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读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动物庄园》(Animal Farm,又译为《动物农场》),总会有点新感受。

最近一次读完后,反复出现在脑海里的一句话是:“难道你们愿意琼斯再回来吗?”

这差不多是吱嘎猪的一句口头禅。

每当有动物对当下的现状表示疑惑或稍有不满情绪时,吱嘎猪就会当着所有动物的面,用他那特有的破锣似的嗓子大声地喊出来:“难道你们愿意琼斯再回来吗?”

当然不愿意!

在动物们眼里,琼斯是曾经的、已经被他们赶跑了的庄园主人,是可恨的人类的一员,是他们一生最大的敌人。

动物们所有悲惨、劳苦和短促的命运,都是因为以琼斯为代表的人类,对他们进行无情压榨、奴役和宰杀而造成的。人类只会为自己谋福利,从来不会为其他动物谋福利。

琼斯既不会产奶,也不会下蛋;既没有力气拉犁,跑得也不够快;除了喝酒就是闲聊,除了打骂动物就是克扣食物。

然而,琼斯却是庄园里所有动物的主人,只因为庄园的地契上写着他的名字。

他使唤动物们拼命干活,不给自由,不让休息。动物们除了得到 仅仅只能维持不被饿死的一丁点回报之外, 所有的劳动产出全都被他 占为己有。

就算是这样,动物们也不能顺利自然地活到生命的尽头,没有动物最终能逃脱挨那残酷一刀的下场——这残酷的一刀,也是琼斯指使的。

动物们早就对琼斯不满了,甚至早就恨之入骨了。

现在,动物们好不容易在聪明的雪球猪和拿破仑猪的带领下,通过流血的革命,终于将专制、贪婪、万恶的琼斯赶走了,将所有可能会令大家想起琼斯的一切东西全都消灭了,怎么可能还会愿意他再回来?这不是天方夜谭么?

因此,尽管动物们在其他事情上可能会有什么不同看法,但在“难道你们愿意琼斯再回来吗?”这件事情上,所有的动物都毫无争议,意见高度统一——不愿意!

那么,为什么那头有本领混淆黑白的吱嘎猪,还要时不时就对庄园里的动物们喊出这句话呢?

在晓崇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诛心。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动物们在推翻了以琼斯为代表的人类的统治者后,建立起了以雪球猪、拿破仑猪和吱嘎猪为代表的动物的统治阶级——对于统治阶级而言,虚构一个强大的敌人,不仅有利于促进动物们的团结,激发他们的斗志,更为重要的是,还有利于强化统治阶级权力的集中,以及转移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

对于动物庄园的新上任的统治阶级来说,琼斯无疑就是那个最佳的、强大的敌人。

每当动物们对牛奶或苹果的分配有异议时,或者对劳动强度过大有怨言时,只要吱嘎猪嘀咕一句:“琼斯将会回来!”,或者强调一句:“想必你们当中没有谁愿意看到琼斯回来吧?” 动物们所有的异议和怨言就会全部消散。

是的,敌人还会回来!敌人时刻都在!

尽管牛奶每天都被渗进了猪食,尽管被风吹落的苹果都被收集起来送给了猪们享用,但是大家应该放下成见,团结一心,紧密团结在雪球猪和拿破仑猪的周围,听从安排,服从指挥,怎么能因为谁少喝了一杯牛奶、谁少吃了一个苹果,或者谁多犁了几亩地而心生不满呢?

以雪球、拿破仑和吱嘎为代表的聪明的猪们,在打败琼斯、夺取庄园的战斗中是做出了卓越贡献的,正是他们的智慧、勇敢,甚至不惜流血牺牲,动物们才终于齐心协力赶跑了琼斯,有了翻身做主人的机会。既然这些聪明的猪们为庄园的发展付出了太多,他们享用一些胜利的果实不是理所当然么?

况且,琼斯还活着,他随时都有可能再打回来。因此,让猪们始终保持战斗力和良好的健康状态是必须的,把鲜牛奶和大苹果归于猪们独享也是应该的——毕竟,没有谁愿意看到琼斯再回来。

然而,琼斯其实一直都在。或者说,自从赶走了琼斯,形成了以雪球猪、拿破仑猪和吱嘎猪为代表的动物庄园新的统治阶级之后, 庄园前主人琼斯的“肉身”虽然没有回来,但他的“精神”早已经在潜移默化中回来——当拿破仑猪带着凶相十足的九只庞然大狗,疯狂地追逐并赶跑了雪球猪后,那九只大狗朝着拿破仑摇尾巴的神态,像极了另一些狗在过去向琼斯所做的姿态!

