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小仙儿
01
许玉芝不知道怎么跟女儿开口，她准备过段时间就去儿子所在的城市了。
儿子在外地成了家落了户，儿媳妇二胎马上落地，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了，让她去帮忙。儿子给她拍了视频，他换了四居室的房子，给她留了一间朝阳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还说让她把家里没用的东西该卖就卖了，以后反正也不回去了，儿子大了，有能力给她养老。
她心里明白，这一去，恐怕以后大概率跟着儿子在那个城市里扎根了。即使回来看女儿，也不可能长住了。
老家的几间老房子摇摇欲坠，如果长久不住人，估计过不了几年就会坍塌。
人老了，孩子们在的地方就是家，她也像网上年轻人说的那样，在这个年纪不得不成为一名‘老漂’。
本来走就走了，她没什么好挂念的。可她还有个女儿，这个女儿当初被的她固执毁了一辈子，如今她怎么能张得开嘴。
许玉芝是个传统的女人，一双儿女从小管教很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不准这样不准那样，女儿还好从小就老实听话，儿子就稍微叛逆一点。
自己男人成天在外面奔波赚钱，儿子天天在家惹祸，只有女儿和自己贴心一点。
可是说来也奇怪，儿子虽然调皮不听管教，但是却很聪明，学习上一点就通。女儿虽然乖巧懂事，但一抱起书本就头疼。
女儿后来学业未成，看到别人去外地打工很是羡慕，求了她好久，她都没有点头放人。
后来女儿也对外面的世界死心了，安心在老家附近做点卖衣服超市收银员之类的工作，熬到二十岁左右，便开始被她安排着四处相亲。
也是到了媒人上门的时候，女儿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可能就此定格，她再也没有机会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眼了。
02
她为女儿挑的对象，是隔壁村油坊老李家的儿子，跟女儿曾经还是同学。按照她的想法，这是她能为女儿安排的最好的归宿了。
外面有什么好的，不如安分守己在老家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卖香油有什么不好，老李家几辈人都是磨油出身，她嫁过去有吃有喝过着小康生活。关键还离娘家近，以后老了万一躺在床上起不来，女儿骑个电动车就过来了，这样的日子平淡又安心。
这孩子还小，不懂得自己的苦心。自己这辈子吃够了夫妻分离生活拮据的苦，不想女儿重蹈覆辙，只想把她这辈子的路都铺平了。
女儿哭着说不愿意，到底为什么不愿意，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哭。
“妈，我就是不喜欢他，他说话油腔滑调，还老是趁没人的时候对我动手动脚，这样的人怎么能嫁呢？还有他的妈妈老是没人的时候用眼睛挖我，这样的婆婆太吓人了，我怕……”
“妈，我就想去外面看一眼，就看一眼我就死心了。就让我跟人出去打几个月工吧，我只出去看一眼就回来嫁人，到时候你说什么我全听你的。”
许玉芝老谋深算的笑笑，说，闺女呀，你如果不这样说，我或许能放你出去长长见识。可我看你的心不安分呀，如果这次放了你出去，万一你经不住诱惑不回来了怎么办。
至于你说的那些事，依我看你是多心了，他就是喜欢你想跟你亲近而已。他的妈妈我又不是不认识，可能就是想好好看看你。她就那么一个儿子，你嫁过嘴甜点，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你别听你的那些老同学们瞎胡诌，外面有什么好的？你这么老实巴交，一出去就是羊入虎口，到时候被那些山里出去的男孩几句甜言蜜语哄住，再远嫁到外省的山沟里去，到时候吃苦的是你自己。你那个叫晓梅的小学同学，不就是嫁到了外地山里，听说那里吃饭都是蹲在地上用手抓，现在后悔得回娘家一次哭一次，你可别犯傻走了她的老路。
