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第147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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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5年盛夏的一个上午,我在城南刑警一中队见到了冯三石。他是新考进来的文职辅警,20岁出头,面相很老,身高足有1米9,却瘦得厉害,是个标准“细狗”体型。
中队指导员笑眯眯地向办公室中的战友介绍:“同志们,这是冯三石,警校毕业的,科班出身,以后就在咱队当文职了。大头,小冯跟咱们探组,接大刘的岗,你带着他。”
我嘴损,说话忘了过脑子,张口便评价:“嘿,哥们长得像‘灵缇’(原产于欧洲一种体型纤细的优秀猎犬),看着真喜庆。”
办公室里瞬间发出哄笑,冯三石却并没生气,而是凑到我身边,呲出两排洁白反光的大牙,性格大大咧咧:“大头哥,有啥我干的活儿没?”
中队的战友都在外边跟进一起贩毒案,单位里只剩几个民警等待消息。我想了想,回道:“眼里有活儿,不错,不过暂时没啥事,今儿咱值班,你先歇着吧,等有了警情,够你忙的。”
冯三石很上道儿,立刻从小挎包里摸出烟盒来散,档次还不低,是20多块钱的玉溪。邻桌的王强默默接过香烟点燃,深吸一口,面无表情。
已经离开的指导员不放心,又转身回来,跟我把话挑明了,特地嘱咐道:“小冯是局领导点名要过来的,都别欺负新人。大头,你多教教他。”
城南刑警一中队确实有“欺负新人”的传统,毕竟是全市公安系统知名的“破案示范队”和“大要案攻坚队”,曾获嘉奖无数,因此单位里的风气很奇怪,并不像司法行政机关,而是类似于军队,整个一中队驻地小四合院里充满了雄性荷尔蒙爆发出的力量和竞争,只有能拿出真本事的人,才能融入到这个光荣的小集体。
每年中队都有政法编制的公务员和合同工辅警分配进来,在没拿出真本事前,都只能做打扫卫生和扫描案卷这种边缘的活儿——这其实也算不上欺负。
此刻冯三石已经感受到老刑警眼里透来的“敌意”,略显尴尬,指上掐着烟,1米9的大个儿竖在办公室地板上,像个犯错的孩子,说话都有些结巴:“呃……大头哥,我听警校师兄说,他们派出所活儿很多,忙得厉害,咱们刑警队这咋这么闲?”
“闭上你的乌鸦嘴!”隔壁桌的王强开始摆谱,“没有警情还不好?你觉得闲?你这是啥都不会干,你要实在闲的不行,滚去搞内务卫生!”
冯三石赶忙转身去找抹布和扫帚,被我起身拦下:“小冯,帮我做案卷吧。强子,指导员说了,你别欺负新同志。”
“果然是政工干部的兵,张口就上纲上线。”
王强说罢,冲这边翻了个卫生球眼,继续低头在电脑上绘制“刑事案件现场勘察示意图”——他入警3年,是中队的勘察技术专家。
另一张桌子上,周哥正在捋涉案监控,老同志倒是和蔼,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又跟冯三石要了根烟,笑眯眯地问:“小伙子,你是局领导介绍来的?”
