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你可能在电影里看过、小说里读过,伦敦的上流社会有着各式各样的社交活动。到底英国贵族和上流社会的人都去哪些地方?私人俱乐部这个看似神秘只有限定会员可以进出的地方里面到底在做些什么?

最近,一份包括英国国王查尔斯的名单引爆了英国社会舆论热点,迅速占据了新闻头条,这份名单正是与私人俱乐部有关。与英国王室和贵族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英国特产”绅士俱乐部,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它自身的历史和发展如何,现在又受到了怎样的社会压力和变革需求?

从18世纪起,伦敦作为当年大英帝国的核心,开始兴起绅士俱乐部,其中一个原因是只有在这些俱乐部里面赌博才合法。因而,以伦敦市中心的圣詹姆斯广场为核心,英国建立起大小近400个俱乐部。到21世纪,这些俱乐部只剩下了不到70个。2024年,英国国王查尔斯是会员的绅士俱乐部——加里克俱乐部引起社会极大反感。

一份来自《卫报》的会员名单因只收男士入会点燃英国社会舆论

英国国王查尔斯三世、副首相奥利弗·道登、区域发展大臣迈克尔·戈夫、皇家歌剧院首席执行官亚历克斯·比尔德、军情六处负责人理查德·摩尔、内阁秘书西蒙·凯斯……这份涵盖几乎整个英国社会的政商名流名单,属于英国一个有百年历史的“绅士俱乐部”——加里克俱乐部。

2024年3月18日由英国《卫报》开始连续5天曝光,在网站放出“加里克俱乐部”的报道头条,《卫报》拿到的这份长达150页的1700个会员的全部名单集中地把英国现存的绅士俱乐部的现状呈现在读者面前。报道聚焦在“加里克俱乐部是男性精英主义的堡垒,俱乐部拒绝接收女性会员”这样劲爆的话题上。这样集齐名流的俱乐部,百年以来却一直保留只招收男性成员的陋规。来自社会各界包括艺术、商业、政治和法律领域的多样性倡导者多次对此表达愤怒,引发了不小的关注。

查尔斯国王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让近期本就因“查尔斯患癌”“凯特王妃消失风波”等事件而处在风口浪尖上的英国王室又火了一把,英国民众一片哗然。

起草2010年《平等法案》的工党议员哈里特·哈曼表示,政治家和高级公务员不应该禁止女性成为俱乐部的成员:“妇女平等是公认的公共政策目标,公共生活中的所有人员都应致力于实现这一目标。这些俱乐部支撑着限制女性获得权力的结构。”

舆论风波后名单中各界人士作出反应以平息反对声浪

被曝光成员名单的加里克俱乐部位于伦敦市中心西区,约有1500名会员,绝大多数是白人,特别是老年白人。俱乐部成立于1831年,以18世纪演员大卫·加里克的名字命名,最初是演员和绅士的聚会场所,会员名单原本是严格保密的。

这个最负盛名的绅士俱乐部代表了英国最根深蒂固的阶层。至少有90名成员被授予CBE(大英帝国司令勋章),96名成员被授予OBE(大英帝国军官勋章)。其中9人因曾担任驻莫斯科、罗马和华盛顿大使,或在北约、联合国、外交部和欧盟委员会担任高层职务而以KCMG(圣迈克尔和圣乔治骑士团司令)命名。大约150人的名字中带有“爵士”的头衔,40人称自己为“勋爵”。

《卫报》曝光事件两天后,也许是迫于各方压力,英国公务员部门负责人、内阁秘书西蒙·凯斯和军情六处负责人理查德·摩尔率先作出反应,辞去了俱乐部的会员资格。在《卫报》接下来的报道中,被矛头指向的法律界会员也做出了积极(被迫)反应。在被透露加里克的成员名单中,还包括1名最高法院法官、5名上诉法院法官、8名高等法院法官,数十名现任和退休法官,司法部现任和前任部长,以及约150名高级大律师,这个绅士俱乐部与法律界的密切联系引发了抗议。尽管大多数加里克会员法官年龄都在60多岁和70多岁,但该俱乐部继续吸引处于职业生涯早期的年轻律师和新的高级大律师加入。

民众对于法律从业者加入绅士俱乐部会员的抗议,不仅仅是客户能不能在性别歧视案件中得到公平听证会的机会,还包含了其他担忧,比如这些从事法律行业工作的高级成员们定期聚集在俱乐部的公共餐桌上探讨做生意的客观事实,是否有资源互用。

