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老友记第四期:贾康×王巍

直播时间:2024年3月1日下午14:00-16:00

视频转译文字稿整理(具体如下):

话题3:尽研究者之责任,有思虑有发声

王巍:十年前,你在新浪微博上一直很活跃。你也算是大V,而且经常发表东西,在我的印象中,你有几次好像也被禁言过,是因为什么?

贾康:一开始是新浪主动联系我,让我上新浪微博。我说我没时间操作,他们说你试试,现在你还没发一个微博,已经有3万多粉丝在等着了。后来我就上去一下,跟大家问候,发现原来我在门头沟矿务局机电厂的一个工友回应了,我也回应一下问好,他非常高兴。这样就奇妙地把这些人一下给联系起来。其实后来各忙各的,也来不及更多的留言。实话实说,微博上我后来的粉丝数也有限,现在是50 万出头。我不是要刻意怎样吸引眼球,但是后来发现微博确实是一个可便捷发表自己观点的自媒体。有些观点从别的渠道发不出去,但自己觉得还是应该尽点研究者的责任,可以把一些观点捅出来。但是在对环境怎么适应方面,确实就得积累经验。实话实说我是被禁言过的。

王巍: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为什么我特别欣赏你这个老朋友?因为一方面在体制内,应该说是年轻有为,而且做了大量的建设性工作,但同时又在社会传媒上对于社会中的一些不公正现象、不正常现象做出一些批评,两种声音都始终保持着,这是非常难得的。这一代人不太容易。

贾康:您说的这方面,在社会上来讲确实有这个问题。对我自己的感受来说,开始时倒不觉得是什么太大的难题。我认为应该肯定的,我还敢于肯定,应该去指出的问题,我尽可能去指出。另外有时候对于一些觉得应该抨击的、应该批评的,我也尽可能发出声音。大概是这么掌握的,有时候也出乎意料。比如说有一次被禁了一个月,然后又追加到半年,总共禁了 7 个月。这7 个月禁它的起因是什么呢?当时新浪还有一个电话通知我,原因是我转发了米公子的一个关于大企业裁员的评论,我只是转他的评论。电话中说你之所以现在被禁,有两点考虑,一个是问题敏感,一个是考虑到影响因子。他不多作解释,其实我这 50 万粉丝的影响因子算什么?人家有几千万的,是吧?但他就说你有影响因子,那怎么办呢?

王巍:因为你的影响力大。所以我们就特别怀念80年代。那时期年轻人可有机会登堂入室,而且有很多就是发出你不成熟的观点。我们每个人都不成熟,不成熟就不成熟,这样才有机会互相切磋,才能提升。

话题4:供给学派的创新之处,经济运行趋势及“点调控”政策

王巍:现在我们回到一个学术的问题。我看了一下你那本学术自传,应该说这里三个部分,一个部分是你作为财科所所长,对重要的财政政策做的解释,关联着诠释个人学术性认知。这部分我认为它随着世界变化,慢慢会被遗忘,这是一个政策性的东西。另一部分你对整个财政学理的思考,我觉得这是你一个非常坚实的东西。我不熟悉这个专业。我另想谈的是,还有一部分,就是我认为你创立了一个叫做新供给经济学研究流派。我们在国外留学都知道,在美国应该说一个市场经济就是两大块,一个是谈需求,一个是谈供给。在西方经济学对需求的研究是非常充分的。他们认为对供给不用管,供给的完全市场化不需要管,他就是控制需求,所以出现凯恩斯理论。凯恩斯的盛行之后,又发现他现在不行了,就出现了拉弗曲线,提出我们不光要注意需求,还要注意供给,但这个供给学派比较简单,就是强调减税,在那个环境中当然也是很有影响力。供给学派长期以来大家认为就是个减税的问题,而且是个西方的。

在中国10年前,当时你们刚成立研究院不久我就注意到这个新供给经济学,就关注你们这儿为什么叫新供给经济学。而且应该说计划经济更多是研究供给的,因此好像计划经济从前苏联到中国都是供给。但是又看了你们文章,又仔细研究了你的整个想法,我认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创新。我觉得你们可叫“偷梁换柱”了,拿着供给学派的牌子,实际是在计划经济上加入了大量市场的东西,当然最主要的减税是肯定了,然后其中还包括了技术进步、企业家创新,特别是政府制度创新,有为和有限。你们研究的供给学派实际上是一个有特色的、在中国特定环境下的供应学派。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还不太被人注意。能不能讲一下你们为什么发起这个事情?