冯三石没啥防备,知无不言:“嗯,徐副局长是我姨夫,他让我去出入境窗口办证,我不乐意,想来刑警队破大案。”
听罢,周哥仰脖吐出个烟圈,表情意味深长——又是个来刑警队体验生活的“官二代”。
2
公安文职,其实就是辅警的一种。严格来说,辅警并没有刑事侦查权限,可警力严重空缺,因此本市公安局便对外挂了个“文职”的名号招聘。说是文职,其实主要工作依旧是摸排蹲点、寻访抓捕这类“武职”工作。
冯三石虽是专科警校毕业,却没赶上“公安联考”政策,考公务员又落榜,因此只能跟着家里在工地上当了3年打灰老哥。毕竟是警校生,心里那股匡扶正义惩恶扬善的警察梦还没灭,上个月在微信公众号上看到文职辅警招考,就立刻报名,没想到竟高分通过,以这种方式进入了公安局。
文职辅警这份工作相对稳定,只要不犯错、不主动离职,可以一直干到退休,就是工资低得令人发指,当时每月只有1780块钱,交五险,没有住房公积金,也没有上升空间。因此好多像冯三石一样的警校生选择把辅警当成过渡,边工作边备考编制,他们不少人干脆选择去窗口单位或是机关上班,哪怕是在交警队“站大岗,贴白条”,也比昼夜颠倒活多危险的刑警队强太多。
“每个月不到2000块,没点情怀,谁干这个啊。老老实实在家备考多舒服!”上班第一天,冯三石就跟我这么讲,连眼珠子都在闪光,“大头哥,我考这个文职,没靠姨夫的关系,就是为了当警察破大案嘛!哥,你是老刑警了,多教教我咋破案。”
“别叫我哥,你岁数比我大,我也才刚入职1年,也不是老刑警。”我把桌子上的案卷推到他面前,“现在哪儿有那么多大案啊?喏,这是个扒窃案,咱们按照顺序,把报案材料、笔录、鉴定书这些证据材料和各项法律文书装订成册,然后把讯问录像拷贝出来刻成光碟,明儿送检察院报捕。”
我愿意教他,冯三石却不愿意学——他没想到刑警真要做文职的活儿,他只想参与那些“惊心动魄”的抓捕行动。我试图解释,毕竟,基层刑警的日常工作和影视作品完全不一样,除了抓捕时偶尔出现的紧张刺激外,这其实是一项劳神费力的活儿,需要收集繁杂的证据材料、讯问嫌疑人和申报各项法律手续,以满足刑事诉讼的各项要求,后续还要制作案卷报捕起诉补侦……总之,就是逼着张飞绣花,除了抓捕时的一腔血勇,更需要的是严谨细致的脑子和稳重的性格。
“啊?这样我就没时间学习了啊。”冯三石反应过来,“刑警队这么忙吗?我刚报了成人本科,还打算备考政法干警呢。最差也考个事业编,总不能一辈子干协警啊。”
我安慰他:“这你不用愁,如果真想考学,战友们会照顾你的。”
公安文职也有岗位数量要求,离职一个才能补充一个。冯三石这岗位以前是位绰号“大刘”的蒙族文职辅警任职,大刘的办案能力也很强,很快就融入了刑警一中队,他在中队工作第三年开始备战司法考试,战友们得知后,都愿意照顾这位“袍泽兄弟”,心照不宣把他的活儿揽到自己身上,好让他有时间学习,中队长和指导员也尽量不给他安排工作。就这样过了整整一年,大刘不仅成功拿下“法律职业资格证书”,还上岸省考,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人民警察。成为正式民警后,大刘虽在市局机关工作,仍常以“城南刑警一中队”出身为荣,让中队长和指导员倍儿有面子——不过眼下冯三石初来乍到,还不知能不能适应工作呢,更别提照顾他考学的事儿了。
这时正专心在电脑前作图的王强接了个电话,说单位盯了很久的一个贩毒人员出现,正在和上线交易,需要立即支援。接到情报,王强连防刺服都顾不上穿,立刻起身招呼我行动。伏在桌上用铅笔给案卷编页码的冯三石两眼放光,小声问能不能参与抓捕。指导员也想让冯三石尽快融入进中队,便下令让我和周哥继续值班看家,由冯三石和王强跟着他去支援蹲点的外勤探组。
任务布置完毕,我从后腰摸出手铐递去,嘱咐道:“务必注意安全,有问题找老王,务必听指导员命令。”
冯三石接过手铐,兴奋得不行,模仿电影桥段挂在腰带上,迈着大长腿转瞬便钻进抓捕车副驾,绝尘而去。
3
果不其然,这次抓捕行动不出意外地出意外了。
按规定,抓捕行动务要遵守“2比1定律”,就是抓捕1名嫌疑人时至少要2名刑警,才能最大限度避免发生意外。
