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子山下虾蟆口水

天下第四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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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三峡五指山 图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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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宜昌夷陵区扇子山下虾蟆口水,曾被唐宋文人认定为天下第四泉。一千多年来,虾蟆口水因甘甜清凉,被无数途经三峡的文人品尝、吟咏,留下了大量篇章。

而距它不远的香溪河,有天下第十四名水,“归州玉虚洞下香溪水,第十四”。

为何此地有两处名泉?古今无人能解答。更重要的是电视剧《清平乐》里的北宋名臣欧阳修、梅尧臣、苏轼、黄庭坚将虾蟆碚塑形之后,后人只能回味再回味了。

扇子山与明月峡

唐朝张又新在《煎茶水记》一文中,讲了一个故事:官员李季卿向陆羽请教各地水质优劣,于是有了传世的二十等水说法。其中,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峡州扇子山下,有石突然,泄水独清冷,状如龟形,俗云虾蟆口水,第四。”

唐代刑部侍郎刘伯刍曾定“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四”,乾隆定“金山寺泉第四”,但流传千年,张又新的水单被更多人认可,“峡州扇子山下虾蟆口水”被大多数人定为第四。唐代峡州即今天的宜昌市。

虾蟆碚位于宜昌市夷陵区三斗坪镇石牌村。它所处的扇子峡在宋代已相当有名。扇子峡又名明月峡,因长江在此遇右岸石鼻山阻挡,向左折了一个大弯,形似明月或扇面而得名。

石鼻山一名石簰山,此地今天被称为“石牌风景区”。文人称“明月峡”,当地人称“明月湾”。因唐宋州治在此,对出入三峡的人来说算是地标。

李白在《荆门浮舟望蜀江》一诗中,从湖北宜都荆门山远眺四川,开篇提及明月峡:“春水月峡来,浮舟望安极?正是桃花流,依然锦江色。”

▲石牌山 摄影:杨舒然

宋代欧阳修曾任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写过一首《送前巫山宰吴殿丞》:“俊域当年仰下风,天涯今日一樽同。高文落笔妙天下,清论挥犀服坐中。江上挂帆明月峡,云间谒帝紫微宫。山城寂寞少嘉客,喜见琼枝慰病翁。”诗中“江上挂帆明月峡”,使人明白这是三峡之旅的起点。

郭沫若有一首《过巫峡》,行程与李白相反,是从四川遥看湖北。他留意到了当地人不用“峡”而用“湾”,遂雀跃地取而用之:“山塞疑无路,湾回别有天。奇峰十二座,领袖万斯年。群壑奔荆楚,一溪定界边。船头已入鄂,船尾尚留川。”

但此诗用典太僻,不是普通读者能读懂的诗。“一溪”还好说,查书可知指的是川鄂边界河“边鱼溪”,但倘若没有进出三峡七八回的经历,不可能明白郭老的“湾”字指的是“明月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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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湾 摄影:李英豪

苏轼频频回首虾蟆碚

苏轼因策论得到梅尧臣与欧阳修激赏,名闻天下。1059年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第二度离开四川,经三峡东下,苏轼写有一首《虾蟆背》:

蟆背似覆盂,蟆颐如偃月。

谓是月中蟆,开口吐月液。

根源来甚远,百尺苍崖裂。

当时龙破山,此水随龙出。

入江江水浊,犹作深碧色。

禀受苦洁清,独与凡水隔。

岂惟煮茶好,酿酒应无敌。

我们应读出其中的另一种意味。“月中蟆”,传说月中有蟾蜍,后人也有以蟾蜍为月的代称。这里指的是苏东坡自己,“月液”即他未来的道德文章与功业。“禀受苦洁清,独与凡水隔”,豪气干云、所向披靡的情怀跃然纸上。用虾蟆碚水“煮茶”未免有些许冷清之意,“酿酒”痛饮,方不负平生。

嘉祐六年(1061),苏轼兄弟参加名为“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考试,苏轼获得了“百年第一”的好成绩,授予大理评事、凤翔府签判。次年任,苏轼写有一首题目很长的诗,《壬寅二月,有诏令郡吏分往属县减决囚禁。十三日,受命出府至宝鸡、虢、郿、盩厔四县,既毕事,因朝谒太平宫,而宿于南溪溪堂;遂并南山而西,至楼观、大秦寺、延生观、仙游潭。十九日乃归。作诗五百言以记凡所经历者,寄子由》。

事毕游南山,在中兴寺玉女洞得泉水,看到此泉水,苏轼又想到了虾蟆碚:“忽忆寻蟆培(碚),方冬脱鹿裘。山川良甚似,水石亦堪俦。惟有泉旁饮,无人自献酬。”意犹未尽,又加注:“昔与子由(苏辙)游虾蟆培,方冬,洞中温温如二三月。”苏轼对虾蟆培的温暖印象与美景、兄弟的情谊紧紧相关。世事如棋,初心未变,出峡口时的豪情万丈却无处排遣。