贾康:刚才王会长说的这一套是行话,能体现您在学术方面的功力。因为经济学认为经济运行就是一个供需互动的不断循环的过程,人类脱离动物界以后,首先解决的需求问题是要生存。生存靠什么呢?要解决供给侧的供给问题——最开始时候的供给就是要解决人类的原始群落怎么活下来?自然分工形成:男人肌肉发达,更多要做狩猎,女人则更多要从事采集和养育孩子,那个时候这个维持生存是一个最基本的要过的坎。漫长的过程过去以后,人类社会开始出现了一个供给方面的巨大的创新成果,叫做农业革命。有种植了,这就相对稳定可预期地解决生存需求怎么得到满足的问题、让这个群体活下来的问题。再往后进一步的发展过程中有生产力概念下的产出能力提高以后,终于有了剩余产品——人群活下来以后还多少剩下一块,剩下的这些产品要去作祭祀,要组织大家狂欢。原来大家都服从的部落首领,他用在这里边的决策权,就开始在剩余价值里多占一点,其后就变成了私有财产。

私有制发展出来,社会就出现了阶级分化,必须有一个强有力的上层建筑维持这个社会不解体,社会成员就变成了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这是供给侧首先有农业革命催生私有制,带来阶级分化,形成国家,跟着由于要有财产方面的传承有序,就确立了父权制,从父系才能确定哪些人是你的亲骨血,以后继承你的财产。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再往后的演变,也是相当漫长、但比起前面的几十万年是很快的演变了:几百年前出现工业革命,又伴随着地理大发现,生产力一下子就上去了,供给侧的创新带来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当下,工业革命的突飞猛进已不算什么,现在是信息革命时代日新月异,最近大家都在议论的人工智能, ChatGPT 让大家眼花缭乱,怎么又出了个Sora,使供给侧的能力大大提高了——但是回到基本原理上,无非还是供需之间的互动。

过去经济学怎么解释供需循环中的可持续、危机和怎么避免危机呢?那就是您刚才说的西方认同的前沿成果,是凯恩斯在古典经济学的政府守夜人无为而治这方面,加入了国家干预,政府需要适当参与,刺激需求,运行中通过调控解决周期性发生的需求不足带来的生产过剩危机。但是凯恩斯的思路,和以后跟凯恩斯不同的其他的学派的思路,都认为政府调控主要就是对需求采取什么态度的问题。凯恩斯认为政府需要根据供需情况的周期性演变实施反周期调控,其他一些人则认为政府反周期实际上其政策从长期来看无效,政府还是要回归到更多侧重无为而治。像货币学派说,政府你只要按照比如说 3%增速 的货币供应量稳定实行宏观管理,其他别的什么都不要管了。但是不论他们怎么分歧,都是说的需求这方面政府要有一个态度。至于说供给,都是不展开讨论的,因为市场上通过生产要素流动,一定会出清而平衡,供给侧的结构问题不就自然而然解决了吗?这个理论其实最严格地讲,它假设了的大前提是完全充分竞争。完全充分竞争了,理论上可以推导出来,必然是这么个结果。但我们那时候就注意到,在中国发展过程中,光靠这套解释不够用,哪怕凯恩斯主义的解释我们已经在朱镕基时代非常明确地接受了,说清楚我们就是要反周期——承认社会主义经济也有这种周期问题,也必须反周期,但这些解决了以后,觉得还不够,因为又关联到很多的事情,是跟结构问题不可分割联系在一起了。比如说通货膨胀,如果是需求过热,它有通胀问题,通胀到底是怎样一个机理呢?一般人说通胀就是个总量上的货币过度供应的现象,这是米尔顿·弗里德曼的名言:通货膨胀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货币现象。那么这很简单,你就是抽紧、银根或者放松银根,就解决了反周期的问题。但在实践中间,大家感觉到好像很多情况之下,有些具体的调控,不能依靠这个原理去解释了。比如中国一段时间的物价上涨,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猪肉价格造成了、带出了整个物价指数上涨压力。这时候要说抽紧银根,其实不能对症下药,必须采取针对性的、结构性的增加猪肉供应的措施,就是怎么“点调控”增加供应的结构性供给管理问题了。当然还要凝聚共识做出点对点的精准投放,用财政的说法,以点调控——处理结构性的问题,就解决了一个把物价调低的政策目标实现的问题。那么这就启发出了一个理论创新问题。国际上如何呢?刚才您提到了中国特色之下我们有了注重供给侧结构优化问题这样的体悟,国际上我们注意到,其实美国对经济的调控里实际也有这种点调控:很早提出的信息高速公路就是结构性的,意识到新技术革命里信息高速公路是必须要由政府给予特定政策支持的。