这一次,根据特情线人提供的情报,贩毒嫌疑人“二荣”要在家中跟1个从四川过来的上线收购冰毒,等双方交易时就能人赃并获。此前,副中队长老马带着1名民警和2名文职辅警负责蹲点观察,嫌疑人出现后,他们随即发现那名四川上线还带着个年轻女子——嫌疑犯变成3人,抓捕警力这就不够,便立刻给王强打电话请求支援。
由于路程太远,指导员带着王强和冯三石与抓捕组汇合已经过去近40分钟。王强伪装成外卖员,把门骗开个小缝儿,指导员立刻把门踹开,藏在门口的毒贩“二荣”被撞懵,还没等他反应过来,7名刑警队员便冲了进去。他们被浓厚的甲基苯丙胺的酸味呛得咳嗽,屋里烟雾缭绕,竟然乌泱泱聚着5男1女,全是嫌疑人的“毒友”。
这些吸贩毒人员刚聚众吸食了毒品,正亢奋,都歇斯底里地反抗。刑警一中队的队员们普遍体壮如牛且经验丰富,仗着身形敏捷健硕,瞬间便将局势控制住,将嫌疑人牢牢压在身下。只有冯三石是第一次参与抓捕,遇到这种“人多势众”的抓捕现场,眼睁睁看着那个漏网的年轻女嫌疑人举着水果刀朝自己刺来,竟愣在当场不知所措。幸亏王强眼疾手快,瞥见情况危急,来不及反应,直接起身撞了上去。女嫌疑人被撞倒地,伏在地上好久没缓过神,冯三石这才反应过来,给女嫌疑人戴上了手铐。
天热的厉害,那名女嫌疑人只穿了件吊带,冯三石没啥经验,见此情形,脸红到脖子根,仗着胳膊长,与女嫌疑人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只用两根指头从身后勾着手铐的铁链。参与抓捕的其他刑警队员正忙着收集固定证据,谁也没注意到冯三石的看守姿势不规范。
在毒品的刺激下,女嫌疑人趁冯三石不备,忽然挣脱束缚,猛地冲向身旁的大衣柜镜子,由于吸毒而惨白的脸上瞬间扎满了玻璃碴子,染得鲜血淋漓——这是涉毒人员常用的自残手法,以逃避打击。
那个女嫌疑人绰号“喜妹”,30岁出头,刚染毒不久,经落实与贩毒案无关。由于喜妹只是吸毒,被处强制隔离戒毒2年,但强戒所看到她裹着纱布的脑袋,害怕担责,便没有收押,只能释放。
重获自由第二天,喜妹便带着年迈的家属直接跑到分局督查大队和纪委控诉冯三石“暴力执法”,要求赔偿,又过了几天,这女人不知从何处知道冯三石是文职辅警,便以没有执法权的名义向检察院举报,颇有不把他警服扒掉誓不罢休的意味。
于是冯三石刚当了不到一周的刑警,就被停了职,回家等待调查。
当年社会舆情对警察很不友好,如果“暴力执法”这事儿闹大,当天参与抓捕的刑警队员可能都要跟着吃瓜落挨处分。王强是火最大的那个,逢人便骂:“新来那‘灵缇’就是根儿纯铜的金条,当文职连个嫌疑人都看不住,谁要谁倒霉!当天要不是我撞倒那‘女料子鬼’(方言,吸毒人员),他就成烈士了!”
王强急了口不择言,忘了自己其实也是文职辅警,专业是“刑事现场勘查”。
当天参与抓捕的马副队长也生气,毕竟这案子是他和王强跟了快一个月的战果,眼看嫌疑人已全部抓获,只要顺着毒品来源这条线往上捋,肯定能破获个跨市的贩毒团伙。可涉案人员喜妹却因自残没办法拘押,肯定要和同伙通风报信,影响办案进度。
彼时正是公安厅组织“禁毒百日会战”的攻坚期,马副队眼瞅着到手的三等功没了,便在晨会向中队长提议:“领导,这文职能力不够,调派出所当片儿警去吧,别来刑警队添乱,就因为他,咱中队这禁毒会战第一名够呛能保住。”
我倒是对冯三石的印象不错,性格直爽,为人憨厚,便替这傻大个辩解了几句:“副队座,小冯上班第一天参与抓捕,给谁都不适应啊。”
马副队长却讲:“刑侦队,尤其是咱们刑警一中队,不是托儿所,没那个义务让他慢慢适应,看咱破案率高,就挤破头想进来,也不考虑自己的能力?刑警就是上手就能干,还得能干好,你和王强来的时候不都适应得挺快吗?无法适应就去窗口,或是去交警,也都不错,还没危险。”
此话一出,马副队却挨了指导员的骂:“老马,这次行动你带队,你在情况不清楚的时候就贸然实施抓捕,没考虑队伍里还有文职?人家一个月不到2000块的工资,干这种活儿,现在出事儿了,还让人家担责滚蛋?”
马副队长却反呛了回去:“指导员,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整个城南分局的办案单位,业务骨干不都是辅警?咱中队案子这么多,单位算上做饭阿姨,拢共才14个人,其中正式民警8个,里头还有不授衔的事业编和工勤,照你这么说,他们能不能参与抓捕?又要月月争第一,抓人的活儿都让咱这些行政干部做呗?直接猝死算球!”
