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闭上眼时,高铁正钻进隧道,她的身体被黑暗吞噬,只听见疾驰而过的风声。

九年了,每年的今天,温文都会乘坐这趟列车。

她是个不婚主义,路上偶有男人搭讪,问她一个人呐?温文都会笑着说:“来看我男朋友,这不,两个人。”

男人就会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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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都说人如其名,可温文从小和她的名字半点不沾边。温文尔雅?那是爸妈的期许,和她有什么关系?

温文占着有点小聪明,每天玩玩玩,成绩混在中游,她非但不以为耻,反倒有点小得意,气得她爸妈肝疼肺疼脑瓜子疼。

她爸妈是农村出来的,没读多少书,如今做生意挣到钱了,补偿心理很重,特别望子成龙。

看着越发像个小太妹的女儿,说不听,骂没用,能怎么着,砸钱呗。

家教换了一个又一个,最有毅力的老师为钱隐忍半个月,离开时咬着牙骂温文烂泥扶不上墙。

温文好似没听见,晃着脚瘫在沙发上打游戏,活生生一摊烂泥。

不出所料,她没考上重点高中。

她爸妈说花个两三万能择校进重点高中,可他们低估了女儿的烂泥程度,她还不乐意去读。

温文有她的道理:“一中的学习氛围太好,就我一个人不思进取,压力很大。”

温爸强忍住滔天怒火,才没抽下腰上的七匹狼,抽得她认不出娘。

最终,温爸温妈搓着火买了张火车票,把温文打包回老家,交代乡下的亲戚不要客气,什么脏活累活尽管让温文干,让她知道不好好读书,没本事,她能过什么生活。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温文第一次见到了邵熙阳。

2

公交车不进村,最后一段路自己想办法,亲戚要下地干活,便叫隔壁刚放暑假的邵熙阳骑自行车来接她。

温文从雾霾笼罩的北方一路南下,火车换乘大巴再到班车公交,路越来越烂,空气越来越好。

阳光从蓝色透明的天空落下来很有力道,晒得她满脸大汗,头晕目眩。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回头,乍一眼看见他,只感觉阳光洒在大男孩的白T恤上分外耀眼,像个小太阳,她在心里哇了一声,邵熙阳,人如其名啊。

温文自来熟,回来的一路已经和邵熙阳聊透了。

知道他和自己同龄,学习很好,在镇里的中学稳在年级前三,很顺利地考上市重点高中,他现在想争取进科技班,也就是重点班。

温文没心没肺地喊他有志少年,看他羞窘得耳根发红,她乐不可支。

路上有个大坡,两个人分量重,自行车咻的飞驰而下,温文吓得一激灵,连忙拽紧邵熙阳的T恤,哇哇大叫:“啊啊啊慢点慢点!刹车!快刹车!”

她听见他没忍住笑了一下,继而看见他的耳郭都红透了,车速慢下来,她心有余悸,又觉得挺好玩的,好害羞的男孩。

很快,她发现自己太用力,把他的旧T恤扯下一大截,几乎露出半个背,比城里的少年更壮实一点,蜜色的皮肤看起来干净又健康,她不自觉看走神了。

“呃,那个,你的手......”

“哦哦......”温文立马松开手,不知怎么的,小脸红了一下。

最后一段路谁也没说话,温文心里头晃晃荡荡,像打翻了一瓶酒。

3

说是让温文去乡下吃苦受劳,亲戚哪能真使唤她干活,不过是丢把小锄头给她,随便她怎么折腾。

邵熙阳倒是实打实地要帮家里干活,温文有事没事就去找他玩,看他戴着个草帽,脸晒得黑黑的,两眼无奈地看着她,她就想笑。

这天闲着没事,邵熙阳带她去捞鱼。

他用竹簸箕堵住水沟的一边,她挽起裤脚从另一个方向慢慢把小鱼往他那儿赶,等鱼游过来,他猛地提起簸箕,阳光下银白色的小鱼乱蹦,她惊喜地大叫大笑。

“这几条大的捡进桶里,再多捞点,晚上让林婶给你煮鱼汤。”

