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证监会对恒大的财务造假调查完毕，确认恒大虚增收入5641亿，并靠着2019和2020年兑了水的财务报表，公开发行了208亿债券。
恒大的“债务内地化、收益海外化”，坑害无数国人，许老板如今身陷囹圄，这是咎由自取。但大家拍手叫好的同时，不要忘了恒大之所以走到这一步，绝不单单是一个个人或者一个企业的原因。
这次证监会的调查可以说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比如，企业公开发债是需要一堆的中介机构背书的，他们对于这些注水的财务报表，究竟是专业能力欠缺，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恒大2020年到2021年公开发行5期公司债券，中信建投是其中四期的唯一主承销商；中诚信作为受托资信评级机构，对5期债券及恒大都给出了最高的AAA评级；而普华永道对恒大地产2019、2020年财务报表均出具了“标准无保留意见”的审计报告。
就是因为这些行业里知名的大企业给盖了戳子，背了书，恒大才顺利发行了这200多亿的债，把一堆投资者拉近了深渊。现在许老板进去了，难道这一堆中介机构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吗？
中国市值百强企业里，普华永道的客户就高达32家。腾讯、阿里、平安、美团、小米、中石油、农业银行等等大家伙都请它给做审计。
普华永道为恒大服务了14年，从2009年恒大在香港上市，一直持续到2023年初，这期间单单审计费用每年就高达数千万。这样级别的机构，它的专业能力不需要质疑，根据证监会的调查，恒大披露的19年、20年年度的财务报告严重造假。
具体怎么做的呢？简单来说甲乙两方买卖东西一般是甲方卖货收钱，乙方付钱收货，交易完成。但房地产是预售制，买家交钱了，可房子还没交。按照行业内公认的规则，这时候不能计算收入，只有交房了才能作为收入确认时点。可恒大为了做大利润，大笔给自己分红，就在房子预售之后，马上计入收入。
就这样两年虚增5600多亿。而普华永道却在这两年的财务报告上都签了无保留意见，换句话说，普华永道对恒大用债务融资来进行分红的操作，没有丝毫的质疑。
如果你觉得恒大的收入确认策略也还说得过去，无非是激进一些。但还有一个细节，恒大2021年公布的财报中，其中近1.5万亿是流动负债，2022年到期需偿还的贷款就有1,670亿，但当时恒大的现金和等价物只有1,590亿元，不要说持续的建安支出，连2022年到期的贷款都无法支付，但普华永道还是默认了这样的财务状况。
据彭博社的最新消息，监管层正在调查普华永道在恒大会计事务中所起的作用，确定它到底是不是完全无辜。而今年2月，香港法院委任的中国恒大清盘人也在与律师沟通，准备起诉普华永道。
2001年，美国能源公司安然巨额造假案爆出，最后安然赔偿了投资者71.4亿美元后破产。公司CEO被判刑24年并罚款4500万美元。而为它提供审计的，当时位列全球五大会计师事务所的安达信因帮助安然财务造假，被判处妨碍司法公正罪后宣告破产，全球五大会计师事务所从此变成了如今的“四大”。
鲜为人知的是，就在安达信倒闭后不久，一则颇具讽刺意味的公告从安达信官网发出，它的内容是：安达信香港和安达信中国大陆即日起加盟普华永道。
我与一位曾经在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工作过的朋友交流，他说，正常情况下，普华永道不太会主动与客户合作造假，因为他们违法的成本太高，一旦查实就是灭顶之灾。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投机主义，中介机构一开始觉得问题不大，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但后来问题越滚越大，再也难以自圆其说。
本次恒大债券欺诈发行时的承销商中信建投证券近几年还牵扯过几起 其他“欺诈发行”案件。2023年，紫晶存储因虚增收入利润，造成1.7万名投资者10.9亿的损失。这起案件中，中信建投作为保荐人与其他三家中介机构一起遭证监会调查。
2024年，红相股份涉嫌虚假记载，三项欺诈发行。而三项欺诈发行的保荐人、主承销商、独立财务顾问都是中信建投。这究竟是专业能力出现了问题，还是道德出现了问题，我们看下面几个故事。
