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根底下的二婶,离我家很远。如果直线走,不到二十公里。如果沿人车道走,得有五六十公里。翻过王家大山,走过苦水河,攀过老爷岭,老远看,有两三户人家,稀疏在狼窝窝的大沟北面,几次去,都是跟随母亲,从鸡叫走到天黑,暗昏昏地看见有微弱的灯光亮着,那就是二婶家。

听母亲说,二婶家原和我家同庄子,也就是说在一个生产队。之所以现在住得这么远,是因为六〇年的饥饿和两个孩子的糟蹋,二叔和二婶讨饭到这里,先在山坡下挖了一眼窑,后来两眼、三眼……过了几十年,又改成了箍窑,大概九十年代,窑挖了,又建了土砖结构的平房。

二叔二婶和父亲是同一个高祖。

相识二婶时,她就是一个半打老婆子。冬春四季,头上围一条烂手帕,旧裤子的膝盖上沓沓摞摞地补满布丁。第一次见到二婶,她还是中年吧,头发已经花白,背微驮。一双缠裹过又放开后的双脚,像两个棒棒。可能患有先天沙眼病,两只眼晴的眼边子长期烂着,她的大襟子汗衫的左纽门上绑着一个布手绢,边走边擦,或着边干活边扽住手绢在眼窝子里擦一擦。不知其情的人,认为她在不停地哭着流泪呢。

我没有记错的话,母亲在世时,谈过二婶的身世,并且谈过不止一次。她是秦州人,祖上也是富户,但人丁很稀。他有过一个哥哥,生了一个女儿后,得了一场黄病就死了。嫂子带着不到两岁的幼女,改嫁到了异地。解放前,土匪四起,父母在土匪的烤拷刑中死去,光阴也不知所终。那时,二婶还不到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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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婶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脚没有裹成三寸金莲的样子,为此,母亲经常叹息地说:啥没有都闲,人要家全呢,家全就世全!并且母亲十分相信报应:你二太爷的人不像你太爷,有一点光阴,就咋乎地很。他家的地边上不让人走,私塾的那几亩薄田,最后硬让他占了,自己有女人,还抢山后的王寡妇。你二太太心眼也多得很,尽占便宜不吃亏,那个时候,庄子上人传说你二太太把人家货郎客给闹了,偶人回去后,喝药把自己摆了……娃娃,人要少做些孽呢,不然后代活不安生。

你二婶是个命苦人,从小没有了父母,唉,把罪受扎了。她嫁给刘家峡的头一个男人,养了两个娃,出花儿都出没了。男人出门逛营生去,再也没有回来过。你二爸人木板些,你爷通过亲戚就把她聚到了咱家。命苦的人,走到瓜窝窝里都不甜,她和你二叔前后生了四个娃,殁时都很大了。

大儿子叫钱多,家里困难,大得很了没说上媳妇,三十几岁被派去修洮河,连病带饿死在了工地,骨殖都没扯回来。二儿子叫钱宝,得了个头疼病,你邵家爸开的草药还没抓来呢,硬让头疼死了。三儿子叫钱串,好不容易娶了张家山上的一个哑巴,两个在井上担水捣着耍起呢,她打了个趔趄,滑到井里淹死了,钱串吓坏了,跳下去,再也没有上来。那一年不知咋了,夜鸽子(猫头鹰)在你二婶家的窑亮子上叫了半年,半夜里叫得瘆人很。老四到咱们家来过,给你爸背来过几碗旱烟,央求你爸给他说个媳妇。

嗨,世上的人啊,要分几十几节地活呢。谁都不容易,我就困难穷苦命,而你二婶还不如我。老四钱罐应该好好地吧?媳妇你爸给说的是姚岔姚老六的三女子。三女子原来是有婆家的,准备那年年底要结婚,谁都没料到十月,那天下雪很冷,在咱们家浪门子的邱老二说三女子的男人在煤窑上砸死了,公社给了两千块钱,拉了一车煤,棺材做得厚得很……三女子是姚家耍梢子的女子,对像死后,她寻思觅活,后来精神有点问题了,不然你二婶家,人家根本不给。三刨两下,你爸张罗着就给娶了。

钱罐结婚后,话多了,人也穿的净炫了。他转丈人,来过咱们家几回。人言礼智信都讲究的很。你说苦瓜连瓜芭儿都苦着呢,三年后,也就是这个时候,哑巴生孩子大出血,没来得急救,自打这一天开始,他只有和你二婶、还有个碎娃娃在一起过了。

这样过下去,也算不错了,谁能料到呀,娃娃念一年级的时候,放学回家,让河里的大水冲走了。你爸把我送到你二婶家,我陪你二婶四十几天呢,你二婶没有哭,硬气得很。钱罐后来请过好多阴阳风水,坟翻了几十遍,再也没有娶上女人,翻坟就成了个闲事情。

母亲走后,我去过一趟二婶家。娘俩继续住在山根底的旧院内。那条沟的十多户人家,有力量的都搬走了,剩下五六家,十多位老小不中用的人,仍在原地依靠种田养羊生活。

命苦的人命牢,皎皎者易污。千百年来,人说的,书上写的,人们看到的,似乎验证了这句话流传的合理性。

前多少年,沟里人住得还多,这几年不知你二婶和钱罐两个咋过,说穿了两个都是老人了,我走不动了,这辈子见不上他们了,你闲了去看看,唉,都是命苦可怜人!