“这么小,算了吧。”

温文放生小鱼,邵熙阳稀奇地瞅着她,好像在说,没想到你这么善良。

“我看起来很恶毒吗?”温文丢开簸箕,踢他一脚。

湿滑的脚板从他小腿蹭过去,一滑踩到他的脚背上,她差点摔倒,一下又被他拽住胳膊扶稳了。

辽阔的天地间,草木碧绿青翠,他们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彼此脸上的汗珠,闻到对方的呼吸,阳光强烈,他们站在水沟里,温文感觉他们像两团火,燃烧了起来。

汗珠从侧脸滑下,刺刺痒痒,邵熙阳咽了下喉咙,轻咳一声:“他们说,说你是——”

“是什么?”

“不良少女。”

“你觉得呢?”

“还好吧。”

“什么叫还好?”她不依不饶。

“本性不坏,就是有点任性。”

温文努努嘴,有点不高兴,又觉得这样的坦诚将他们拉近了许多。

两人坐在田埂边,野生向日葵橙黄一片,她第一次向旁人诉说自己的心事。

其实她也不想不学无术,可从小爸妈只知道挣钱挣钱挣钱,从来不管她。

小时候经常没饭吃,就买汉堡,吃成个胖妞,因为吃不干净的东西还经常放屁,被同学起外号大屁妞、臭胖妞。

温文忍不了,谁敢笑她她就打回去,不知不觉成了“班霸”。

后来长个头瘦下来了,但她的脾性再也没乖回去。

她讨厌爸妈的功利心,虚荣心,他们越要她好好学习,她就越想叛逆。

4

“你看,那几个小孩。”邵熙阳指了指远处几个在田间奔跑的孩子。

“他们生在这里,如果侥幸成绩好,还能考出去谋一份过得去的工作,要是学习不好,到了十六七岁,要么种地、要么进厂、要么去工地。”

温文没心没肺惯了,第一次感受到现实的残酷,听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她有些心疼。

再看他,不也是一个这样的孩子?

也是第一次,邵熙阳向她说起自己的过去。

他家里没钱,又有弟弟妹妹,爸妈本打算让他识几个字就去学一门手艺,然后挣钱养家。

是他不甘心,每天干完农活挤时间读书,以班级第一的成绩说服爸妈让他继续读中学......

他说了很多,温文发现自己很喜欢听他说话,不仅因为他的声音清朗好听,还有他超出年龄的成熟感,坚定的方向感,让她空虚缥缈的心缓缓落定。

温文悄悄瞅他,羞涩、朴实,但坦荡,执着、坚韧,又真诚,多真实一个男孩,像明亮的阳光一样照进她心里。

轻风拂面,温文沉浸在他的声音里,一定是那丛向日葵旺盛的生命力打动了她,她竟然想做个认真踏实的好学生。

之后他们仰躺在枯草上,草帽盖住脸,任阳光暴晒,温文像被晒醉了,小心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却感觉他的手一僵,收了回去。

之后邵熙阳开始回避她,也不带她上山下河地野了。

温文是个直来直去的姑娘,又好强,想要就争,她更频繁地去找他。

村里渐渐传起闲话,说他俩在早恋,说邵熙阳攀上城里姑娘,说那小子看着老实原来心眼忒多吧啦吧啦。

这么一来,邵熙阳更躲着温文。

6

暑假短短两个月,风一样飞过去,离开前一天的傍晚,温文沉不住气,直接去田边逮人。

邵熙阳和几个男孩堆了个小土堆,上头烧火,土豆、地瓜、玉米埋在泥里烤,一看见温文气势汹汹地走来,几个男孩立马笑着跑掉。

温文气咻咻盯着他:“为什么躲着我?”