其实战友们都知道,马副队是个好领导,前几天督察来询问“暴力执法”的事儿,他还主动揽责,并未说过冯三石的坏话。如今在会上如此愤怒的主要原因,主要还是气不过喜妹竟然敢来讹警察——主要还讹成功了,刑警一中队从办公经费里给这女料子鬼赔了4000块钱的“营养费”。
当年基层刑警中队每月只有2万元的固定预算,包含办案费、油料费、电费水费等所有花销,用完就没了,以至于中队长和指导员经常从破案奖中贴钱往里补。这笔给女料子鬼的“赔偿款”,大概是从伙食经费里出的——当月刑警一中队的食堂伙食标准直线下降,从三菜一汤改成了一天三顿白菜烩土豆,吃的这帮五大三粗的精锐刑警眼珠子都冒绿光。
4
不过,喜妹最后还是撤回了控告和投诉。
冯三石停职后不久,喜妹就收到了中队的“赔偿”,还签字表示接受和解。可就在第二天,喜妹就翻了脸,又带着爹妈拉着横幅站在刑警一中队小院门口继续“维权”。见此情形,指导员示意我把喜妹叫回办公室来谈。
一进门,指导员劈头就骂:“你一个料子鬼,还他娘的成精了?”
喜妹却指着自己的纱布脑袋,表示自己就是个行政违法,又不是贩毒,却被打成这样:“不就是欺负老百姓嘛!法理何在?人权何在?赔偿何在?”
我快被气笑了,指导员继续说:“行,那就鱼死网破,你继续去‘维权’,从今天开始,你的涉毒情况发给全市的派出所和治安队,以后不论你去哪儿,不管你在干啥,总有警察找你来做尿检。”
“你们这是滥用职权!”喜妹急了,因为常年吸毒变得惨白的脸竟然有了一丝血色,“外面那么多吸毒的不抓,你们为甚就盯上我了?我要去告你们!”
喜妹和普通的料子鬼不同,她文化程度不低,曾是铁路职工,后来被单位发现染毒开除了,现在没正经收入来源,估计也是第一次见刑警竟然这么“怂”,就想着讹点钱。当然,她肯定也想着借此机会变相威胁警察不要再查吸毒的事。
指导员一拍桌子,怒目圆睁:“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呢?我们看在你受伤又没钱的份上给你些医药费,真以为你以自残妨害公务的事儿我们不追究了?”
这时王强推门进来,送上神助攻:“指导员,刚研判出来了,喜妹的弟弟可能受她影响,也吸毒,我现在带人去大学给她弟做个尿检?”
“别别别!”喜妹终于怂了,忙表示要和指导员单独谈一谈。
我和王强会意,出了办公室,站在小院里抽烟,我很惊讶地问,喜妹的弟弟竟然吸毒?王强解释,我瞎说的,喜妹的弟弟大概都不知道姐姐吸毒的事儿,纯就是想帮帮冯三石,以此为由“威胁”喜妹撤回控诉。毕竟,人家揣着人民公安的伟大理想来当文职,没几天就让料子鬼给搞停职了,这事儿要传出去,以后谁还肯来一中队当辅警?
过了足有1个小时,喜妹才从指导员办公室里出来,态度大变,不仅对着指导员千恩万谢,还顺脚跟我们打了个招呼才离开。再一问,喜妹竟然不仅真的撤回了所有控诉,还做答应做指导员的特情。
“我也给了喜妹承诺,尽最大努力帮着她戒毒。本来吸冰毒的瘾不算大,只要脱离毒圈就能戒掉,她给咱当特情,咱帮她把身边的料子鬼都抓完。”指导员还说,“检察院那边也搞定了,那次抓捕行动有3名行政编正式民警带文职执法,全程录音录像,符合公安部和公安厅的规定,咱也给了赔偿,这事儿过去了,让冯三石回来上班吧。”
5
回来上班的冯三石像变了个人,以前那个大大咧咧性格开朗的话痨小伙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脸上常挂着失落的阴郁男人。
即使是这样,王强依旧口无遮拦,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你这能回来工作,全靠哥们儿,不然那女料子鬼能把这事儿捅到公安部去。所以你以后多学多看,别以为自己戴上大盖帽就真是个刑警。”
“王哥,谢谢你救我一命,大恩不言谢。”冯三石很阴沉,“我姨夫……徐局长,已经骂过我了。这事儿是我错了,我马上打报告申请调离。”
王强意识到自己话重了,忙摸出香烟贿赂:“别啊,弟儿,我开玩笑的。咱当警察的,被举报投诉,就证明你工作没干好,谁让咱是人民警察呢。”
冯三石把烟推开:“哥,我只是个辅警,不是人民警察。这次停职,我戒烟了,当辅警工资低,我还要生活,攒下烟钱可以买考公的辅导书。”
我安慰他说:“别调离了,只要肯花心思,你一定能当个好刑警,等将来考公上岸,绝对是新单位的业务骨干。”
