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中满族的生活,是兵的生活。他们多讲究吃、喝,因此他们的身体都十分健壮,到了老年也很少闹病。这未尝不是讲究吃喝带来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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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吃什么呢?他们非常喜欢吃猪肉。猪肉有种种做法,他们特别喜欢吃白煮肉,白煮肉就是把肉洗净用白水煮熟,然后切成薄片,沾酱油吃。这种白煮肉多半都是比较肥的,但也有瘦的。切成薄片之后上肥下瘦,摆在盘中一片白色,所以也叫白肉。他们还常常把切资片剩下的肉块切成肉沫烫饭,称做“白肉烫饭”。味道确实都是很美的。吃“白肉”或“白肉烫饭”,多在冬天或年下。因为冷天吃了之后,可以出汗、生暖。

除了吃猪肉之外,还喜欢吃鹿肉。大家不要觉得鹿肉很珍贵。现在有人觉得只有《红楼梦》里的贾府才吃得起。其实不然,在清代北京市上常有鹿肉卖。这些鹿肉多半都是从东北来的。除了肉,还有“尾” (当时叫“鹿也儿”)。西清《黑龙江外记》卷八 上就有记载:

“关东鹿尾,见重京师。齐齐哈尔诸城皆“马鹿知味者所不取。谓不如梅鹿盘大。浆浓,为食家珍品。”当时鹿尾也是一般人的食物,不过像现在“口条”或“爪尖”(多叫“猪脚”)一样。因为当时是东三省的贡品。民国以后不贡鹿了,北京又没有鹿,所以鹿肉就少了,少了就珍贵起来。鹿肉也可以烤着吃,烤鹿肉,烤羊肉,也是营兵喜爱的食品。但多在九月九重阳节登高的时候吃。

涮羊肉也是他们喜爱的食物,但当时把涮羊肉叫做“锅子”,因为“火锅”里涮。“火锅”一词当时也不这样叫,只叫“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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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兵多喜欢面食,如烙饼、面条之类,他们不喜欢吃饭,若吃饭也是吃“老米饭”。面食的做法有许多种。营房中的满洲人特别喜欢“川卤面”。这种浇面条的,只有营房中人会做。我在北京城里就没吃过。做法是先把羊肉切成丁,煮烂。然后在汤中放上黄花菜、口蘑、鹿角菜和各作料,再放在火上炖熟,这就成了川卤。这种卤和用猪肉、鸡蛋打成的卤不同,是清汤不勾茨。浇在面条上非常好吃。川卤面是满族的发明,也是他们喜爱的日常食物,现在大概已经失传了。

熟肉,现在多叫酱肉,也是他们爱吃的。当时却叫“盒子菜”。为什么叫“盒子菜”呢?因为当时专卖酱肉、熟肉的地方,准备了一种铜制的圆形盒子。打开盒盖,里面分成许多格。每一格里摆上一种酱肉或熏肉。家中有客人来了,准备不及招待的菜,可以去叫一个盒子。肉铺把盒子装好给你送到家里来(和叫一席或叫一个锅子一样)。盒子里装的菜都是各种各样的酱肉、熏肉。所以后来叫做“盒子菜”。清末民初一段时间,北京卖力气的劳动人民吃的并不坏,他们喜欢用烙的大饼卷上盒子菜吃,卷得比现在常见的手电简还粗,但是这种“盒子菜”多半是北京的酱猪肉(那时很少有人吃猪头肉)。

酱肉是酱紫色的,制做时必须用酱油。营房附近油盐店的酱油都是自己制做。我记到十岁左右第一次到营房中外祖母家里住时,那里的酱油的味道,使我十分吃惊。因为北京城里的酱油都是咸的,而那里酱油却是甜的。不但油甜用这种酱油做出的酱肉也是甜的。这种油在民国二十年前后就已失传,现在回想那种滋味,失传真是莫大损失。因为抢救即将消失的食品,总着眼在城内。其实北京四郊尚有很多很多食物中的美昧和精品,就不被人注意了。营兵既讲究吃,也非常热情好客,不管亲戚、朋友到家中,决不许“空着走”,必要留饭。营房和北京不同,人家中一般都没有八仙桌、饭桌一类吃饭专用的桌子。吃饭时,多用坑桌,客人来了,就请客人上坑。因为满族多擅于盘腿坐。我从小时没受过这种训练,每到外祖家只有这点深以为苦,最后还是把腿伸在炕桌底下坐着。

营房招待客人,炒菜多喜欢用肉炒,也喜欢用冷荤~酱肉、松花一类东西,或是才下来的新鲜果子。这是因为满洲人喜欢喝酒:招待客人也必先饮酒,这时北京早已有外国酒,他们就认烧酒,常说咱们供神也用烧酒,那些洋酒神是不喝的,因此咱们也不能喝。

