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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娘深深的看了眉头紧锁的程牧游一眼,复又缓缓说道:“又过了几日,镇民们在邱兴山的山脚下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孩,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从此之后,每天都有孩子被遗弃在山脚下,这些孩子有些还不会走路,有些却已是垂髻之年。

更为可怖的是,每到第二天早上,这些孩子都不见了。起初大家还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直到有一天,有人闻见一户农家里传出了烤肉的香味儿。”

“人们循着那气味儿赶过去,却赫然发现院子里的篝火的上面有一个小羊羔般的东西,只不过那东西没有四只蹄子,只有两只脚。

大家先是惊住了,随后便一窝蜂似的冲上去,将这家人狠狠的揍了一顿,可那人却推开他们大喊道:‘这么多孩子,难道都是我吃完的?他们都关紧房门煮肉,不让你们闻到罢了。再说了,不吃怎么办?反正他们也活不了了,但是我们还要活啊,难道要一起饿死不成?’

镇民们愣住了,过了许久,他们丢下手中的棍棒回到家中,默默地思索了一夜,等到第二天天亮出门时,每个人的目光中已经再无人性的悲悯,他们瞅着自己家里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恶念一个接着一个的从心底升腾。

从此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再也没有孩子被丢弃在邱兴山的脚下,但是孩子们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消失了。从小的到大的,从妹妹到哥哥。

不久后,人们趁着夜色在一处山洼里挖了个大坑,每家每户都拎着一个小小的麻袋,将它掷在那个大坑之中。

但凡有妇人趴在坑边哭泣,都会被家里人捂住嘴巴强行拉走。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不愿意往深处想这件事情,都想把这段记忆和那些麻袋一起深深地埋葬掉。”

晏娘凄凄的笑了一声:“是啊,他们怎么敢往深处想呢,估计想到最后整个人都会疯癫了吧,因为这些镇民吃掉的,都是自己的骨肉啊。他们靠着这些孩子的血肉苟延残喘,熬过了那地狱一般的日子。

现在的这些镇民们或许不知道自己的命是怎么来的,若是没有那些被吃掉的孩子们,他们怕是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的。”

程牧游沉着一张脸在湖边站了很久,终于,他抬起头来看着晏娘,声音里却已是震惊之后的冷静。

“晏姑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晏娘随手拔起一根野草在手里捋了几下:“很久之前了,那时大宋还未建国,四处硝烟滚滚,战火不断。我也是听那位玉泉镇的老友说起过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所以才对那段历史略知一二。”

“那姑娘的看法是什么?”

“看法?”

“现今玉泉镇发生的种种怪事以及惜惜的失踪,是否和人相食之事有关?”

晏娘把被自己撸秃的草径扔到地上,“这些人视弱小如猪羊,当然会遭到报应。但若说近来发生的这些事都和以前之事相关,却也未免有些牵强。”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一声带着颤音的呼救从泉湖对面传来,喊叫的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声音高亢而惊悚。

程牧游看了晏娘一眼,突然飞身朝声音传出的地方跑去。

晏娘跟着他跑了几步,却站住了。

她顺着风中飘来的某种气味侧目看向一旁,发现离自己不远处的一间房顶上,匍匐着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身影瘦瘦小小的,就像一只体型稍大的猴子。