2012年6月，一家海外的做空机构香橼资本突然发布一份57页的报告，历数恒大地产4宗罪。
第一，说恒大的管理层刻意掩盖资不抵债的事实，香橼认为2012年恒大的净资产就已经是负的360亿了。
第二说恒大用贿赂的手段获取土地，因为他拿地的成本比同行低了67%，后来广州等地的反腐也证实了这一点。
第三说恒大设计了复杂的庞氏骗局融资计划，除非恒大的销售能够一直增长，否则迟早会爆雷。
第四，恒大管理层胡乱挥霍资产，包括向足球等领域投资超过25亿美元以满足许家印的个人爱好。
报告还说恒大虚增银行存款，因为恒大财报里披露出来的银行存款利息低得离谱，这说明存款很可能是假的。同时，它还说恒大的资产估值虚高，许老板买的球队本来可能只值40个亿，结果硬生生给估成了160亿。最后，恒大自己说现金为王，可它的经营性现金流一直是负的，而且负债持续高增长，2011年还曾经以25%的成本向信托公司借款67个亿。有趣的是，这家做空机构的创始人莱福特作为公司的唯一员工，他仅仅是靠着公开资料整理出来了这份报告。
报告面世当天，恒大股价跌幅一度超过20%。彼时的恒大召开紧急会议，各种否认。而且，为了反击做空报告，恒大估计也做了大量公关，国内外多家机构陆续表态，说香橼的指控缺乏足够的证据支持和必要的调查。
后来，恒大就香橼的攻击前往香港警务处报警，随后香港证监会发起针对香橼的诉讼，指控香橼的创始人莱福特发布虚假信息误导投资者，最终莱福特被裁定散布虚假信息做空恒大地产，除了禁入香港市场，还承担了巨额罚款。
但今天回过头来看，11年前莱福特那句：“恒大结局已经注定，不能确定的只是时间而已”，他的判断没有错。
当然，香橼这样的做空机构不是做慈善的，莱福特在发布做空报告之前，就卖空了410万股恒大股票，在股价暴跌期间获利不菲，不过后来估计大多数都交了罚款。
整件事令人深思的是，一个一人公司单单靠公开资料早在2012年就发现了问题，而到了2020年，人力物力财力齐全、又能近距离靠近恒大的中信建投和普华永道却还在给它站台呢？
我们只能怀疑，当潜在利益远大于风险的时候，也许该看见的就都看不见了。
除了香橼看空恒大，2015年5月，国际评级机构标普把恒大的长期企业信用评级由“BB-”下调至“B+，就是俗称的“垃圾级别”，这样的信用评级相当于堵死了恒大未来公开发债的可能性。可这并没有耽误恒大后来的融资扩张，包括本次案件里面成功公开发行的208亿债券，也并没有影响恒大在未来几年的股价连创新高。
这是因为，国内的信用评级机构“漂亮地”打了一个反击战。2015年在标普下调恒大评级后，国内三家最大信用评级机构中诚信证评、大公国际、联合评级齐齐给予恒大集团AAA的最高信用等级，开创了民营企业3A信用评级的先河。
一位资深评级人士表示：“央企巨头能拿到AAA评级，一般也都只有一家评级机构认可给予，此次恒大可谓创造了中国企业信用评级的个案。”这就是在告诉人们，恒大发行的金融产品，几乎和国债是一样安全的。这就使得恒大此后能以极低的利息从金融机构源源不断获得巨额贷款，有了评级机构的背书，恒大就等同于获得了一张在市场四处借钱的通行证。
更有趣的是，当时国内评级机构为恒大背书，还激发起了所谓的爱国情绪，得到一些媒体的高声叫好，其中不乏一些权威媒体，当时他们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此次国内三大机构给予恒大AAA评级，可看作是与国外评级机构的话语权争夺战。境外机构对中国企业评级偏低，客观上有不了解企业和评级标准僵化等因素，主观上也有夸大中国经济和中国企业潜在风险的西方惯性思维。而恒大获得3A评级，虽说是国内首家，但是根据恒大在多方面的优异表现，三大机构的3A评级就不算意外。恒大不但从未违约，2014年12月还动用自有资金一次性提前偿还了13.5亿美元的巨额债务，秀了一把财务强劲的肌肉”。
长江日报也刊文表示，恒大评级引发的话语权争夺，表明一个健康的多层次资本市场正在形成，中国资本市场正越来越成熟，看待企业的眼光更为客观。
本次涉案的208亿的5期公司债券，中诚信再次作为受托资信评级机构，对5期债券及发行主体再次给出了最高的AAA评级。但这个中诚信好像不总是诚信，公开资料显示，截至2022年底，中诚信国际及子公司涉及证券虚假陈述纠纷案件共10起。2023年11月，中诚信国际被中国人民银行作出警告、罚款768.5万元的行政处罚。