随后在3月25日,4名大法官从加里克俱乐部辞去会员资格,一名来自上诉法院,其余3人任职高等法院。

加里克会员经常辩称,他们没有从会员资格中获得职业优势,因为规则禁止使用俱乐部进行工作。但这一说法不是很能令民众信服。

舆论的愤怒与讨论十分奏效,今年4月,这个成立了193年的加里克俱乐部正式承认,将允许女性申请成为会员。而现有的加里克会员们提名了6位女性成员,古典主义者玛丽·比尔德、前内政大臣安布尔·拉德、第四频道新闻节目主持人凯西·纽曼和新工党议员阿耶莎·哈扎里卡等是首批被提名为俱乐部未来可能成员的人选。名单上的还有演员朱丽叶·史蒂文森,莎士比亚环球剧场董事会主席、考文垂大学校长玛格丽特·凯斯利-海福德,以及前上诉法院法官伊丽莎白·格洛斯特。当然,这个名单上有几位已经公开表态不考虑申请会员。

因忘戴领带被拒之门外在高端绅士俱乐部吃饭是什么体验?

能吸引如此多政商界名流趋之若鹜的绅士俱乐部,到底有什么魅力?住在伦敦的林先生分享了被邀请去位于伦敦某俱乐部午餐时的经历和感受。首先他被提前告知必须要穿正装才能进入,但等林先生一身西服到了那里,还是在入口处被拦住了——原来他没戴领带。前台彬彬有礼地提供了一个解决办法:拿出一盒领带,共6条,不同颜色和条纹,说:“您挑一条戴?离开时再还给我们。”

除了开头有点尴尬的一幕,林先生在俱乐部里的时光还是很享受的。他沿着古罗马风格的大堂走进去,在略昏暗的室内水晶吊顶灯光里,墙上起码是百年以上的古董油画,风景画以乡村为主题,狩猎图和田园景色并举。

各个房间里厚重的纯毛地毯颜色深暗,状态良好,似乎还能再用上百年。邀请者特别带林先生去看了一眼图书馆,里面顶到天花板的书籍有很多一看就是很久没人动过的精装版,显眼的位置摆着一本打开的精装书:《伦敦俱乐部乐园》,打开的那页图文并茂,介绍的正是俱乐部。

当天他见到的所有男士基本都是中老年,在一楼餐厅里,更为明显。有两桌是全家聚会,桌边的女士很明显是老年绅士的夫人和她的女儿,或者儿子的女友。某些擦肩而过的人,看起来就是英国电视或者大报上新闻能见到的面孔。

餐厅的桌上放着传统的单色银边的白骨瓷餐具,纯银的刀叉,椅子是那种绿色皮面镶铜钉的老式靠背橡木椅,椅面够宽敞,椅背足以支持老去的腰和背。午餐3道,主食有牛排、烤鱼中段和素食3种选择,食物不能说美味,但是恒定的英国味道。所有一切的体验就像突然生活在一个国家信托组织的古旧豪宅里一样,不同的是里面到处是绅士们悄语,以及碗碟相击的脆响。

饭后的咖啡厅里看得到丘吉尔议会当选的油画,有种不知外面世界流水年长的避世感。

从鼎盛时的400家到如今的几十家男性贵族眷恋旧日时光的“理想国”

这样的纯男性俱乐部目前只有近20家,都位于全英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伦敦,离白金汉宫和首相府唐人街10号非常近,走路的距离就到全英国最中心的地带。这就是典型的英国绅士俱乐部。虽然俱乐部的鼎盛年代在19世纪,多达400家。而现在存留的近70家也大多数改成男性和女性都可以成为会员的其他功用的会员制。近20家绅士(男性)俱乐部仍然是最高端、以凸显身份地位而排他的小社交圈。因为历史原因,这些俱乐部基本都在英国古典建筑中存留了下来,给眷恋旧日时光的男人们一个理想国。

今年复活节,汤姆在步入78岁时选择正式退休。退休,是他不再管理名下的3所公司,在他与商业断舍离时,确实考虑过要不要退出现有的高端俱乐部。加入这个俱乐部已经35年了,加上排队等待准入的7年,他感觉这个俱乐部代表着他一个有42年记忆的老友。他记得当时是在3个俱乐部中选中的这个,而主要原因是当时他的政治主张与这个俱乐部最切合,所以宁可等7年,也非常坚决地等了。但退休的一个原因也是身体的状况,不适于经常飞行,所以他不知道每年还能去俱乐部几次。

对于像汤姆这样已过花甲的中上层男士,纯绅士俱乐部更像是他们能够从被边缘化回到其熟悉的中心舞台,是他们“存放”青春和荣耀的第二个家。因为俱乐部都在伦敦城中心,从大厅、咖啡厅、酒吧到旅馆,所有家庭生活以及商旅需要的功用应有尽有,而且过去的美好时光通过壁挂、油画、古籍,以及那些熟悉的白发与皱纹齐飞的面孔一起,不断闪现。也因此,他们心甘情愿支付昂贵的俱乐部年费,飞到伦敦,直接入住俱乐部(房间要另外付费),回到他们熟知的轨迹中。