王巍:只靠企业自发是做不到的。

贾康:至少达不到他们决策人认为的那样意愿中的目标,需要政府在经济运行里面去介入。后来到了3D打印机,制造业重回美国,油页岩革命,包括美国商务部的华裔部长朱棣文去视察特斯拉的新能源汽车生产线,跟着以4.3亿美元优惠贷款给予支持。这些都干的是什么事?这不是需求管理的案例,不是凯恩斯主义所说的反周期,是点调控结构性的供给管理。

王巍:2008年次贷危机。开始的明显举措叫扩张信贷,就不断去放水了。

贾康:总量上的放水后,引出它决定性的举措是什么呢?美国管理当局最后下决心,由公共资源给通用汽车公司注资。前面是这样救了两房、救了花旗,救的是金融机构,然后到实体经济层面,对通用又直接注资了,教科书上根本就没涉及过这些事,却做得有声有色。这种点调控案例启发我们,无论在中国也好,在美国也好,这都是一个经济学里过去存在着的明显认识不足的问题。我们后来提出了在中国进一步推进现代化过程中,政府应该做的调控这样一个视角上,需要有理性的供给管理。这是跟需求管理对应的概念,需求侧是总量调控,供给侧就是结构调控,结构里边实际上必不可少的是首先要说制度结构,是制度供给结构——供给侧有制度供给、产出供给,有各种各样所有这些要素的供给,它都是发生在这一侧的。需求是一个用可通约的价值在总量上可以表现的问题,而供给优化则不是总量调控反周期就可以自然而然解决好的。

话题5:有效市场+有为政府模式

王巍:我很认同你把市场经济的一些激励的信号,包括金融机制,包括创业竞争制度安排都放在供给侧,特别在中国这样的环境下,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突破。但是问题出来了,在今天这样一个强大的政府参与经济的意愿下,它会不会成为一种理论依据,帮助政府无限扩大它的操控,变成政府来主导的境界了?这个怎么来处理?

贾康:我们得承认,几次调控都有这个问题。我们不得不采取应对亚洲金融危机的调控以后,朱镕基在一线主持的、发行长期建设国债,这种调控里边又给出了一系列的重点,是当时强调的结构问题。但是这助长了一种政府万能幻觉。政府官员会认为我做这些事情无边界,觉得我做什么都是在调控,觉得都是政府在尽责,就衍生出了在地方层面,政府还会设立一个馒头办,要直接控制馒头的价格——他觉得这是我做调控,关心民生,要通过这种方式尽关联民生的政府职责,实际成了计划经济模式复归。

