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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我出了一场车祸。

在上班的路上,我被一辆私家车撞了,顿时头晕目眩躺在地上无法动弹,肇事者打了120,很快我就被送去了医院。在检查后,医生告诉我,我的腰严重受伤,需要做个手术,还有中度脑震荡和挫伤等小问题。

我先通知了关系不错的女同事,她很快就赶来医院照看我,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要通知我的父母。其实主要是通知我妈,想请她来照顾我一段时间,因为医生说我可能短时间内都无法自主行走。

就在我做完手术后,我妈从遥远的山西太原,几乎横跨半个中国来到了深圳。

我没想到的是,我爸也来了。

02

我妈一见到我,就哭了。

我爸像是怕丢脸一样,往四周瞥了一眼,嫌弃地说,“哭什么呀。”

我妈憋住了哭声,但没憋住眼泪,泪水不断地涌出来,爬满她沟沟壑壑的脸,她小声询问我车祸的原因以及医生到底怎么说的,我爸始终坐在陪护椅上,一动不动。

我从小就跟我爸关系不好,后来也没有因为我长大而有所好转,甚至更恶劣了。

我曾试图寻找过原因,但都一无所获,直到我从姑姑口中听说,我曾经有过一个哥哥。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叫小远,模样俊俏,乖巧懂事,不到4岁就认识很多字,会唱很多歌,深受我爸的喜爱。

小远4岁的时候,我妈再次怀孕,亲戚中有一个会算命的女人劝我妈,别冒险要这个孩子,说我的属相跟哥哥相克。我妈虽然没读过许多书,但她向来不信这一套,她坚持要留下我,并且没把这件事告诉我爸。

然而,就在我一周岁那天,哥哥小远掉进了粪坑,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

我爸妈都痛不欲生,而小小的我,对这些悲痛一无所知,随意哭闹。据我妈所说,其实在我出生后,我爸是非常高兴的,经常抱着我出去溜达,逢人就夸我乖巧可爱,也会跟哥哥小远说,以后长大了要好好保护妹妹。

然而在哥哥出事后,那个曾经给我妈算命的女人,像预言成真一样,得意洋洋地到处说他给我妈算过我克我哥哥这件事。

我爸自然也知道了,他质问我妈,是不是这样。我妈怎么也不肯开口,我爸那么了解我妈,知道于她而言是默认。

从这天开始,我爸就收回了对我所有的爱意,甚至连抱也不怎么抱我了。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怕我爸,他总是沉默寡言,对我漠不关心,在我的生活中,他成了一个摆设,而我妈承担了父母所有的职责。

十岁那年,在我知道我曾经有个哥哥后,我开始家里到处翻跟他有关的东西,果然叫我找到了,在我爸妈的床底下,藏着一个木箱子,里面装着他的照片和旧玩具。

我看着哥哥的照片,我跟他长得很像。

03

从我一周岁后,就再也没在家里过过生日了。

我爸没明说,但我知道,因为这是我哥哥的忌日,而我妈会偷偷给我买小蛋糕,在外面悄悄陪我过生日,这是我们母女俩的小秘密。

这个秘密,一直延续到我上大学。

高考后,我逃离家乡,来到了遥远的广东上学,毕业后留在了深圳,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一年回一次老家,待一周就走,一晃我即将满30岁了。

我让我妈来深圳玩,她总是嘴上答应,却一次也没有来过,没想到这次是以这种方式匆匆赶来。

我住院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我妈陪护,我爸负责给我们做饭,送饭。

我妈悄悄告诉我,她原本是要自己来的,我爸非要跟着来,说一个人照顾一个病人太累。我心情复杂地笑了笑。

虽然我跟我爸感情不好,但他跟我妈一直都很好,他不是为了我来深圳的,是怕我妈太累。虽然习惯了被他忽略,但我还是觉得有些克制不住地失落。

从上大学离家后至今,我跟他极少说话,回去的次数不多,也是因为我觉得我不在,家庭氛围还更好些,我就不要回去扫他的兴了。

但我对我妈,还是十分依赖的,每天打电话打视频,因为不能回去,我总给她买各种用得上用不上的我能承受的贵重物品,以此来纾解我的愧疚。

住院第四天,部门主管代表公司来医院探望我,拎着漂亮的水果礼盒,我妈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我爸起身应酬,笑容可掬,给我主管递烟。

我认为这是工伤,但公司不认,以为来探望给个红包,就是人道主义了。

我决定申请工伤鉴定,以及向法院提告,僵持之下,公司这边才松口,在我出院之前,公司给我定了工伤赔偿。

出院那天,我爸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辆轮椅,我也没有多问,我妈想从我眼睛里看出什么似的,一直盯着我,大概是想告诉我,我爸对我的心意吧。

我只好淡淡地问了一句,轮椅哪里来的?

我爸堆起笑,其中有一丝得意地说,“跟隔壁房的人借的。”

我没再说话,我妈却满足地湿了眼眶。

04

我在深圳租的房子很小。

不到20平米的房间里,囊括了一张一米二的床,一张小饭桌,一个小书桌,以及卫生间,阳台上摆满了我养的绿植。在住院期间,我爸靠着我写的地址,每天往返医院和我的出租房,晚上他就睡我的这张小床,我没有交代,植物也被照料得很好,房间里比我自己住的时候整洁许多。

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好奇,当他一个人住在女儿的房间里时会想什么呢,想起她一个人在外的生活,还是想起她小时候呢?

