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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上很多明粉认为,明朝的内阁大学士发展到后来就是宰相,所以朱元璋废宰相之后“明朝无宰相”是对明朝的污蔑,甚至认为嘉靖、万历不怎么上朝,所以明朝后期是“虚君政治”,只要不被满清入关打断会自然形成“君主立宪制”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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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没有宰相 只有秘书

这一系列观点离谱至极,完全是对中国古代中枢权力运行方式极度无知而得出的谬论。

中国历史上,除了辽代之外,大部分时候其实并没有一个叫“宰相”的官名,宰相一词,一般被视为官僚集团的首领,史书中经常把一些权势熏天的人称为“侔于宰相”,但这些人未必真是宰相。所以,哪些官职是宰相,哪些官职看上去像但实际上不是,就很有分辨清楚的必要了。

祝总斌先生的大作《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一书对此辨析甚明,他认为宰相需要同时具有两项权力,一是议政权,即与皇帝讨论并确定大政方针的权力,这关系到宰相对国政的影响力;二是监督执行权,即大政方针确定以后,由宰相来监督官员实行,以及考评其实行效果,这关涉到宰相对官员的影响力。

在祝先生的主张之外,也还可以参看一些其他的指标。

比如宰相的宗教地位。

如唐人重编的汉代《通占大象历心经》,认为汉代三公上应天上三公星象,“一星亡,天下危;二星亡,天下乱,三星亡,天下不治”,唐朝认为宰相“燮理阴阳禾黍丰,调和中外无兵戎”,宋朝宰相章得象等则认为宰相必须“布宣善政,以召和气”,说明唐宋时人的眼中,宰相仍被具有调和阴阳二气的神力,而宰相的神圣性有助于抗衡天子利用神权对政治实现彻底支配。

内阁大学士跟汉唐宋宰相的地位天差地别

再如宰相副署圣旨的权力。

秦以来,理论上诏令都需要宰相副署才能生效,当然皇帝如果非要任性,也可以越过宰相强迫官僚机构执行,如唐中宗之斜封官、宋宁宗之内降,但都被时人普遍视为不正当。以武则天之淫威,面对其绕过宰相的审问,刘祎之仍敢喊出“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的名言,可见“皇帝诏令须宰相副署”的观念深入人心,无论相权升降,这一观念令中枢政治多少仍保有君臣共治之精神。

拿这些指标来对照明朝,就会发现内阁大学士跟宰相根本差着十万八千里。

先说议政权。

自从汉武帝设立中朝官,跟中朝官议定朝政,宰相只负责执行以来,侵夺宰相的议政权就是秦制皇帝的传统操作。虽然中朝官变得越来越像宰相之后,会在制度上变成真的宰相,但会损失一部分之前宰相固有的权力:比如汉以来的内朝官尚书令在魏晋时代成为外朝宰相,就损失了汉代三公自辟僚属的权力;中唐五代以来的内朝官枢密使(早期为宣徽使)在宋代成为外朝宰相,就只是分管军事的宰相而已,丧失了对政务的主导权。

明朝中枢决策机制是,皇帝将官员题本转发内阁,内阁代皇帝拟旨怎样处理,把纸条贴在题本上,是为票拟;皇帝再用朱笔在在题本上批示,是为批红,然后实行。明朝中后期皇帝怠政或者有意纵容宦官压制内阁,批红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等执掌,虽然名义上执行的是皇帝的旨意,但因为皇帝很多时候有意无意不问,所以宦官得以利用批红弄权,其顶峰就是大名鼎鼎的刘瑾、魏忠贤。

可以看到,在议政权方面,明代内阁主要职能是被动地处理官员题本,缺乏主动提出政策的权力,主动性较前朝大降;因为太监掌握批红之权,在皇帝之外,议政权又分享了一部分给太监,虽然太监是皇帝的代言人,执行的是皇权而非相权,但太监集团下限低、人数多、精力足,比需要顾忌颜面且人单力孤的皇帝更不好打交道,已经缩水一半的议政权再度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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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这些玩意儿名正言顺压在内阁头上

再看监督执行权。

秦汉以来的宰相,如汉之三公,不但统管政事,而且掌控各级官吏考课之权,还可自辟僚属,通过整个公府的力量,更好地控制百官;唐宋以来,虽然宰相权力多被侵夺,但唐之尚书省、宋之中书省,尚能在很大程度上掌控官吏;到了明朝,则内阁完全没有法定的掌控官吏的权力。

朱元璋废宰相之后,六部由皇帝直接指挥,内阁大学士只是供皇帝咨询的顾问,其官秩只有正五品,而六部尚书则是正二品,即使明朝中后期内阁权势有所上升,但权大而位卑,完全没有统领六部的威望,纵然内阁官员以六部尚书兼内阁辅臣逐渐成为惯例,其地位也来自于六部而非内阁,并不能高于其他的各部尚书。

此外,言官原本也归宰相管辖,主要任务是纠正皇帝的过失,宋代把谏院从独立出来,谏官由皇帝而非宰相任命,言官就从对付皇帝变成了对付宰相,变成了皇帝的工具。到了明代,朱元璋将之发扬光大,一方面加强了从御史台演变而来的都察院,一方面还设置了六科给事中等多重言官系统,宋朝的真宰相面对这些言官都焦头烂额,明朝内阁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假宰相,面对如狼似虎的言官,自然更难统领百官,让政府形成合力。

至于宰相的神圣性,朱元璋专门下诏予以消解:“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间所用者中多有小人,专权乱政”,还强调“以后嗣君,勿得议置丞相,臣下此请者,置之重典”,宰相成为潜在的乱臣贼子,如何燮理阴阳?自然神圣性全无。

就共治精神来说,明代的大学士并不是皇帝的副手,只是秘书而已,而秘书也不过是有文化的奴仆的另一种叫法,其票拟与唐宋宰相副署诏书的性质截然不同,全无共治的意味。

明代是有一些内阁大学士如杨廷和、高拱、张居正等比较威风,看上去与真宰相无异,但那要不就是靠个人能力压制宦官和六部,没有制度化的权力;要不只是在皇家的许可下代行皇权,并非独立的相权,其背后都没有统领一个独立于皇权的政府。

明清时人自己都有这个觉悟,祝总斌先生的书里提到,崇祯年间的阁臣自称“昭代本无相名,吾侪只供票拟”、“上委之圣裁,下委之六部”;清代虽然把内阁大学士提到正一品,在六部尚书之上,但官方著作仍说“内阁职司票拟……原不过如知制诰之翰林,并非古宰相之职。”

包含明代在内,历代的君相斗争,其实质都皇权集团(包括皇帝及其私人,如宗室、外戚、宦官、佞幸)的个人意志与政府集体意志的斗争。

权力过于强大的政府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至少基于内部的规章制度会趋向理性行政,而且为了维系统治集团的集体利益,也会注意榨取民力的限度,而皇权集团话事人的个人意志既具有高度不确定性,又充满了任性妄为,还缺少典章制度的约束,总是会造成极其可怕的社会后果。

明朝君权碾压相权,前期皇权集团中的皇帝肆虐,后期皇权集团中的皇帝和宦官一起肆虐,整体上暴政不断、暗无天日,就是明证。

对此,宋代理学家罗大经早已总结过:

大率近习畏宰相,则为盛世;宰相畏近习;则为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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