烧酒,满洲语叫Arki,据说是中国北方民族发明的。满族爱喝酒,不就是贪图口腹,在严寒的北地有借以取暖的作用。从他们戏呼烧酒为“里皮袄”便是很好的证明。

提起营房中人的喝酒来,实在利害。几乎家家喝,人人喝,顿顿(饭)喝。老头、老太太没有不喝酒的,每饭必喝。儿子给父母打酒好像是孝顺的一种表现。现在回想起来,老年人这么喝酒,就会联想起“血压高”、“心脏病”等。但那时还不懂这些。也没听说哪位老亲戚死时的症状,类似这些病。当然也许我那时幼小,对病理无知。但纯种满洲人多半都很瘦,很少有胖子,这也许有关系。

招待客人的菜,除重冷荤外,多半是肉炒或炖肉一类的菜。汤,也喜用“川丸子”一类的汤。总之,绝少“炒白菜丝”或“烩茄丝”一类的素菜,甚至可以说没有。鱼也很少吃,我小时有一个时期爱吃鱼,便被外祖家认为像南方人。饭后必喝粥,这是城里城外满族家底一致的习惯。粥是红豆粥、绿豆粥(多夏天用)的时候多,尤其喜欢喝红豆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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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心,满洲叫饽饽(Efen),过去北京悖悖铺和营房附近饽饽铺都挂三块画,正中是字号,左边是“满汉”二字,右边是悖饽二字。京中满族习惯,每天午饭后、晚饭前要吃一顿饽饽。营房中没有这种习惯,除早上吃早点(饽饽)或粥外,只用午、晚二餐,很少吃杂项东西。这是他们身体健康的原因之一。营房中有用饽铺的饽当下酒的习惯,常见老头用“萨其玛”或“芙蓉糕”、“花糕”就酒。

饮茶,营房中只有老人早起喝茶。喝茶也是讲究卫生的一种习惯。一般旗人没有清早起来就大吃大喝的,总要在洗漱后喝一杯茶,再吃东西,他们认为应先“冲冲龙沟”,也就是先湿润一下食道,有好处。但是解放前常听见有人骂“穷旗人,臭讲究”,甚至认为早上喝茶是“摆谱儿”。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习惯,应该互相尊重,才能达到民族团结。我到现在还看不惯那种从床上爬起来就大吃一顿的饕餐吃法。

遇见长辈,便要垂手站立问“您早喝茶啦!”(仿佛在关外时,问Sain一样),成为一种礼貌。

营房中有客人来,虽也沏茶招待,但不太讲究茶叶的高下,有时虽客来也不沏茶。因为只要有客来必留饭,敬茶反而成为不必要的,至于像城中那种品茶的习惯,简直可以说没有。营房南门外也有茶馆,但茶馆多是兼书馆,到茶馆喝茶大半为了听书。

凉品:夏天多吃去暑的凉品(今天叫做“冷饮”或水果,那时没有这些名称)。营房中几早家家都有“冰桶”(即今天所谓的冰箱),冰桶做四方形,多由木制成,也有由琉璃烧成的,上面有盖,盖分两片,以便于拿物。桶内有木垫或木架放冰。食物、瓜果可放在木架上,冰化了的水流在木架下不致弄脏食物。冰桶外面托以木架约半尺,高离地面。上面两片盖上各雕有“转轴钱”形的透孔。这样冰桶不但可以冰食物防腐,还可以在夏天使屋中凉爽。一举两用,这种冰桶有的是家中自己作的。营房中冰桶除冰食物和菜肴外,夏天多冰西瓜。除西瓜外也有温朴(Umpu,一种用红果做的蜜饯饮物)和蜜饯海棠,都是带汤的。这些东西都是自己动手做,和城里买“果局子”(水果铺)的不同。

营中满族极讲清洁,每招待客人菜肴和盘、碗都很干净。民国以后,虽穷而好客不已,尚有古风。我记得第一次去火器营时,一位老爷(不一定是有血亲关系的外祖父,大约转了几个弯的)一定让我上他家吃饭,这位老头穷得连碟、碗都不齐全,竟以瓦片代用。瓦片擦磨得干净极了。不经人说,我简直认不出来。我外祖家本不让他请,他一定说“外外(这里作‘外孙’解)大远的来咱们这里,我当去卖去也要让他在我家吃一顿。”“不然,我心里过不去!”

纯朴古风,到二十年代(民国十几年)仍末泯灭。今天我想起这些连名姓有的都忘记了的亲戚长辈,仍觉仿佛在他们的怀抱中。那时我已十岁,他们还把我当成四五岁的小孩爱抚。

至于挑挑子或挎筐儿到营房中卖吃的东西的小贩,主要有硬面饽饽、艾窝窝、黄面火烧等等,都是多少年的熟人。这些小贩连营房中谁爱吃什么都知道。我小时在营房中街上遇到一个卖艾窝窝的老头,他告诉我;我母亲小时爱吃芝麻盐馅的,我舅舅爱吃薄皮大馅的。他们在有营门时也随便进出。但生的小贩要进去,常常被赶出来,甚至招怒了年轻的孩子们(营兵),一起哄把车子或挑子上的食物给分了,这些事翼长一点也不知道,知道了不但要制止,还要每人打他们一顿屁股板子。

这种无理取闹,多是熟的小贩在后面煽动的,他们怕新来的抢他们的买卖。哪里想到这些也成了辛亥年宣传民族矛盾的材料,而且还写在书上。(内容来自《北京郊区的满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