另一家评级机构大公国际一直主打“民族牌”，他的创始人曾扬言:“我们的评级标准更客观”、“大公要为改革不合理的国际评级体系开创一个崭新的局面"，这些话现在听起来，都极为讽刺。虚假的正能量，才是最可怕的。除了恒大之外，大公国际还曾给海航、安邦最高的AAA评级，但后来海航、安邦不约而同都出了问题。
显然，某些中介机构，在荒谬的事情上，他们总是很专业，但在专业的事情上，他们总是很荒谬。
从上市公司，到保荐机构、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最后到做空机构，这就像是一个链条。如果第一环节坍塌了，本应该是第二个环节守住，可如果第二个环节也坍塌了，就给最后的做空者出手的机会了。更出名的一些做空资本除了研究公司的公开资料之外，它们还有可能混入公司内部，蹲点拍摄工厂人流情况，使用无人机进行空中侦察等，听着都像是谍战片的情节。
2020年1月，另一家著名的做空机构浑水发布了一份长达89页的报告，它围猎的对象是彼时刚刚在美股上市几个月的瑞幸咖啡。
这篇报告说，瑞幸咖啡是个骗局，它的平均单店数据在19年三季度虚增69%，四季度虚增88%。为了研究瑞幸，浑水派了92个全职和1400个兼职调查员，收集了25000多张小票，进行了10000个小时的门店录像，并且收集了大量内部微信聊天记录。可以想象，为了这份做空报告，浑水花费了巨额成本，而且一定是在发布前，大量卖空了瑞幸的股票。报告一出，瑞幸美股盘前交易价格暴跌80%多。
这平地一声雷也炸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在浑水发布报告之后，对瑞幸的2019年财报进行审计工作的安永会计师事务所表示，发现了瑞幸咖啡部分管理人员通过虚假交易虚增了相关的收入、成本及费用，并对此发现向瑞幸咖啡审计委员会作出了汇报。安永跟普华永道一样，也属于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
人们无法得知，到底是浑水的做空报告提点了安永，还是安永在浑水之前就已经发现了问题，时间上的巧合很难让人相信是后者。不过安永在最后一分钟，守住了这个来势汹汹的点球，而这也让安永安全上了岸。
瑞幸后来从美股退市，它与在财务造假期间持有股票的投资者达成集体诉讼和解，赔偿了共计1.87亿美元。而它在上市仅仅13个月之后就被强制退市。
浑水的老板布洛克对中国非常了解，2005年在上海做企业律师，08年创业，算是个中国通。他前后做空过19家中概股，其中9家已经退市。屡屡得手的背后，与其说布洛克了解中国的市场，倒不如说他是深谙中国的制度。
我国新版《证券法》自2020年3月1日起施行，对于保护投资者和加大处罚力度，新证券法关键举措包括督促中介机构勤勉尽责，发行人的保荐人、承销的证券公司及其直接责任人员，不能证明自己无过错的，与发行人一起承担连带赔偿责任。
按理说，新证券法已经推出几年了，可为什么还有上市公司和中介机构以身试法呢？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造假的成本远远比不上造假的收益。我国《证券法》对证券发行中介机构的核心要求是“勤勉尽责”，中介机构如果违反了《证券法》相关规定，理论上要承担行政责任、民事责任，甚至被追究刑事责任。
但实际操作上，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少之又少，大部分是市场禁入和行政罚款。要我说，现在处于证券市场制度改革的关键阶段，处于提升投资者信心的关键阶段，造假这种事情，只有严刑峻法才能让想以身试法的人望而却步，这时候监管的态度应该是宁可错杀1个，也不能放过1个。
一方面，改革本身就需要付出代价，杀几个圈钱圈得盆满钵满的上市公司和中介机构，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况且，这种市场环境下，真的有那么多“错杀”和“无辜”吗？
只是现实是，代价往往需要不明所以的普通人去付出，触动既得利益者的蛋糕，比触动灵魂还要难。
恒大的财务造假大大提升了我国上市公司造假数额的最高纪录。接下来我们要关注，这个史上最大的造假案会以什么结局收场。恒大已经资不抵债，购房者、供应商和投资者哭诉无门，如果查实相关中介机构没有履行应有的责任，甚至助纣为虐，也是时候让他们付出一些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