二十年后,苏轼贬谪黄州,这是乌台诗案之后的四年,平反没有迹象。元丰六年(1083)苏轼凝神内视,承认“煮茶”对自己更为适宜,于是写了一首长长的茶诗《寄周安孺茶》。此时,少年子弟江湖老,一腔豪情转为空空的慨叹:“大哉天宇内,植物知几族。灵品独标奇,迥超凡草木。”

茶在大自然中显得很高妙,苏轼这一生也喝了不少名茶。此刻他想起了一生中难忘的水:“好是一杯深,午窗春睡足。清风击两腋,去欲凌鸿鹄。嗟我乐何深,水经亦屡读。陆子诧中泠,次乃康王谷。䗫培顷曾尝,瓶罂走僮仆。如今老且懒,细事百不欲。美恶两俱忘,谁能强追逐。”

苏轼在提起中泠水、康王谷水之后,想起了䗫培水(即虾蟆碚水)。在他心中,这已是天下第三名水了。宋人爱谈水,大多谈的都是中泠水、惠山泉、谷帘泉,苏轼心中水的等级稍有不同,也许是䗫培水又让他想起了年轻时与弟弟赴任的豪情。

▼烟雨瞿塘峡 图源:视觉中国

▼三峡人家 图源:视觉中国

十年后,苏轼的学生黄庭坚绍圣元年(1095)获罪赴黔州(四川彭水县)安置。初春,黄庭坚逆流而上,途经三峡时,体验了虾蟆碚水的风致与滋味:“水流循虾蟆背垂鼻口间,乃入江耳。泉味亦不极甘,但冷熨人齿,亦其源深来远故耶。”虾蟆碚水在此刻浸透了师生两代人宦海沉浮的苦涩况味。

黄庭坚后来又写过一首诗,《邹松滋寄苦竹泉橙麴莲子汤三首·其一》:“松滋县西竹林寺,苦竹林中甘井泉。巴人漫说虾蟆培,试裹春芽来就煎。”

此诗还衍生出一个传说,说松滋县的这眼“苦竹林中甘井泉”,寺僧疏浚水井之后发现了一支笔,黄庭坚见了之后说:“吾虾蟆碚所坠。”僧人明白此泉与“蛤蟆泉”相通,品质相当,那么松滋的“竹泉”也算是天下第四泉了。

▲天下第四泉 摄影:王卫东

百年之后,南宋陆游乾道六年(1170)由山阴(今浙江绍兴)赴任夔州(治所在今重庆奉节)通判,途中过扇子峡,访虾蟆碚。写虾蟆碚的人很多,但写的最细的是陆游。他在《入蜀记》中这样描述:“虾蟆在山麓,临江,头鼻吻颔绝类,而背脊疱处尤逼真。造物之巧,有如此者。”此石在二十世纪峡江航道整治中被作为障碍炸毁,从此,最好的见证就是陆游的文字了。

意犹未尽,陆游还写了一首《虾蟆碚》:“不肯爬沙桂树边,朵颐千古向岩前。巴东峡里最初峡,天下泉中第四泉。啮雪饮冰疑换骨,掬珠弄玉可忘年。清游自笑何曾足,叠鼓冬冬又解船。”

虾蟆既然是月宫中的蟾蜍,桂树,自然是月宫的月桂了。诗中“疑换骨”指成仙,“可忘年”指长寿。蟾蜍在现代人看来颇为丑陋,古人却认为蟾蜍通灵。蟾蜍具极强繁殖能力,一次可以产卵几千枚到上万枚。另外,蟾蜍的冬眠也被认为具起死回生能力。所以虾蟆碚才有陆游笔下“啮雪饮冰”“掬珠弄玉”等超凡入圣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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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峡(上) 图源:黄正平

西陵峡口(下) 图源:视觉中国

七年后,范成大淳熙四年(1177)自四川制置使召还(代理礼部尚书),五月由成都起程,取水路东下,他在日记《吴船录》记载:

黄牛峡尽,则扇子峡。虾蟆碚在南壁半山,有石挺出,如大蟆,呿吻向江。泉出蟆背山窦中,漫流背上散下。蟆吻垂颐颔间如水帘以下于江,时水方涨,蟆去江面才丈余,闻水落时,下更有小矶承之。张又新《水品》亦录此泉。蜀士赴廷对,或挹取以为砚水,过此,则峡中滩尽矣。

范成大应该读过《入蜀记》,所以写的内容与陆游稍有区别。他与当地人聊天:“闻水落时,下更有小矶承之。”此外还提到:“蜀士赴廷对,或挹取以为砚水。”可见虾蟆碚的名声已传播很广,水不仅口感好,更多了一些能够护佑考生的灵异色彩。

欧阳修错过探源

在数不胜数的与虾蟆碚有关的诗文中,有些奇怪的则是北宋文坛领袖、苏轼之师、曾短期任夷陵县令的欧阳修。

景祐三年(1036),欧阳修因支持范仲淹与权臣争,被仁宗贬至夷陵,天下哗然。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支持欧阳修,一时洛阳纸贵,连契丹使者都来抢购。清人有诗句论及此事:“庐陵事业起夷陵,眼界原从阅历增。”这里“庐陵”即欧阳修,说他在夷陵增加了阅历,无非是说这个风格类似柳永的少年天才吃了些苦后眼界变宽了。