忽然,那影子动了动,露出了两只猩红的眼珠子。

与此同时,它的身体愈崩愈紧,愈收愈小,好像准备随时朝她的方向跳过来。

一道惊雷滚过天边,照亮了伏在房檐上的黑影,晏娘终于看清楚了那黑影真实的样子。

它的头黑不溜秋的,又大又扁,上面呲着几根焦黑的杂毛,一双烈火般的眼睛下面,咧着一张长及耳根的嘴巴。

就在这时,它笑了,发出一阵“咯咯咯咯”的如孩童一般的天真无邪的声音,同时也露出了满嘴的牙齿。

那些尖锐的牙齿一排连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整个口腔,向外冒着腐臭的黑气。

“多年未见,你果然还是怨气未消,无法安眠。”晏娘冷冷的说了一句。

她略一抬手,一块闪着银光的手帕“嗖的”从袖口飞出,稳稳的停在那黑影的上面。

突然,那手帕的四角向下钩起,就像猛兽的爪子一般,狠狠地朝下面的怪物抓去。

那怪物被裹了个密不透风,不甘心的发出嘶嘶的怪叫声,将手帕折腾出不同的形状,顺着房檐一路滚下。

晏娘得意的笑了笑,张开五指将它朝自己的方向吸来,可在据她还有几尺远的时候,手帕突然在半空中爆裂,化成了无数碎布,轻轻地飘落下来。

与此同时,那怪物一跃而起,冲着晏娘吐出了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东西。

晏娘定睛望向地上那摊腥臭的秽物,发现那团血肉中还有几根尚未消化的手指。

突然,手指蠕动了几下,然后“噗”的一声弹到了晏娘的脚边。

紧接着,它原来所在的地方冒出了一颗小小的头,那颗头左右转了转,然后冲着晏娘“啾啾”的叫了起来。

“精卫。”晏娘轻呼一声,走上前去将它从那团脏东西中拎了出来。

精卫的翅膀断了一只,羽毛也掉了一大片,满身都是血污,瑟缩在她的手掌中一动也不动。

晏娘缓缓抬起头,看到那怪物已经不见了。

远处的房檐上,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刚刚飘落下来的雨雾之中。

晏娘的嘴角泛起一个冷冷的弧度,“我还真是小瞧你了,让你把它伤成这样。”

她又从袖口中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地将精卫裹在里面,然后重新塞回袖子中。

做完这一切后,她抹了一把被雨水打湿的鬓角,加快脚步朝湖对面跑去。

程牧游站在一处民宅里,浑身被淋得像刚被从湖里捞出来一般。

院子的门口站满了围观的镇民,他们一个个勾着脖子望向院内,小声的私语着。

晏娘从人群中挤到前面,她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把绿油纸伞。

她举着伞款步来到程牧游身后,将它遮在他头顶上方。

程牧游楞了一下,缓缓的回过头,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英挺的鼻子滴落下来,他的声音好似有千斤重。

“晏姑娘,这次是一家五口,只剩下一个没了胳膊的小姑娘。”

“我知道。”晏娘看着满地的血水轻轻说道。

“不过大人放心,它跑不掉的。”

荆尘锦抓着帷帐,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摸着起伏的胸膛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刚才在梦里,他被一具泡的发胀的身体逼到了墙角,那人用冰冷的手指狠掐着他的脸颊,指甲深深地陷进了他的皮肤。

鼻翼间传来一股脂粉味,荆尘锦猛一瑟缩,手却飞快的抓住了床旁边那个淡淡的影子。

那个人皮肤温热,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点燃了油灯,发现手里抓住的竟是自己的亲妹子。

“钰儿,大半夜的来我房里做什么?”他用手势询问她。

荆尘钰没有回答他,却突然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哥,停手吧,求求你停手吧。”

荆尘锦不耐烦的转了转眼睛,两手飞快的比划了几下。

“是因为那个程大人吗,自从他来了你就变得魂不守舍的,现在还说出这等胡话。是,爹本来想将你许配给他,可是这人竟旧事重提,所以你们两个是绝无可能了。”

“不,和他没关系。”荆尘钰跪在地上又朝前挪了几步,手指抓住荆尘锦的衣角。

“哥,难道你不会怕吗?我每天夜里都会听到她们的哭声,隔着墙,一声连着一声。那么凄惨,我钻到被子里都躲不过去。哥,她们也有自己爹娘,爱人,难道你心里就不会觉得不安吗?”

荆尘锦嫌恶的掰开她的手指,两手在空中飞舞着。

“这都是她们的命,就像我一样,好好的荆家少爷,还不是一样被老天做弄成了哑巴。再说了,就算我想回头也回不了了,事已至此,我根本无能为力。”

“好,那你告诉我,冬香是不是也被你锁起来了?那日我去送饭,好像隐约中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见荆尘锦闭口不言,便疯了似的拉着他的胳膊。

“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胡叔胡婶跟了我们程家这么多年,你怎么能对冬香下手呢?她可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因为她下贱!”荆尘锦冷冷的扫了他妹子一眼。

“随便就把自己的身子给了那么个野男人,想来也不会是个多么冰清玉洁的人。”

“那那位姑娘呢?她本就要离开了,为什么要……”

“那晚她偷偷摸摸的,被我发现了,难道不应该永绝后患吗?”