“妈，不会的，我保证绝对不会的，我只是想出去看一眼而已，我不甘心这辈子都被蒙住双眼，我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是天堂，可我就是想去感受一下，哪怕是碰得头破血流，我也想试一下……”
03
许玉芝板着脸不松口，自己的女儿从小受她调教从来没有忤逆过她。她很有信心，没有自己的点头，女儿绝不会一声不吭丢下她不管。
可她显然低估了这孩子，女儿跟她争执后的某一天，突然改变心意说答应了这门亲事，之后总是抱着手机鬼鬼祟祟。
那天她是在村里人的提醒下才知道，女儿已经去了火车站了。
许玉芝在最后一刻拦住了女儿：“闺女，你就这么想离开妈妈？我舍不得你出去吃苦，想把你留在身边，我还错了吗？你弟弟从小就不听话，现在去了外地读书，我更管不了他了。如果以后他不回来了，我这个儿子就白养了。我只有你这个女儿，再没了你，我可怎么活下去呀……”
说完一口气喘不上来，便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醒来时是在医院，女儿在一边哭得眼睛都肿了。
“妈，我知道你疼我，从小爸爸总是常年在外做工，弟弟四处闯祸，我就想着自己懂事一点，能让妈少操点心。不是你没了我不行，我没有妈也不行呀。你刚才突然晕倒，吓死了我，我就想着我是不是把妈气到了，我太不孝顺了，还好你醒了，要不然我也要跟着去了……”
女儿边说边哭，后来收不住变成了干嚎，最后嗓子都嘶哑了。
护士来劝了又劝，说只是低血糖而已，并没有那么严重，可女儿还是张着大嘴停不下来。
许玉芝跟护士摆摆手手说：“算了，别管她了，她不是哭我，是哭她自己呢。没什么大事，哭一哭就好了，以后她会明白的，我都是为她好……”
04
这话她是发自内心的，她嫁女儿，并不是图要彩礼补贴儿子，而是自己一辈子太苦了，所以固执地想为女儿铺一条她认为平坦的道路，最好能一眼看到头。
她对自己的眼光很有信心，油坊老李家的儿子，论样貌论身高，哪一样配女儿也不差。最重要的是老李两口子年轻，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能干，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连个闺女都没有。女儿嫁过去只需要安心相夫教子，吃喝穿戴根本不用她操心。
最重要的是老李的儿子也喜欢女儿，私下不知道托了多少人上门说和。老李两口子她也知根知底，这婚事在她看来是万里挑一的。
毕竟活了几十年了，吃过的盐比女儿吃过的饭都多。又不是逼着女儿跳火坑，女儿年纪小不懂事，以后享着福了，肯定感激她还来不及呢。
女儿结婚时，她欢欢喜喜给添嫁妆，忙前忙后迎来送往。婚礼上女儿真漂亮，她觉得这辈子的心愿终于完成了。
女儿嫁过去后一连两个月都没回门，就在她准备主动去探望时，女儿自己回来了。
只看一眼，她便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女儿脸颊凹陷目光憔悴 ，感觉一下子老了十岁。
“女婿对你不好吗？”
“就那样……”
“婆婆对你好不？”
“就那样……”
“住得这么近，你还这么久不回家，是不是还在怨妈？”
“没……”
剩下的便是沉默，女儿变得沉默寡言，而她也一时找不到话题，母女俩就那么干坐了半天。
05
她知道女儿心里别扭着，也不敢多说话，只能讨好似地做点好吃的，可女儿胃口很差，没怎么动筷子。
其实她很想问问，女婿怎么没跟着回来，可看女儿脸色不好，便忍住没问。
女儿走后，她多次去亲家附近跟人打听，也没打听出什么问题。
她偷偷埋伏在周围，看着油坊里人来人往，女儿里里外外帮着灌油，打理卫生，一切似乎很正常。
私下问女婿，女婿也一脸无奈，说本以为自己娶了个称心的姑娘，结果却是个木头一样的人。整天眼睛都是无神的，谁也不想搭理，老人说她几句就掉泪，对公公婆婆也不尊敬，唉，别提了，我们也烦呢！
看着女婿无奈，她就觉得问题出在女儿身上。于是瞅准机会就劝说女儿，既然已经成了一家人，就跟人家好好过日子吧。
