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老太婆了,孤身一人住在这间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屋子里哪里都透着股子陈年旧物的霉味,可我已经麻木了,闻不出任何气味。窗外马路对面就是一家棺材店,昏黄的霓虹灯牌在夜色中闪烁,我被它照得睁不开双眼,却也借它那点朦胧的光亮勉强看得清周围的景物。
我独自一人呆在屋里,手里攥着父亲那张陈年老旧的黑白照片。那张照片已经泛黄卷曲,我不知它经历了多少风霜。照片上的父亲面容清癯,与我记忆中的模样大不相同,似乎时光早已抹去了他的棱角,使他变得朴实无华。
那张照片拍摄于父母两人年轻力壮的时候。照片里的母亲穿着略显单薄的旧时棉袄,面色苍白但眼神纯真。她依偎在父亲臂弯里,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父亲那张全然陌生的面孔此时竟显得如此年轻英俊。那双眼睛在镜头前熠熠生辉,闪烁着前程似锦的希望。
爸,妈,你们当年一定很恩爱吧?我情不自禁地说道,要是你们没有后来反目成仇,也不会有我这个可怜人出生在世了。
我的父母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没闻过他们甜蜜的爱语,只看到他们吵吵闹闹。起先他们只是小小地拌嘴,但渐渐吵架越来越频繁,也越发激烈。有时只是因为一点小事,或一句无心的玩笑话,他们就会大打出手,把家里的物件砸个稀巴烂。
我想起有一次,父亲因为在一家工地上班误点被扣了全勤奖,气得他回家就摔门而入。母亲见他满脸怒容,忙把我护在身后,生怕我也挨他的拳脚。果然,父亲扑上来就拽着母亲的头发,将她往地上使劲摔去。我吓坏了,哭着拽住父亲的裤腿求他别打妈妈。奇怪的是,母亲一句怨言都没说,只是默默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她没有还手,也没有反驳父亲一句。直到很晚,我听见她在隔壁偷偷啜泣,才感受到她内心的悲伤与委屈。 父母反目成仇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这种环境里长大。他们就像两个陌生人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根本不与对方交流。有时连一个眼神也懒得相视。
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离家出走,彻底拍拍屁股走人了。此前他们大概又吵了一架,但具体原因我并不知情。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那天夜里,我在黑暗中听见母亲独自抽噎的声音,她一定很难过吧。
父亲离开后的头几年,母亲过着仓皇失措的生活。她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日子过得漫无目的。有时她会茫然地坐在窗前发呆,忘了做家务、忘了吃饭。我只能自己做些简单的菜肴,勉强果腹。母亲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我看着她的身体一天天消瘦,脸色也越来越憔悴。
妈,你要振作啊,振作起来!我连哄带劝地对她说,爸已经离开我们好多年了,你何必一直耿耿于怀呢?
你怎么会懂呢?母亲流着泪反问我,我和你爸虽然成天吵架,但那可是我恋爱多年的男人啊!我们曾经是多么恩爱,你怎么能体会我失去他的痛苦?
是啊,我怎会懂母亲当年与父亲的甜蜜点点滴滴呢?我只看到他们吵吵嚷嚷,对彼此指指点点。母亲总是很有耐心地回忆起两人相遇相知的点点滴滴。每当她说起年轻时的往事,脸上总是会熨帖开来,露出幸福的神情。
你爸当年多帅气啊,一米八几的个头,身材壮实,就是太爱贫嘴了些。母亲笑着说,他追我追了好几年呢,从初中就开始了。那会儿他个子虽小,却很顽皮,成天扯我们女生的辫子逗我们玩。
后来上了高中,你爸个子窜高了,长得更帅气了。他成绩也好,是个模范生,可就是太爱开玩笑了。上课时他老是给我传小纸条,上面写着:喜欢你如狼牙痩!喜欢你似菊花残!我看着心里甜丝丝的,就是嘴上不承认。
我看着母亲幽怨的眼神,突然有点明白她的痛苦了。原来她曾经也深深爱过父亲,但因种种原因,这段感情终归破裂,留下了遗憾。想到这里,我不禁也为母亲扼腕叹息。
母亲的身体每况日下,我看着她的头发一夜夜变白,身体也日渐瘦骨嶙峋。有时她会突然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完全没有意识。我只能掀开她的被角,检查她的呼吸和体温。有几次她的体温很高,我吓坏了,连忙给她冰敷。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母亲开始产生幻觉。有时她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对着父亲那张老照片说个不停。我只能坐在一旁,帮她整理被子,为她重新烧开水。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回忆起母亲年轻时曾经的美好往事,希望她能好受一些。
有一天,母亲突然清醒过来,她看着我焦虑的眼神,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她张开双臂,示意我抱住她。我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忙钻进她的怀抱,依偎在她瘦弱的臂膀里。
妈,你终于醒过来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哽咽着说。
妈,你终于没事了,我太高兴了。我激动地握住她的手。
傻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母亲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妈妈只是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而已。你看,我现在不是精神抖擞吗?