并且,“琼斯”总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尤其是出现阶级斗争时。当喊出“拥护雪球猪和每周三天工作制”的动物们与喊出“拥护拿破仑猪和槽满粮”的动物们争得不可开交时,当雪球猪从牛棚战役中的“一级动物英雄勋章获得者”,变成了遭罢黜被驱逐的、“比罪犯好不到哪儿去的雪球猪”时,吱嘎猪就会竖起那特有的破锣似的嗓子,大声对动物们说:“光有勇敢是不够的,忠诚和服从更为重要!”、“只要走错一步,我们的敌人又会骑到我们头上来。同志们,难道你们愿意琼斯再回来吗?

当然不愿意!

可惜的是,不管动物们愿不愿意,琼斯的“肉身”没有回来,琼斯的“精神”正在回来:

当拿破仑猪决定动物庄园要与附近别的农庄进行贸易往来而必须与人类打交道,必须使用货币参与买卖交易时——这是琼斯以前常干的事;

当四足着地的拿破仑猪竟然在给充当动物庄园与外部世界中介的两条腿的温珀律师下命令时——这也是琼斯以前常干的事;

当动物庄园的统治阶级猪们一下子都搬进农场主的住宅,把那里当成猪们的宿舍楼,不仅在厨房里用餐,还把起居室当作娱乐室,还睡在床上时——这还是琼斯以前常干的事;

当吱嘎猪又一次竖起那特有的破锣似的嗓子,对动物们说出“眼下有那么多伤脑筋的工作需要猪们去处理,你们难道想要剥夺我们休息的权利,你们难道要把我们累得无法履行职责,你们难道愿意看到琼斯再回来?”时——“琼斯”早已回来。

在吱嘎猪一次又一次以“难道你们愿意琼斯再回来吗?”的威胁和恐吓中,在九条高大的护卫犬一次又一次的狺狺狂吠中,在动物们一次又一次的怀柔和惧怕中,拿破仑猪也一次又一次巩固了自己作为动物庄园新的统治阶级的核心领导的地位。

他住进了单独的套房,独自用餐,一贯使用起居室玻璃酒柜里的王冠德比餐具,由两条狗专门伺候。他被猪们尊称为“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庄园里取得的所有成绩、无论降临到谁头上的好运,全都是在拿破仑猪的指引之下获得的,全都归功于他。

阶级斗争是残酷的。雪球猪已经被认定为琼斯的特务,越来越多的动物被认定为雪球猪暗藏在庄园的特务而被处死,甚至有四头原本属于统治阶级的猪,因为曾经抗议过拿破仑猪取消周日碰头会而被迫承认他们曾与雪球猪秘密接触,最后被九只猛犬撕裂了喉头。

动物们干的活比以前更辛苦了,劳动时间甚至比琼斯时代还要更长,吃的却并不比那时候更好,活得也不比那时候更好。他们普遍吃不饱,睡干草,冬天苦于寒冷,夏天苦于苍蝇。然而,由于没有任何过去的东西可以拿来同当前的生活做比较,他们已经忘记了过去是不是比现在好。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吱嘎猪已经不需要再对庄园里的动物们喊出“难道你们愿意琼斯再回来吗?”这句话了——

当吱嘎猪用他的后腿从院子的一头走向另一头时;

当农场主宅门里的一长列猪都用两条后腿行走时;

当拿破仑猪用前蹄夹着一条鞭子,傲慢地用两条后腿从一边走向另一边时;

当拿破仑猪叼着一支烟斗在农场主的宅内花园里散步时;

当他公然穿上琼斯留下的黑上衣、猎装裤,绑着皮裹腿招摇过市时;

当他离开自己的席位,绕到桌子的另一边与皮尔金顿碰杯并举起葡萄酒杯一饮而尽时;

当他正式宣布将动物庄园(The Animal Farm)改为庄园农场(The Manor Farm)时;

当他与皮尔金顿先生玩纸牌并且同时都打出一张黑桃A时;

当其他动物们已经无法分辨出动物庄园里的统治阶级的猪与统治阶级的人类之间有什么区别时——

诛心了,琼斯真的已经回来了!

(全文完)

(晓崇原创。图片源自网络。部分文字内容引自《动物农场》,荣如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如涉侵权,烦请联系晓崇删除。2024年3月于广州)

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