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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8日,《巨流河》作者齐邦媛女士去世,享年100岁。

作为多年挚友,台湾诗人席慕蓉一直称齐邦媛为“老师”。29日晚,她在接受中新社记者专访时追忆,齐邦媛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她的一生就是“巨流河”的一生

202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席慕容《烙在时光里的印痕》,书中席慕容从容又细致地撷取记忆中闪光的碎片,有与家人的点滴日常,亦有与师友的轶事。她对齐邦媛老师的回忆盛满温情,在此摘取片段与读者共同怀念这巨流河沿岸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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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邦媛与席慕容讲到生命的起始,一位医生不仅挽救了她的性命,还为她取名。在世道艰难的时代,这无疑是令人无法忘却的关怀与祝福。

《巨流河》的正文一开始,这位医生就出场了:

……快满周岁时,有一天发烧,高烧不退,气若游丝,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我母亲坐在东北引用灶火余温的炕上抱着我不肯放。一位来家里过节的亲戚对她说:“这个丫头已经死了,差不多没气了,你抱着她干什么?把她放开吧!”我母亲就是不放,一直哭。那时已过了午夜,我祖母说:“好,叫一个长工,骑马到镇上,找个能骑马的大夫,看能不能救回这丫头的命?”这个长工到了大概是十华里外的镇上,居然找到一位医生,能骑马,也肯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深夜到我们村庄里来。他进了庄院,我这条命就捡回来了。母亲抱着不肯松手的死孩子,变成一个活孩子,一生充满了生命力。

我向齐老师说,我读到这一段时是有画面的。暗黑的夜里,白雪铺满的大地上有着微光,马蹄踏着厚厚的雪地前进,蹄印很深。骑在马上的大夫已是中年,眉头微皱,或许在心里希冀那个小婴儿能够再多支撑一下,希望这一切都还不会太迟……

齐老师说,在她的心中,也是一直有一位在雪地里骑着马的男子的画像。

书上说,之后过了不久,有一次,这位大夫再到附近出诊。齐老师的母亲,还去请求他为这个他亲手救回来的孩子命名。医生为齐老师取名“邦媛”,是《诗经》里出来的好名字啊!

齐老师说:“这位大夫是在我生命的初始,给了我双重祝福的人。”

所以,她在《巨流河》里,在正文开篇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在新世界的家庭与事业间挣扎奋斗半生的我,时常想起山村故乡的那位医生,真希望他知道,我曾努力,不辜负他在那个女子命如草芥的时代所给我的慷慨祝福。

是的,齐老师,应该就是这样。

那位医生在回去的路上,心里一定由衷地为这个小小的婴儿喝采!将来一定是个肯努力又很坚持的女子,如此强大的生命力,谁能与她相比!

是的,齐老师,我相信那位医生一定早早就知道了。

图源《巨流河》|颠沛流离的年代,拍张全家福极为难得,这是唯一的珍贵纪念:前排左起:母亲裴毓贞、父亲齐世英、小妹星媛。后排左起:大妹宁媛、哥哥振一、邦媛。

充满波折与惊险,却又顽强地不肯放弃,“母亲抱着不肯松手的死孩子,变成一个活孩子,一生充满了生命力。”这是齐邦媛一生的开端,又仿佛她一生的写照,从东北到台湾,从稚子岁月到垂垂老矣,那股强大的生命力始终不曾离开她,支撑她在八十岁之时写下《巨流河》。

其实,她这一生都在提笔书写,从来没有停止过。为教学,为翻译,为人写评介,为书写评论、写序……日复以夜,在灯下,她的笔耕让多少年轻的学子成长、受益,又让多少台湾作家的作品得以为这个世界所认识和赏识。

这个晚上,从月光照耀的山中庭园回到自己居所的楼层,出了电梯,走过长廊,开了房门之后,她就直接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

把台灯捻亮,把纸和笔拿了出来,心想,这该是自己这一生中最后的一间书房了吧?

2005年旧历8月16日的夜晚,她,台湾大学外文系名誉教授齐邦媛先生,在这间自己命名的“最后的书房”里,又一次提起了笔,灯下的书写,却是在台湾这几十年的岁月里,第一次为了自己。

不过,这书写,也不能说只是为了自己,应该是为了曾经包含自己在其中的一切。

是为了要写出那个曾经包含自己在其中的无邪愉悦震惊挫败悲伤愤怒牺牲勇气以及无数不屈不挠的灵魂所支撑起来的那个时代。

席慕容回忆起齐邦媛老师准备专心写作,搬至桃园乡间前和出租车司机间的对答,好心的司机不解老人独居的意图,但她一如既往地坚定:“我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该做的工作都做了,该尽的责任也都尽了。人生至此,已一无担负,一无亏欠,长久所盼望的自由和独立如今都来到眼前,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就像她回答那位陌生人的问话,那天,好心的出租车司机在荒凉的工地现场问她:

“你为什么不在儿子家住下去,要住到这种地方来呢?”

她的回答是:

“我今年八十岁,我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对于那一位好心的司机,甚至可以是对所有的陌生人来说,她给出的是一个无解的答案。

在世俗的观念里,“我今年八十岁”和“我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这两句话,是极为矛盾的组合。都已经八十岁了,还要怎么去过自己的生活?

还有,还有,对一个女子来说,什么又叫作“自己的生活”?从长久以前到现在,有过这种“生活”吗?

其实,是可以有的。

齐邦媛写作《巨流河》期间的工作日记被她命名为《日升日落,最后的书房》,收录在《一生中的一天》辑二,由尔雅出版社重新出版。

2009年5月10日全部书稿终于交出之后,日记上写下:

进入这养生续命的山村,原是为完成这个愿望,也为此日日夜夜的书写、思索,思索、书写,才真正活了这四年的岁月……

2009年7月7日,远见天下文化出版公司的主编项秋萍将刚出版的《巨流河》送到作者手中,一直伴随着齐邦媛先生的工作日记也告圆满完成。这天,日记上的最后,她是这样记下的:

我六岁离开家乡,八十年的漂流,在此书中得到了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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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的书写成就了《巨流河》,也验证了一位老人当然也有自己的生活。她的生命自有重量,承载着已经逝去的沉重的时代。

《巨流河》既出,那强大的震撼与影响到今天还不见止息,并且肯定还会扩展到更深更远……

齐先生对我说,她这几年真是在山中看了无数次的日升日落。月圆的晚上,她偶尔还是喜欢一个人在月下独坐,书稿越积越厚之时,心情也越趋宁静,只觉得天高月明,那月光里,有一种仿佛回音般的了解与同情……

多希望2004年9月的那天,在台北市丽水街口载了齐先生往林口工地寻去的那位好心的出租车司机可以看到这篇文字。他应该就可以明白“我今年八十岁,我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这个回答,一点也不矛盾。在那位白发女子的认真努力之下,是完完全全可以实现的人生计划,并且,成果惊人!

内容选自《烙在时光里的印痕》中《日升日落·最后的书房——敬写齐邦媛先生》《夜间的课堂》两篇。

席慕蓉|《烙在时光里的印痕》|人民文学出版社

稿件初审:栗 葛

稿件复审:范维哲

稿件终审:赵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