母亲说着突然撇开视线,神情黯然。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幽幽开口:你父亲当年对我们太好了,妈妈一直都很感激他。如果不是他,我们母子俩早就在这世上活不下去了。
你还记得吗?当年你爸丢了工作,我们一家人陷入了经济困境。那段日子够苦啊,我们连温饱都成了问题。母亲说着说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你只有8岁,天真烂漫的年纪,我却只能给你吃些白开水、干面包,那滋味你怎么会懂呢?
我记得有一天,你发起高烧不省人事。医生说你得了肺炎,要马上打针治疗。可我们哪有那么多医药费?妈妈只能在家里拿热毛巾给你擦身体。母亲喟叹了一声,眼里噙满了泪水,当时真把我吓坏了,妈妈做梦都在想,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对孤儿寡母又该怎么办呢?
原来,母亲心里一直背负着难以启齿的痛苦往事。我从小就只见她冷冰冰的模样,没想到她内心竟经历了这番崎岖。一时间,我对母亲的爱发自内心地疼爱起来。
你还太小,不知道那种绝望的滋味。母亲抽泣着说,幸亏你爸临危不乱,二话不说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了,只为给你治病。
你病好后,我亲眼看着你爸,从一个酗酒糊涂的人,突然变得勤劳肯干,每天出去找活儿干。他为了给你治病,竟然累积了那么多债务,还跟那些高利贷讨债的人扭打在一起。母亲说到这里,语气里充满了敬佩,从那以后,你爸再没碰过酒,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游手好闲。他尽心尽力地赚钱,只为让我们母子过上好日子。
他真的是个好男人。母亲说着,眼神有些恍惚,当年如果我没有那么固执,或许我们三个人就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你父亲最初是爱着我的,非常爱我。母亲的眼神黯然地说,我们恋爱多年,他对我是百分之百的忠诚。结婚后的头几年也是恩爱有加,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我努力回想父母年轻时的模样,可惜脑海中一片空白。母亲见我一脸茫然,不禁失笑说:你父亲比现在高大许多,身材很好,皮肤也黝黑有型。至于我,嘿,你猜我年轻时是不是也很漂亮?
我赧然一笑,连连点头。母亲年轻时一定是漂亮动人的,不然怎会这般受宠爱呢?
可惜好景不长,我们的感情生活没过几年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母亲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你爸开始酗酒,整日无所事事。我去工地给他送饭,常常看到他和一帮酒肉朋友喝得酩酊大醉。
他回家就开始无理取闹,对我拳打脚踢。我被打得遍体鳞伤,可即便如此,我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因为我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太爱我了。
听着母亲这番话,我皱起了眉头。爱是应该互相尊重的,怎么会导致家暴这种极端行为呢?可母亲似乎早已看透了人性的弱点,并为之宽容。
你爸的父母从小就溺爱他,把他惯坏了。长大后做什么都无拘无束,从来没有过责任心。工作在外头总是被人训,回家就把火发在我和你身上。
后来他开始总是对我拳打脚踢,我忍气吞声,生怕离了婚你就没了父亲。可他根本就没当回事,越来越过分。我真是太爱你们了,才会这么努力维系家庭。母亲说到这里,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我感同身受地拥抱住母亲瘦小的身躯,任凭她在我怀里痛哭失声。多年的委屈、遗憾和爱恋像是一颗导火索,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点燃了她,让她将心中的痛苦一吐为快。
那天他打得我遍体鳞伤,你在一旁拽着他的裤腿苦苦哀求。可他根本就不听,我们母子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我就这么被他打了一顿,浑身是伤地躺在地上。母亲吸了吸鼻子,神情恍惚地说,我躺在那里,盯着天花板出神。突然,我意识到这样的家庭已经没有希望了。
我紧紧拥抱着母亲,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背部,任凭她把憋了多年的痛苦全数吐露而出。我从未想过,母亲当年竟然也曾踌躇满志地想要离开这个家,却最终因为对我们母子的爱恋而作罢。
他因为赚了钱就开始睥睨起周围的人,把我们母子对待得像牲口一样。我就是看不惯这一点,我们这才会大吵大闹。其实啊,打从心里他还是爱我们的,只是太骄傲,从来不会主动低头示好。
正是母亲的一番话,让我看清了父母之间感情的来龙去脉。骄傲和固执注定了他们之间难以化解的矛盾,可在这层无形的屏障之下,却也潜藏着一种执着的爱意和眷恋。我突然觉得父母都很可怜,他们本可以将这段感情经营到极致美满,可惜最终因故受尽了折磨。
都是我们母子太任性了。母亲说着又陷入了短暂的哽咽,如果当年我没有那么固执己见,你父亲也没有那么骄傲,我们一家三口或许就能相守到最后了。
一瞬间,我被母亲这句相守到最后所打动。是啊,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矛盾,他们最初都是被爱情凝聚在一起的。现在想来,父亲或许就是一时糊涂和固执,从而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可他的内心也许并未真正割舍掉对母亲的那份感情吧?
我看着母亲逐渐恢复的神态,不禁在内心默默下了一个决心:我一定要帮助母亲,不让她这番遗憾和爱恋白白耗尽。哪怕父亲已离世多年,哪怕他从未向母亲道歉,我也一定要让母亲从这段感情里解脱出来,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