在我们新供给经济学研究群体里,形成了一个基本认识,有一个简要的公式:首先得承认市场在资源配置中总体而言是发挥决定性作用的,这叫做对市场的有效性要使之得到承认,“有效市场”先摆在前面。有效市场加上“有为、有限的政府”,就是不能简单光讲政府无为而治、守夜而治,政府还得尽治理方面自己更有为的应尽之责。对有为,容易有共识,比如说,林毅夫教授的新结构经济学,是直接把结构标上去了,基本公式就是在资源禀赋条件之下,用比较优势处理好有效市场加有为政府的关系就行了。但我们认为不够,有为还必须有限。“有为”不能变成“胡为”,而且政府行为非常容易变成“胡为”。在林毅夫教授和张维迎教授的争论里可以看出来,其实分歧的核心问题,症结也在这里——林毅夫教授主张政府要积极处理好产业政策问题,符合一般的政府实践,但是张维迎教授的抨击虽直观看极端化了,认为对产业政策根本不应该考虑,但其内核却很合理,是必须注重从中国看也好,外国看也好,产业政策失败率很高,往往就是被扭曲,往往就出差错,有大量的例子——今天时间关系不展开讲了。对这个事情怎么处理呢?我们是说有为政府是体现着政府不能不考虑产业政策和技术经济政策,在80年代我看《亚科卡自传》,是他最后说拯救美国经济发展之道是工业政策,其实就应是翻译为产业政策。林毅夫教授直观表述的产业政策有必要性可以成立,但是张维迎教授的抨击对于中国的现实意义更大,一定要逼着我们在这很窄的空间里边,处理好政府“有为”、还怎么样自我革命使自己“有限”的问题,这就涉及艰巨的实质性改革了。

(未完待续)

贾 康 简 介

第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参政议政人才库特聘专家,华夏新供给经济学研究院创始院长,中国财政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博导。曾长期担任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所长。北京、上海、福建、安徽、甘肃、广西、西藏等地方政府特聘专家、顾问或咨询委员,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国家行政学院、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南开大学、武汉大学、厦门大学、安徽大学等多所高校特聘教授。1988年曾入选亨氏基金项目,到美国匹兹堡大学做访问学者一年。1995年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97年被评为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高品质层次学术交流带头人。多次受党和国家领导同志之邀座谈经济工作。担任2010年1月8日中央政治局第十八次集体学习“财税体制改革”专题讲解人之一。孙冶方经济学奖、黄达—蒙代尔经济学奖和中国软科学大奖获得者。国家“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五”规划专家委员会委员、国家发改委PPP专家库专家委员会成员。2013年,主编《新供给:经济学理论的中国创新》,发起成立“华夏新供给经济学研究院”和“新供给经济学50人论坛”(任首任院长、首任秘书长,第二届理事会期间任首席经济学家),2015年-2016年与苏京春合著出版《新供给经济学》、《供给侧改革:新供给简明读本》以及《中国的坎:如何跨越“中等收入陷阱”(获评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和央视的“2016年度中国好书”)》,2016年出版的《供给侧改革十讲》被中组部、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和国家图书馆评为全国精品教材。2017-2020年又撰写出版《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理论模型与实践路径》、《供给侧改革主线上的未来财税》、《财政学通论》等多部专著。2021年与刘薇合作《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一书又获评“2021年度中国好书”。根据《中国社会科学评估》公布的2006~2015年我国哲学社会科学6268种学术期刊700余万篇文献的大统计分析,贾康先生的发文量(398篇),总被引频次(4231次)和总下载频次(204115次)均列第一位,综合指数3429,遥居第一,是经济学核心作者中的代表性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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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学问的甘苦,如鱼在水,冷暖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但关于做学问的“指导思想”,我愿意在此一披襟怀:写出一些论文或著作并不是目的,这是探索之途上的一小步,是争取为人类的思想认识之海中加一滴水。我深信,一切人生的虚荣浮华都是过眼烟云,而真正的学术和真知灼见,才能垂诸久远。

—— 贾 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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