其实战友们都能看出来,冯三石已经不愿意待在刑警一中队了,可也没申请调动。
接下来的日子里,冯三石认真学习,虚心求教,很快把警综平台、现勘系统等需要文职辅警“专属”的工作做得娴熟了,也逐渐显示出办案天赋——他有很强的逆向思维,特别喜欢诈骗和伪造证照票据这类“高智商犯罪案件”。在办案时,冯三石的条理之清晰,令指导员都佩服,不到半年就获得了“灵缇神探”这个略显滑稽的外号。
就这样,我和指导员还有冯三石搭档,一度成为刑警一中队破案率最高的探组,拿了好几次大队的嘉奖。只是“灵缇神探”对抓捕行动落下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不敢参与抓捕行动,即使是参加,也是小心谨慎,生怕嫌疑人出点什么问题,每次把嫌疑人抓回单位,冯三石递烟倒水沏茶,只要需求不过分,都尽力满足。有好几次熬夜看守嫌疑人,冯三石愣是让嫌疑人睡在讯问室的床上,自己则用凉席打个地铺凑合。
时间久了,王强看不过去,向我吐槽道:“灵缇神探同志抓的是嫌疑人,还是给自己抓回个亲爷爷?大头,咱可是刑警,你们探组能不能注意点身份?”
我反驳:“确实,我们组对嫌疑人比较和蔼可亲,但这招管用啊,冯三石唱红脸,我和指导员唱白脸,双管齐下,嫌疑人就竹筒倒豆子,都交代了,你们倒是‘心狠手辣’,审个盗窃案都能问8小时。”
王强不屑一顾:“嘁——你们办的是啥案?你们抓那嫌疑人都嘴软,我们探组办的可都是暴力犯罪,嫌疑人能好好交代才有鬼。”
话虽这么说,毕竟冯三石的刑侦能力在这摆着,王强其实打心里已经接受这个战友了,好多次趁休息,他都邀请冯三石聚餐喝酒,可冯三石都以备战省考为由拒绝了——实际上,自从冯三石停职回来,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案子里,根本没见他学习过。他从不参加中队的任何活动,甚至都很少和同事交流案子以外的事儿,但私下里依旧一直管我叫“师父”。
2017年末,我调动单位,冯三石主动订了餐馆组织欢送会。
那天,他破天荒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跟我诉苦,说自己是贫困县农村出身,家里并不富裕,爸爸在县城搞了个小施工队,挣不了多少钱,所以每天都盼着儿子能“转正”成为正式民警,可儿子刚上岸“文职”,工作没几天就被停职回了家。那几天,他的脑袋都被父母骂肿了。他如今也快30岁了,想着辞职多挣点钱,但父母坚决不同意,非让他在“体制内”好好干,然后再找个女朋友结婚生娃。
我为了给他鼓气,也透露了些道听途说来的消息:“辅警转公务员绝无可能,不过邻近几个市都在进行辅警改革,薪资待遇参照事业编制,优秀辅警还能直接给事业编。我在市局政治处有个哥们儿,他说咱们市辅警马上也要改,就你的能力,混个事业编不成问题。”
冯三石苦笑,说自己也舍不得辞职,他确实喜欢当警察,但他现在有对象了,隔壁师范大学今年毕业的大学生,本来说好毕业就结婚,就现在这工资水平,很难养家啊。
我惊了,骂他找对象这么大事儿都不跟战友吱一声,寒心了。说到这,冯三石终于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憨笑,摸出手机给我看照片——小姑娘身材高挑,容貌端正,年初放寒假前去凯德商场,手机被扒窃了,来报案时两人认识的。
“嘿嘿嘿,最后手机没找回来,还搭进去个人。”
刑警一中队有个优良传统,每个季度发给探组集体的破案奖和网逃奖金,都会向收入低的辅警倾斜,自从得知冯三石谈恋爱后,指导员干脆把自己的破案奖和网逃奖全部留给他,让他在女友前能“体面一些”。
不过,这些钱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虽然有难处,但冯三石依旧是个廉洁奉公的好警察。2018年初春,探组侦办了一起掩饰隐瞒犯罪所得案(收赃),犯罪嫌疑人家属得知冯三石负责做案卷,便包了个厚厚的大红包过来,想让他少统计些赃物数量,以求轻判。冯三石一边怒骂,一边顺着大门把红包狠狠摔到了门外的小院里。塞北小城春风凛冽,红包封皮被摔碎,好几万大钞随风在院里乱飞,颇具戏剧性。嫌疑人家属很狼狈地满院把钱捡完,临走时还恶狠狠地警告冯三石:“你个协警,老子有的是招治你!”