▲红叶映三峡 图源:视觉中国

每年春季,按惯例各州县官吏应巡行乡间督促生产,名为“劝农”。此次“劝农”,眼界渐宽的欧阳修走遍夷陵,写下《夷陵九咏》,其中就有《虾蟆碚》:“石溜吐阴岩 ,泉声满空谷。能邀弄泉客,系舸留岩腹。阴精分月窟,水味标茶录。共约试春芽,枪旗几时绿。”

嘉祐三年(1058),建安太守的蔡襄将上供给宫廷的建安龙团分寄给了回到京城的欧阳修。欧阳修选了一个好天气与梅尧臣等茶友一起饮用此茶。茶会中,欧阳修与梅尧臣往复酬唱,其中梅尧臣《次韵和永叔尝新茶杂言》中有这样一句:“兔毛紫盏自相称,清泉不必求虾蟆。”可见平时二人时常饮茶以“兔毛紫盏”为品茗首选,泉水则是虾蟆泉最佳。

唐宋文人大多认可张又新的排名,但喜爱虾蟆泉的欧阳修却例外。欧阳修写过《大明水记》与《浮槎山水记》两篇文章反驳张又新的观点。他在《大明水记》中说:

世传陆羽《茶经》,其论水云:“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又云:“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瀑涌湍漱勿食,食久,令人有颈疾。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其说止于此,而未尝品第天下之水味也。

“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瀑涌湍漱勿食,食久,令人有颈疾。”这是陆羽的话,但排名第一的庐山康王谷水、第四名扇子峡虾蟆口水,在欧阳修看来都不符合陆羽的标准:

在《浮槎山水记》中,他批评张又新是“妄狂险谲之士”,给水排名这事也荒唐,“水味有美恶而已,欲举天下之水,一二而次第之者,妄说也。”

张又新说陆羽评定了天下名水,但没有证据。欧阳修怀疑他的诚意。陆羽在《茶经》中明确说过:“瀑涌湍漱勿食,食久,令人有颈疾。”但欧阳修却将虾蟆碚水列入瀑布水,逻辑就很成问题了:“如虾蟆口水、西山瀑布、天台千丈瀑布,皆羽戒人勿食,食而生疾。”

▲陆羽茶经 图源:视觉中国

前面引用的诗文都明确说明,虾蟆碚水不是瀑布,而是山洞中的泉水。欧阳修是本地父母官,见过“虾蟆喷水帘”,饮用过泉水,承认“甘液胜饮酎”,“酎”为“醇酒”。苏轼说虾蟆口水酿酒更好,欧阳修说虾蟆泉不酿就胜过“醇酒”了。不过,欧阳修公事在身,可能未必像学生苏东坡,后人黄庭坚、陆游等人那样进入山洞探查,这样的错漏自然是这位北宋文坛领袖的大醇小疵了。

一千年后,对虾蟆碚的另一次排名非议出现在清代刑部尚书、文学理论家王士禛笔下。康熙十一年(1672)六月他奉命典试四川,路过虾蟆碚。他在《蜀道驿程记》中花了不少笔墨:

虾蟆碚,泉从岩腹洞中流注虾蟆鼻间,成水帘下,入于江,溅珠喷玉,望之极可爱。虾蟆形尤肖似,放翁谓其“头鼻吻颌绝类,而背脊皰处尤逼真”。踏江中乱石,溯瀑而上,从虾蟆背至洞中,水自洞出,声如风雨。中有巨石,泉汇其下为池,清泠沁骨,巡览壁间,都无前人题字,盖石质粗疏,不任刻画,尤易剥蚀故也。循碚左而下,衣履尽湿,大索舟中瓶盎,止得三四,尽汲贮之,此水水品,列在第四。山谷记云:“泉水味道亦不极甘,冷熨人齿。”惜自蜀来,无佳茗试发之耳。

从此文看,王士禛对陆游、黄庭坚的相关文字很熟,还有进一步阐释发挥。此外,他还写下《登虾蟆碚》一诗,诗文篇幅都很长但文采不及宋人。他后来在《山东泉水》一文中,却如此评论古人:“其实二子所见,不过江南数百里之水,远如峡中虾蟆碚,方一见耳,不知大江以北如吾郡,发地皆泉,其著名者七十有二,以之烹茶,皆不在惠泉之下。”王士禛一心推广济南名泉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推倒前世豪杰之说的做法未免显得爱乡之心过于峻急了。相比之下,黄庭坚的朋友、苦竹寺的僧人就朴实多了。

晚王士祯近百年的德国哲学家康德认为,美感应该是无功利的愉悦。有了功利性,审美就变得索然无味了。更何况,陈寅恪先生早就有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人的风神已不可复现,无论是王士禛还是我们,都无法梦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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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吴冠宇

美编:骆晓玫

审核:柳向阳

来源:《中国三峡》杂志 202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