所有绅士俱乐部都是推荐制为保持小社交圈的“纯洁性”和“排他性”

对于贵族和政治家而言,俱乐部提供的是一种“保险”场所,在这里见到的人、聊的话题都不会有泄密的可能,因为人以群分。英国人不聊政治,哪怕夫妻之间,也许属于不同的党派,但他们的政治主张从来不是餐桌上的话题,所以俱乐部的选择,同样的政治主张会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像汤姆那样。

也因此,在俱乐部的时间往往也是很多成员工作的一部分,毕竟,不管是约咖啡,还是一起吃饭,或者抽雪茄,政治可以成为最好的佐餐小菜。就像《如何成为一个英国人》里陈述的,英国人在工作的时候休息,在休息的时候工作,他们很熟悉“如何避免工作”。

按照维多利亚时期的理念,男人处理公共事务,女人独对家庭施展身手。绅士俱乐部承接了那时候男性对家庭生活的需求,并且某种程度上,掩盖了他们以保护隐私为名但实际上不善于与陌生人打交道的本性。因为所有绅士俱乐部都是推荐制,即需要2名已有成员对新成员进行推荐,然后经过审核才能准入。这就在最大的程度上保证了每个人都知道其他人,也保持了小小社交圈的“纯洁性”。换言之,俱乐部最大限度地进行了排他,选择是哪个俱乐部,就是哪种人。

绅士俱乐部的历史与英国人对于生活与工作的理念紧密相关

英国人习惯将生活与工作分开,而绅士俱乐部,则是这两者连接的一个顶级选择。

就生活而言,即使在21世纪,英国人还停留在林语堂先生那段关于“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里第一项“住英国乡村的房子”的有闲有钱知识分子的品位。英国的乡村住宅不仅仅是英国人的田园梦,更是一种老钱的象征。从维多利亚时期开始,封建社会遗留的乡村祖宅一直是真正身份的象征。而工业革命后,新富们选择在现代化的城市如伦敦日常居住,在乡村购买大宅来完成休闲加身份的象征。特别在一战、二战后,财富的再分配使得企图保有其传统意义的生活方式的中上产们不得不居住在乡村,但商业或者休闲则需要通勤到伦敦,这时候,集住宿、社交等为一体的俱乐部的作用凸显出来。

也因此,大多数男性只(选择)属于一个俱乐部,选择最能定义他的行业或社会、政治身份的俱乐部,只有少数人属于多个俱乐部。

俱乐部会员设置也许与性别无关但与歧视、保守、权力和阶层相关

英国居于一个小岛,但习惯于自称“大英”,起源于其光辉的维多利亚时期,也因此,从维多利亚时期起的很多传统到现代社会面临着“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加里克俱乐部其实在2010年修改过规则,即在男性会员的邀请下,女性可以在晚上9点之前进入,但这种力度在目前的社会环境中显然是不够的。

另一个高端的纯绅士俱乐部是卡尔顿,这个俱乐部由第一任惠灵顿公爵发起成立,后成为保守党大本营,也是纯男性会员。但仍然在1975年,吸收当时的女首相撒切尔夫人为荣誉会员,也是其首位女性成员。撒切尔的例子,说明这些俱乐部的会员设置,其实与性别无关,与歧视和保守有关,更与权力和阶层相关。

谈及英国的权力、阶层和性别,不得不回溯一下。虽然在《卫报》里没有提及加里克俱乐部成员里有多少是私立教育背景出身,但根据点出来的人名名单,和他们可查到的履历,中学教育背景里私立寄宿男校占大多数,大学则是牛剑俱乐部。当然,现在70岁以上这批白人老年男士在接受中学和大学教育时,私立寄宿男校和圣三一学院、牛剑和杜伦,基本是他们的标配,不需要有很好的成绩,申请就可以了,那是英国的上世纪50-70年代。

他们躲于一隅,继续在数百万美元的油画人物的注视下,在雪茄的袅袅白烟中,继续他们的梦想,继续其衰落的父权精英的喘息。

植根于过去,与“精英主义”其实是一体的,而这正是现代英国试图纠正的。平等、多样性和包容性的新正统观念已经广泛地主导了英国的公共生活。

《卫报》3月22日社论里表态:当英国处于一个被严重不平等所困扰的社会,在贫困加剧,社会流动性下降,妇女在福利削减、家庭虐待、性暴力等问题上挣扎时,讨论加里克的问题,就更能让读者看到一个“老男孩”俱乐部让英国社会付出了什么。

英国人喜欢说植根于过去,更是希望从历史(过去)中获益,在逝去的历史中总结并敢于否定自己。

存在未必合理。局中人反复推敲,旁观者则公开讨论,寻求新的突破。

文/李爽(威斯敏斯特大学传播学博士、媒体人,定居英国伦敦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