果不其然,第二天,分局督察和纪委就同时接到匿名举报,说冯三石没有执法权,还违规办案,收受贿赂。纪委工作人员来到一中队简单调查,就明白这是嫌疑人家属的打击报复诬告陷害,冯三石表示无所谓,但一中队的战友们都不干了,纷纷表示,既然纪委没查出结果,就别怪刑警队员们给举报人一个结果了。
指导员带着新搭档老于直接向纪委申诉,王强和马队长则跑到督察大队报案说被诬告陷害,吓得嫌疑人家属亲自来一中队登门道歉,这事儿才算过去。
6
也是在2018年春天,冯三石突然联系我,说买房首付还差些,想借点钱,等夏天结婚后收了礼金就能归还。听到他要结婚,我很高兴,但也很愧疚——自己手上能拿出的钱只有2万块钱,便立即用支付宝转过去,还建议他跟中队其他战友借一下,凑个7、8万应该不难。
冯三石却表示算了,说从指导员手里还借来5万,剩下的首付款用信用卡能顶上,就不跟王强马队开这个口了。我转开话题闲聊,才知道原来冯三石的女朋友大学毕业小一年了,见他还没兑现承诺,现在威胁他,如果今年不买房结婚,那就分手。逼到这份上,冯三石才向我和指导员借了钱。
我宽慰他,说结了婚就稳定了,分局那边辅警改革马上也要开始,以后的工资养家糊口肯定没问题。
冯三石却特别失落:“哥,你不知道?现在分局都在传,辅警要改成第三方劳务派遣,就和在派出所干活儿的那些外包保安一样,连辅警身份都没,越改越差,等结完婚,我就辞职跟亲爹干工程去!当文职这么多年,我也算对得起心里的警察梦了。”
冯三石的婚期还是定了,婚礼在近郊的一个小酒店里办的,邀请的人不多,整个仪式略显寒酸。一中队的战友们却很高兴,酒席才吃到一半,王强就抱着马桶吐了3次了,他从卫生间回来,拉着新郎的手流泪抹鼻涕;马副队和老周也喝得七荤八素,哥俩从《父亲草原的母亲的河》唱到《鸿雁》,最终演变成战友们抱成一团哭着唱《少年壮志不言愁》,鬼哭狼嚎;再后来,我就断片了,第二天头痛欲裂,睁眼就看到冯三石的巨幅结婚照,照片里的冯三石穿着借来略显肥大的民警常服,戴着一级警司衔,侧身搂着媳妇,笑容甜蜜——不知为何,我竟然睡在冯三石的婚床上,我赶忙捅醒身边鼾声如雷的王强——太丢人了。
我们哥俩人穿好衣服下楼——这是间二层小公寓,被布置得温馨舒适——新娘子正在一楼收拾昨晚的狼藉。
“人民警察的形象呦,喝起酒来就不管不顾了。”美丽高挑的新娘挂着黑眼圈,指着地板上睡成死猪的丈夫,略有嗔怒,“要不是有指导员帮忙,就你们这几个壮汉,我可照顾不过来。”
原来昨晚宴席结束,喝多了的我不知死活第要去冯三石家里闹洞房,王强也不靠谱,非要跟着一起来。只有指导员没喝酒,拗不过我们,便和新娘子把我们这些醉汉送到家里,然后就回中队带班去了。
新娘子把落地窗的电动窗帘按开,天已大亮,又俯身从电视柜的抽屉中拿出两摞提前准备好、叠得整整齐齐两摞人民币给我:“喏,老冯昨天喝的那么醉,还嘱咐从礼金里拿2万出来还给你。”
我不好意思,说这钱又不着急还。新娘还是把钱塞进我怀里,解释说这是冯三石专门嘱咐过的事,战友的钱坚决不能欠。王强懵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质问:“‘灵缇神探’缺钱为啥不跟我借?”