“你不是快要走了。”

“什么年代了,以后又不是见不着。”

竹子烧得啪啪响,邵熙阳看着火,温文看着他,沉默在浓热的烟雾里扩散,过了会儿,邵熙阳似乎叹了口气,说:“你看过《变形记》那档节目吗?城里孩子到农村吃点苦头,回去照样锦衣玉食,有人兜底,有好前程,农村孩子进城见识了五彩斑斓的世界后回到农村,怎么处理心里的落差?怎么面对贫瘠的生活?”

他说:“我赌不起。”

温文感觉那堆火好烫,烟太熏人,眼泪都快被呛出来了,烧得她喉咙干哑不会说话了。

最后邵熙阳撤掉火,扒拉出烤熟的地瓜土豆,食物原始干净的香味飘来。

他挑了根她喜欢的玉米,撇干净上面的灰,递给她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你没机会吃了。”

“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温文的声音很犟,她就是喜欢他,喜欢他的性格、他的容貌、他的态度,他生活朴素精神却富丽堂皇,比她强多了,他不知道她有多喜欢和他在一起。

“我决定去一中了,三年时间我就不信学不好,说不定能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呢,现在我们还是朋友吧。”

“邵熙阳,你看好了,我要变身了。”她夸张地做了个水兵月变身的动作。

邵熙阳呆愣两秒,缓缓笑了,觉得她真是可爱,这样崭新、自信的面目也是他不曾接触过的。

7

开学后,温文变了个人,学习特别认真,吃饭时耳朵里都塞着耳机在听英语听力。

爸妈欣慰得要死,觉得送女儿去乡下送对了。

努力耕种就会开花结果,三年后高考,温文考上一本,虽然不是985、211,但她爸妈已经非常满意了。

这三年,温文和邵熙阳一直保持联系,聊学习压力、聊课作业,他辅导她数学,她给他分享学习资料,她的学校好,有些名师押题卷之类的宝藏,她统统复印了寄给他。

邵熙阳的成绩本就好,还肯努力,在温文的助力下又提高了一截,能上985大学。

他们举着手机一起选学校,报考了同一座城市的大学,虽然不是同一所学校,但都在大学城,见面非常方便。

大学四年,因为握住了他的手,有共同的期待和目标,温文学习都特别有劲儿,走路像带着弹性,眼里冒着光亮。

幸福长驱直入,直抵心脏,像有一股力量将她托举在浪尖上,每天都充实又快乐。

毕业后,温文进了一家传媒公司,爸妈给她买了辆汽车上下班开,开始物色楼盘准备给她买房。

邵熙阳是建筑专业,那几年很热门,很快找到工作,从技术员开始干,评职称、攒经验,有资历后工资能很高。

他们在他的租房里厮混,周末开车去玩,有人爱,有事做,每天都像做梦一样美。

直到温文第一次带邵熙阳回家,她本以为爸妈是开明的家长,没想到他们只是对自己开明罢了。

邵熙阳一走,爸妈立马放下脸表示不接受,虽然邵熙阳名校毕业,工资比温文高,但到底是“无产阶级”,靠他自己买房子要等到猴年马月?

底下有弟弟妹妹要他帮扶,上头有没养老金的爸妈要他赡养,简直是无底洞。

温文说那年去农村就喜欢上他了,是他让自己变好的。

一说更不得了,爸妈简直要怀疑邵熙阳心计深,是凤凰男,那么小就勾搭他们女儿。

8

温文死活不答应分手。

她爸妈一通电话打到亲戚家,联系到邵熙阳爸妈,夹枪带棒一通发泄,把朴实的老农民说得无地自容。

邵爸逼着儿子和那个“城里女孩”分手,说他们高攀不上。

感情能坚如磐石,也脆弱得像块冰。

没完没了的争吵,隔阂、猜忌,口不择言的斥责,把感情伤得千穿百孔,温文最难受的是,他竟真的在考虑他们不合适。

不被父母祝福的爱情终究是走向了歧路。

邵熙阳在老家名声很好,爸妈给他物色了一个在同一座城市读书工作的女孩,据说是个懂事孝顺的姑娘,对他挺有好感。

温文得知他去相亲,发神经跑去同一家餐厅吃饭。

到底是放不下,看他们聊得愉快,她大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邵熙阳身边,宣示主动权:“他是我男朋友。”

女孩又羞又臊,尴尬地跑了。

温文提起包就走,大雨将她的头发浇成一条一条的,她回头冲他喊:“邵熙阳,你这个懦夫!懦夫!”