荆尘钰看着他疯狂舞动的十根手指,突然觉得自己来错地方了。

她心中的哥哥虽然不是个性格开朗之人,却也绝不是这么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难道疾病真的能把一个人心里所有的善都消磨光,只留下一团深不见底的黑吗?

她低下头兀自笑了笑,推开门走进漫天的雨雾中。

头顶的闪电“咔咔”作响,她抬头望向前面的佛塔,脑海里浮现出娘临终前那声寒入骨髓的叮咛:“钰儿,他是个疯子。要想得到幸福,就一定要离开他!离开这里!钰儿,你一定要记住娘的话!”

荆尘钰“咚”的一声扑倒在大雨中,脸上满是凄凉和绝望。

“原来竟是我天真了,娘,您的话我记得了,钰儿这次是真的记得了。”

夜已深了,玉泉镇的街道上空荡荡的。

大雨消散了,银色的月光好象寡妇的丧服,覆盖着广阔的湖面上。

这里没有一条船只,河心河岸,到处是一片宁静,有如死亡带给逝者的永无休止的安宁。

晏娘的身影出现在泉湖边上,她手里捏着一枚铜针,弯下腰轻轻的将它插进水里。

那铜针却也神奇,遇水后立得笔直,丝毫没有要倒进水中的迹象。

晏娘紧闭双目,嘴里轻声唱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她反复吟唱着,歌声悠远而哀痛。

忽然,那湖水晃动了两下,随即,铜针震动着落入水中,沉入碧波深处。

晏娘目不转睛的盯着湖面,她隐约看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的从水下面向上漂来,就像一蓬蓬烂掉的水草,轻盈且凌乱。

“噗噗……”湖面传来了几声怪异的响动。

紧接着,一团乌黑的头发腾地露出水面,缓缓的朝她站立的地方漂了过来。

晏娘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发现水面上并不只有一顶头发。

离她再远一些的地方,头发越聚越多,竟足足二十有余。

那些乌发洋洋洒洒的结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在泉湖中蔓延。

半张哀怨的脸孔从水下面浮起,死气沉沉的一双眼睛从发丝的缝隙中瞅着晏娘,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召你来实属无奈之举,不过那王之瑜虽然执拗,却也是个少有的情种,若不能探得你的死因,估计这后半辈子是无法安宁了。看在你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上,不如将实情告诉我,一来彻底让那傻子死了心,二来也可以替你。不,替你们报仇伸冤。”

湖面上突然刮过一阵风,风中不是奔涌的气流,而是一声声的呼啸,说的更确切一点,是无数声女人的惨叫。

紧接着,湖面整个平静了下来,刚才还层层叠得覆盖在泉湖上面的头发不见了,湖水在瞬间化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晶莹剔透,光可鉴人。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华丽幽暗的房间,喷金的墙壁,五彩琉璃的房顶,在烛光的照射下发出暗黄色的光。

然而和这些豪华的装饰形成对比的却是房间里的摆设,这里无桌无椅,无床无榻,只有一排三尺来高的木头架子立在房间的一隅。

架子分为上下三层,每一层皆放置了不同的东西。

晏娘向湖边又迈近了一步,想将架子上的器物看的更加仔细些。

可是当她终于搞清楚那些都是什么东西时,却愣了一愣,接着从心的最深处发出了一声哀叹。

架子的第一层是一排琉璃瓶子,每个瓶子里都盛放着不同颜色的液体,橙红黄紫,看起来煞是好看。

第二层的东西便有些让人毛骨悚然了,那是粗细不同的几根鞭子,有些是藤条制成的,有些则是钢鞭,上面竖满了尖锐的刺,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出点点寒光。

第三层却是晏娘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那是一排针,这针比平时绣花用的铜针要长的得多,由粗到细,不同规格,不同质地,却都毫无例外的沾满了血迹,有的甚至在血污的覆盖下生出了厚厚的一层锈。

“原来,你们额头上的黑蛇是这个意思……”晏娘咬着嘴唇,眼底尽是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