我揣着人民币,吐了下舌头,不知该咋说。
2018年末,城南分局对刑侦大队进行改革,准备取消基层责任区刑警中队,转而成立扫黑、反诈、重案、侵财等专业刑侦中队,人员分流到各专业队当业务骨干。前期刑警一中队的主官先行调离——说是调离,其实都是升官,中队长成了网安大队长,指导员则升为城南刑警大队的副队,剩下的队员也都明白:那个曾在全市公安系统里显赫一时的城南刑警一中队,即将要消失了。
去分局任职前,指导员组织一中队的战友聚餐,还把我这种已经调离的队员也都叫了回来。
滴酒不沾的指导员这次特意倒了点,起身说:“我21岁警校毕业就分配到城南刑警大队工作,除了在五中队当过几年副队外,把小半辈子都留在了刑警一中队,亲眼看着这个不起眼的小单位逐渐凝聚起来,变成全市风气最好、业务能力最强的基层侦查中队。如今一中队即将撤销建制,算是归回刑警大队,战友们也都还在,可不知为什么,还是觉得伤感。”
指导员把酒喝完,又倒了一杯:“咱一中队的战友们甭管去哪儿,都要记得这些一起过命的兄弟,哪怕是辞去公职,脱掉警服,也要把在城南刑警一中队当过侦查员的经历烙在心里,铭记骄傲。”
其实指导员最后那句是说给我和冯三石听的,他知道我俩都打算辞职——我那时候已经开始备战司法考试,准备脱下警服当律师。
身旁的其他战友也都举起酒杯,互相祝福,有人面容如铁,有人眼眶发潮,只有冯三石,依旧是那张平静的厌世脸,不说一个字,默默把杯子里的代酒的茶水喝光了。
7
那次聚会过去没多久,2019年初春的一个周五早上,我正在图书馆自习,突然接到王强的微信,内容言简意赅:“冯三石出事了,不方便接电话,速回中队。”
我以为冯三石是在抓捕过程中受了伤,可仔细一琢磨,负伤不应该去医院吗?回中队干啥?
我匆忙驾车赶回刑警一中队,刚进小院门,就见做饭阿姨隔着餐厅玻璃招手:“大头!快来快来!”
餐厅里烟雾缭绕,王强、马队、周哥和新来的冯三石徒弟小孙都在。
我有点懵:“强儿你干啥呢不接电话?”
王强答解释,刚和纪委斗智斗勇呢,不方便接。
马队忙起身把门关紧,立刻问:“大头,你跟他关系最好,他最近有啥异常?”
我奇怪,也没啥异常啊。不过我那段时间一直忙着备战司法考试和谈恋爱,也没跟冯三石联系:“他人呢?”
周哥抽着烟,长叹一声:“唉……犯错误了,低级错误,在办案区讯问室里关着呢,纪委和新来的中队长看着。”
我有些恼,毕竟刑警队又不是军队,咋还带关禁闭的?
马队长确实急了:“犯罪了,盗窃!”
王强解释,年初,冯三石和马队、周哥搭档,侦破捣毁了一个涉黑团伙。就在今儿上午,周哥值班时接到指挥中心下派的一个很奇怪的警情:报警人说他丈夫被拘押在看守所,个人物品在城南刑警一中队扣押着,但信用卡却被盗刷了2万3,按照属地划分,这个警情又被下派回了刑警一中队。与此同时,分局纪委的电话也打到中队长办公室,说接到实名举报,一中队的侦查员冯三石贪污涉案嫌疑人的钱款。
等周哥和马队反应过来,赶忙找冯三石询问,他没有丝毫隐瞒,立刻承认了,说自己去年为了结婚买房,信用卡欠了好几万,已经逾期,靠着当文职这略显微薄的工资肯定还不上了,就突发奇想,在2018年初从周哥抽屉里偷走了涉黑头目的手机和信用卡,转走了2万2千多块钱,他原打算有钱了就给还上,可最后还是没还上,也逾期了。
很快,涉黑团伙头目的妻子就气势汹汹地找来,说银行工作人员上门催收,她才知道丈夫的信用卡被盗刷了,顺着催收人员的账单一看,上面明确显示,这笔钱是在丈夫已经被关在看守所时刷走的,转到了户主名为“冯三石”的银行账户里。对方说,丈夫犯罪接受制裁,如今警察把丈夫信用卡的钱转走,也该受制裁吧?