也不知是气病的,还是着凉的,温文夜里发高烧,躺了几天才好,点开手机,惊喜地看见他的信息,约她见面。

邵熙阳说,他已经申请去山区搞基建了,优点是工资高、升职快,缺点是地方又远又偏,很难见她一面。

他笑道:“正好,有钱都没地方花,攒起来娶你。”

温文眼眶泛红:“你真想和我结婚吗?”

邵熙阳抱住她,声音忍住哽咽:“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懦弱,以前都是你主动,这一次换我,我会向你爸妈证明,我能给你好的生活。”

温文掉着眼泪点头:“不管你去多远,我都会经常去看你。”

9

温文学聪明了,不和爸妈硬碰硬,工作更认真了,主动加班,时常出差,明里暗里地表明自己现在是不婚主义。

她是故意的,希望爸妈知道邵熙阳对她多重要,后悔拆散他们,以后才会答应他们在一起。

邵熙阳到工地不久后,给温文寄来一个漂亮的玻璃瓶子,里面装着泥土,是他第一次凿隧道的泥土。

他说隧道挖通后,交通便捷了,山里的农作物、药材都能运出去,农民的生活会极大改善,以后他们买东西也能和我们一样包邮了。

他说那里的景区很美,以后大家去旅游就方便了......

他说了很多,还是她喜欢的清朗声音,温文听出他的志气和抱负,他在干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她为他骄傲。

温文调休调休能攒出假期,一有时间就去找他,他黑了,瘦了,却干劲满满,一看见她还是像以前那样笑。

在那种地方搞基建的男人,不管有老婆没老婆,反正异地他乡,很多都乱搞男女关系。

邵熙阳从不做那种事,心思全放在工作上,很受领导器重,几年时间成了技术骨干之一,工资涨得也快。

两人转眼快三十岁,都被家里催着相亲,温文寻思着怎么和爸妈开口,以邵熙阳现在的成就,爸妈应该不会再嫌弃了吧?

10

不过是个寻常午后,温文打着哈欠写稿,手机突然响起,是邵熙阳的同事,她有些奇怪,接通电话。

“嫂子,邵哥他,他,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隧道坍塌,十几个人被埋在里面。

温文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门的,她横冲直撞地跑到街边,看着密密麻麻来往的车辆,脑子里一片空茫,许久,她缓慢而艰难地蹲下去,泪水倾盆。

温文和邵熙阳偷偷复合,他去山区搞基建这些事,温文始终没和爸妈说,只是照旧说自己是不婚主义。

她照旧爱笑,只是那笑容越来越无所谓,也没温度,像顶着张假脸。

一年又一年,爸妈怎么催婚都不顶用,委婉问起那个邵什么阳的前男友现在如何,表示那小伙子其实还不错。

温文一笑置之。

夜深人静,往昔岁月浮现在眼前,看着他寄来的那瓶泥土,她有时也会想,当初要是不破坏他的相亲,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了,现在应该家庭幸福,工作安稳,孩子都上小学了吧,他会在夜里认真地辅导孩子作业,被气到冒火也不会发脾气......

想着想着,她的眼眶又湿润了,嘴角的笑成了肌肉记忆,奇怪地弯着。

得到用失去来换,固执用痛偿还,一切都是她的手笔。

她后悔了,为什么那么固执,非得和他在一起?

直到失去后,才开始渴望,哪怕他活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余生和她毫无瓜葛,也是好的。

又一年过去。

高铁钻进隧道,身体被黑暗吞噬,温文闭上眼,感受疾驰而过的风声,好像听见了她的爱人在耳边呼吸。

九年了,每年的今天,她都会乘坐这趟列车,静静坐着,就像来到了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