晚上,我跟我妈睡床上,我爸在地上打地铺。

第一晚,我爸的呼噜声堪比打雷,我妈竟然能安睡如常,我睁着眼睛看向天花板,外面的城市灯火,透过薄窗帘照进来,形成各种诡异的影子,我的眼睛一点点习惯黑暗,看清室内的摆设,也看到了沉睡的我爸的身影。这一次,我才发觉他开始老了,头发没白,但脸上满是疲惫和憔悴,双眼逐渐趋于浑浊,我已经记不起他年轻时的样子了。

其实仔细想来,他一次也没有打过我,甚至很少骂我,我们之间只有疏离和冷漠,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去世20多年的哥哥,和这20多年里,我们自己用双手筑起的无形的壁垒,我们谁也无法向前迈进一步。

我相信,爱会习惯,不爱也会。也许,起初他只是把哥哥的死迁怒于我,久而久之,我就真的成了害死哥哥的凶手,他想靠近都不能靠近了。

凌晨一点,我妈醒来了,发觉我还没睡,问我是不是爸爸太吵了,我摇了摇头,她还是叫醒了我爸,让他等我先睡着他再睡,于是我爸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看了一会儿手机,我实在太疲惫恍惚地睡着了,一直到天亮再也没听见他的呼噜声。

那晚,我罕见地梦见了小时候,梦见了哥哥小远,他还是和照片上那样小。

如果他还活着,该多好啊。

我不信他是因为我而死的,我妈也不相信,但我爸对此深信不疑。

这是我18岁至今,再一次长期跟父母居住在一起,起初是有些尴尬的,但我能明显感觉到这些尴尬在一点点消散。

我爸一直很擅长下厨,早上,他问我想吃什么早餐,中午,问我想吃什么菜,晚上问我想吃面还是想吃饭。我都一一作答,很简单的父女问答,我妈在一旁面露喜色。

这些日子里,我终于回归了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等我能下地走路的时候,我妈就搀着我到楼下散步。

这期间,我妈总是不厌其烦地跟我说,我爸对我的关心。

她说,她刚接到我车祸的电话时,我爸也在一旁,紧张得一直问我的情况,还立刻打电话叫姑妈家的表哥帮忙订了机票。

我妈一边说,一边观察我的表情,在她的期待中,我露出了一丝笑意。

也许每一个母亲,都希望孩子跟父亲关系和睦,她们常常为此努力,我为了让她安心,也对我爸表示出了一丝亲昵。

但实际上,我知道我跟我爸,是不可能像其他父女一样亲近了。

一个人的成长只有一次,我已经长大了,而我对父爱的渴望也早已泯灭于岁月中,

就算从今往后,我们心无芥蒂,那从前逝去的光阴也不复存在了。

有一些缺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05

我出院第19天,是我的生日。

让我出乎意料地是,这一次我妈买了一个大的蛋糕,我们不再像过去许多年一样,秘密地过生日,我爸比平时多煮了两个菜,吃完饭后,我妈把蛋糕拎上桌,我爸在厨房收拾了半天,局促地踱来踱去之后,最终也坐了过来。

我妈满怀期待地对我说:“许个愿吧。”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我爸,坐在蛋糕前,双手合十闭上了眼,我许的愿是,希望爸妈健康快乐。这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愿望,只不过这一次,我忍不住地眼眶发热,久久不敢睁开双眼,我怕一睁开眼睛,泪水就会滚滚而落。

我背过身去,擦了一把眼泪,切了一块蛋糕递给妈,再递给我爸,我恍惚地看见,他的眼睛也有泪光闪烁。

我爸说,“生日快乐。”

这是我30以来,第二次跟爸爸过一起生日,距离上一次已经29年。

一个月后,我爸要先回去了,家里不能一直没有人,他也还有工作要做,我没办法送他去机场,只能在小区门口看他上了出租车。怕他不懂得怎么搭飞机,我跟他打了几通电话,直到他终于登上飞机,找到自己的座位后,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才挂了电话。

只剩下我跟我妈之后,气氛完全不同了,我们轻松愉快地聊天。

我妈又陪了我半个月后,也回了太原,我们每天打电话打视频,但有时候我爸会凑到视频里来问我两句,身体如何的问题。有时候,我妈手机没电,就用我爸的手机打来,他会生涩地跟我说几句家里的事情,又问我两句工作的事情,像在努力找话题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

以前,我跟我爸之间只是冷淡,真正跟我爸的关系恶劣,是我26岁那年的事情。

他坚持让我回老家相亲结婚,否则就断绝父女关系,那时我在深圳正值事业上升期,这是我努力几年的成果,怎可轻易放弃。

我的拒绝,让他怒不可遏,直到这次我车祸,我们都没有直接说过话,都是靠我妈来了解彼此的近况。

我妈说这次我出车祸,我爸非要跟来,一是想跟我和解,二是真的关心我。

对此,我并不怀疑,也不委曲求全。

06

去年,我在看《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时,无数次泪流满面,无数次哽咽,许多书评都说,不明白塔拉终于飞往了自己的山,为什么还总是要回去那个家里,为什么还要面对她那残暴的父亲,因为她是他的女儿,这是难以割裂的血脉亲情,是一生的桎梏,尽管一次次对父亲失望,可当她成为哈佛博士时,仍在期待着父亲的认可。

这一次车祸,让我爸往前迈了一步,我也往前迈了一步,虽然过去已经不可弥补,但我们还有未来可以期许。

我们注定无法像很多亲密的父女一样,但我们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糟糕了。

就像塔拉在书里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