本着还愿的心,去了趟二婶家。虽然硬化了路,但山大沟深,道路窄且陡峭,十分难行。爬坡下沟,上山下山,七拐八绕,才到了二婶的村子上。幽暗的路灯,昏睡的村庄。沒有听到狗吠,也没看到有什么人转悠。寂静地有点被世俗遗忘,冷落地好似被世界拋弃。

敲了几家子门,都没有人开,伸手一揣,天啦,都是烂布布裹着一把铁锁子,第五,还是第六家,敲了半天,有人慢悠悠地喊问谁,自我介绍后,他开了门,院灯下,彼此打量了好一会,一位骨瘦如柴,蜷曲似古树根的老妇人贴在门框上,艰难地向我们招手,示意我们快进屋。

寒暄落坐,二婶揣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脸:你是老二昂?我说:就是的二婶。二婶又说:长大了,长胖了,门上见了我都不认得你。我嗯嗯地连连点头。你妈养你姊妹受下批辱的,唉,拉扯地艰难得很,你妈还攒劲着呢吗?

我说,好着呢?这个善意的谎言编的我都脸红,但把母亲走了的事告诉二婶,除了让她难过,又有何用呢?你妈一百过了,你妈善得很,一辈子没骂过人,对亲戚都好得很。那么穷,还为亲朋操心。你姐姐要不是你妈,都到婆婆家不去了。你姐夫把你妈孝顺不?我说,孝顺的很!二婶说,偶就好,还算没忘本……娃娃,唯人难活,我是个罪人,先人造的孽果,让我一个人尝了。人啊,不敢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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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二婶说了半夜,说累了迷糊一会,一会儿清醒了又说。

你偶个三爷你记起不?

记不起了,我回答。

他的老三前年来过。哦!你娃猫(猜)一下,他干啥来了?

我猫(猜)不着呀!

他说几十年前,你二爸借过他家的二十多块钱,要这钱呢!他不是光阴很好吗?好是人家的,这借钱的事你二爸在世时没说过,但人家找来了,咱们不能不还吧!

我点了点头。

二婶继续说,不知人家咋算的,连本带利加车费,人家要了二百六十五元钱,我让你钱罐哥去镇子上取上还了。你念过书,看我给人家还清了没?

我气愤地说,还清了!这都是些啥人么!

唉,娃娃,不要生他的气,账不能欠,清了就好,清了就好……

她说着说着,睡着了。可能她一直记着这事,我说还清了,她才彻底放下心了,所以才安然入睡了。

屋外的风很大,吹得糊窗户的纸哔哔趴趴作响,山野的月光,分外明亮,象水银一样,透过窗子和门缝泻在炕上与地下,怎么也睡不着,便悄悄溜下炕,轻轻打开门,到院外解了个手,司机在车内的鼾声特别大,呼噜噜如扯锯一般。屋后崖畔上栖居的鸟儿,可能是因为没有睡安稳的缘故吧,叽叽啾啾地低鸣。院墙外的一棵老椿树,影子投在院中,如我祖上的哪位先人,归西后,平趟在地上。

启明星已挂在天际,东方动了,天也快亮了,打了个寒颤,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折回屋内,和衣躺在了炕上。打量睡在上炕的二婶,似一具干尸,嘴角塌陷,颧骨高耸,弓起双腿,平睡在那儿。

二婶一生,活的只有过程,没有多大的意义。要我写出意义,那只能写蝼蚁般的躯体内,她有一颗没失本真的人心!而这样的人,除了二婶,我去哪里能寻找相遇到呢?

二婶的一生,活的悲酸惊天,谨小慎微的文盲老人,没有尝到来人世一趟的任何快乐幸福,但她怀揣良知人性,活到了现在。只这点,就够我尊崇仰敬余生!

作者简介

杨进荣,曾用名绿云、罗巴、走天涯、西北星,陇上田园诗人,作家,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和乡土文化的资深研究者,曾在《诗歌报》《散文林》《诗人》《驼铃》《白银晚报》《白银日报》《白银文艺》《乌兰》《甘肃日报》《甘肃经济日报》《首都文艺》《人文白银》《乡土文学》《乡韵》《陇上风情》《中华诗词》中国网、神州网、今日头条、凤凰网等网络和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游记近万篇,深得读者喜爱。著有散文集《抱朴》和诗集《星云涯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