新来的中队长这才反应过来是咋回事,直接表示:“执法犯法,罪加一等!这种灰个泡(方言,坏种)就是警队之耻,直接法办。”说完,中队长就通知了分局纪委,让冯三石等待处理。
下午4点多,笔录做完,老周和马队带着冯三石从办案区走出来,四中队的副队长已经带人在小院里已经等待许久,见嫌疑人出来,有两个年轻刑警立刻摸出手铐要给冯三石戴上。
“你们要干啥?”王强冲过去把冯三石的袖筒撸起来,“他也是个警察!抓捕时被嫌疑人捅伤的疤还在呢,一点面子都不留吗?”
四中队副队长赶忙解释:“这俩小同志都是今年新考来的,不认识他……还愣着干啥,手铐收起来,自己人还怕跑了咋的?”
两个年轻刑警把手铐装回包里,可眼神里还是透着警惕,一左一右押着冯三石的胳膊走出小院,把他关在警车后面的笼子里。被押走时,冯三石只是全程冲这边看着,没说一句话。
后来我才知道,出于回避原则,警务人员犯罪的案子要移交给别的分局刑警大队侦办,但城南分局的刑警大队长——也就是原一中队的指导员——建议,冯三石没有编制,只是个辅警而已,不会“干涉司法公正”,他的案子让城南刑警办就行了,所以,冯三石才会被“无人认识”的四中队民警带走。
当然我们心里明白,指导员这是想让“自己人”把冯三石送进看守所,好歹给一中队留些脸面。
8
冯三石当晚就因“涉嫌盗窃罪数额较大”,被依法刑事拘留。
2019年6月,城南区人民法院进行如下判决:被告人冯三石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盗刷他人信用卡金额较大,其行为已构成盗窃罪,鉴于被告人案发后主动找到单位小组干警如实交代犯罪事实,符合自首的构成要件,依法可以对其从轻处罚。被告人当庭自愿认罪,且家属已赔偿被害人经济损失,并取得谅解,确有悔罪表现,酌情可以对其从轻处罚,最终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二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五千元。
大概冯三石也是“老刑警”了,心知自己这事儿已经没有回旋余地,所以案发当天,马队长来问,他就主动说了全部犯罪事实,没有任何隐瞒,算是“救了”自己。毕竟司法解释中明确规定,只要犯罪嫌疑人尚未受到司法机关的传唤、讯问或者尚未采取强制措施之前,能主动向司法机关说明情况,能够主动接受审查和追诉,如实供述司法机关还未掌握的本人罪行,就可以认定为投案自首。
也正因为冯三石符合投案自首的条件,获得缓刑,当庭释放。自此,他人便消失了。
当年年末,疫情突至,基层中队撤销暂缓,刑警们都投入到防控一线,忙起来了,也没人再提冯三石这事儿。2020年中旬,刑警一中队建制正式取消,得知消息的当天,我特地按照指导员的建议跑回来拍照留念,打了一圈电话,却没人愿意来。
2021年国庆,我办婚礼,邀请了所有原一中队的战友。王强还问我:“你和他关系最好,他竟然真没来?”我解释,冯三石手机换号了,微信不回,联系不上。
战友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见某个大酒店的保安队长像冯三石,有人说他好像在给哪个国企领导当司机,还有个版本更邪乎,说他在看守所认识了某个大佬,还“因祸得福”出去后进了大厂……直到最后,王强才借着酒劲儿说,2020年夏天,他办案时碰上了在工地打灰的冯三石,整个人站在泥浆里,像个落魄的农民工。王强当时与他简单聊了几句,冯三石说,自从自己犯罪后,父母嫌弃他,新婚妻子也跑了,房子因为还不上贷款被收走拍卖。他彻底一无所有了。
“他说不想和任何一中队的人联系,”王强特地对我说道,“尤其不想让你知道他的近况,嫌丢人。”
马队长喝了酒,话多:“嫌丢人,就别干这种事!贪小钱吃大亏。判决下来没多久,全市辅警就改革了,除了没有住房公积金,所有待遇参照事业编制,依照以往工作成绩和学历评职级,还有晋升空间,就像王强,评上个‘工匠型警务辅助人员’,现在是四级警辅长,每个月小5千的工资……但凡肯忍耐一段时间,等改革后,他的职级和收入不会低,也不会因为区区2万块进去,给警服抹黑……”
已是副局长的指导员突然插话:“冯三石在一中队待了这么久,只有刑警的皮,却没长出刑警的骨头,面对比普通人多的诱惑,他最终还是没忍住。”
(文中人物为化名)
作者:城南巡捕
编辑:沈燕妮
题图:《狂飙》(2023)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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