深长的皱褶,相比起没有拍下车祸,我没将这床被子传达给我的东西如实拍下来,才是最遗憾的事。

那个老人,那位接孩子的女子,那道印在女人屁股上的棍状阴影,不敢使用的28mm,不敢凑近的脚步,不敢抬起的相机,那都不算什么了。

移动的,呼吸着的活物,稍纵即逝的东西,显而易见的冲突,都是浅薄的。

唯有那些没有生命,静静待在角落,用你察觉不到的呼吸生存下去,度过漫漫寒冬炎日,不怕被人发现,不求人发现的死物……

你一天一天从它们身边经过,甚至把它裹在身上,当你在几年后,不得不迁居时,一股凉进骨头里的遗憾,才会暗暗出现。

你才会知道,真正的挑战,是由它们的沉默制造的,它们沉默着,把你自己变成了你自己的敌人。

相机,就是制造出来,用来对抗它们的武器。

相机,用来留住战栗。

拿起相机的人,对他们来说,「错过」不是相机没拍到,而是相机没有如实记录自己的感受。

我之所以不够格被称为「拿着相机的人」,甚至不配被称为「拥有相机的人」,其问题的根源,其实是在这里。

你如何解释「事故」一词?你因何心生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