过了一年，女儿终于认命了，又和她恢复了来往，三天两头回来看她，有时候给她提一桶油，有时候是一箱牛奶。她在家做了好吃的，也一个电话就把女儿女婿叫回来吃饭。
生活终于变成了她想象中的样子，她劝女儿，要个孩子吧，两个人过着有什么意思呢。
女儿问，不生可以吗？她笑着说，那怎么行？女人一辈子就是这样，嫁人生子，这是天经地义的。
没多久她的外孙女出生了，她很开心，在产房说女儿好，女儿跟妈贴心。
亲家母只看了一眼就走了，说是油坊生意不能停，让她留下来照顾。
她心里虽然不高兴， 但也还是留下了。
就这样她照顾了女儿月子，接着又帮她带了孩子。
06
孩子三岁时，亲家母上门跟她说，让她劝劝女儿，早点再要个二胎。他们家几代单传，手里有祖传的手艺，没个男孩不行的。
亲家母的话，让她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女儿自从生了孩子后，在婆家过得很艰难，不为别的，就因为生了女孩。
她劝亲家母不要重男轻女，亲家母嘴上应承着，可话里话外还是催生的意思。
儿子很快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那时候女儿意外怀上了二胎。
过年时儿子带着女朋友回来，看起来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女儿大着肚子穿着女婿的旧外套，一脸自卑地站在角落。
晚上，女儿悄悄问她：“妈，这个孩子能不生吗？我偷偷查过了，还是个女孩。这下我婆婆更没好脸色了，我好怕呀，妈……”
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让她心里发疼。她第一次觉得后悔，早知道这样，早些年就让女儿学门手艺了。如果也像儿子一样有个体面工作，何愁不能嫁个如意郎君。就算不嫁人，也至少能够吃喝不愁，何苦像现在一样在别人家里看人脸色？
都怪自己头发长见识短，自以为是好的便硬塞给女儿，可女儿这些年明显不快活呀。
自己糊涂，白活了几十岁。
她擦了擦泪，把女儿抱在怀里说：“别怕，有妈在呢。你弟弟的事我已经不操心了，眼下就只有你，我这辈子哪儿也不去，就在老家待着，你只管生，我帮你带。以后就是你在婆家过不下去了，也只管回来，咱娘俩一起过……”
女儿喊了声妈，便哭着扑在了她的怀里。
几个月后，另一个外孙女也呱呱坠地。亲家母的脸不用想也知道，黑得比锅底还难看。
月子是亲家伺候的，出月子时女儿整整瘦了十斤，她看着女儿的憔悴样，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07
她在油坊门口破口大骂，一辈子都没那么泼辣过。女婿吊儿郎当地看着她，亲家母脸上堆着笑过来拉她，嘴里不住跟她赔不是。
过后她对女儿说：“孩子，妈给你演示过了，学会了吗？以后这家人再欺负你，就这样骂回去，别怕丢人，自己痛快了才行。要是怕骂不过，就给我打电话，刮风下雨妈都去给你撑腰。”
后来，女儿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在婆家嘴上泼辣手上也泼辣，胃口也变得大好，不到一年胖了几十斤。胖了之后浑身都是劲儿，就是动手她都不带怕的，婆婆再也没敢给过她脸色瞧。
“妈，你说的对，我以前都是有气就憋在心里，生完老大后医生都说我有乳腺结节了，吃了好久的中药才调理好。现在我也想开了，这辈子反正是这样了，还怕啥呢？不服就干呀！还别说，我支棱起来后，这家人一下子就老实了。
你那女婿前几年可是打牌喝酒经常不着家，要多混账就多混账。从进门起，婆婆就眼睛长在额头上，从没看起过我。家里婆婆当家做主，每次我和她有矛盾，他都向着他的妈，甚至一家人围起来骂我一个人。不仅如此，我怀孕时他手机上还加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女人，每次接个电话就走，常常夜不归宿。那时候婆婆让我忍，我忍了，结果忍出一身病。现在好了，我不忍了，谁惹我我跟谁干架。近半年他再也不敢出去喝酒胡闹了，婆婆反而在外面四处说我好话，说我有本事治好了她儿子的毛病。
以前催我生孩子都是命令的语气，现在好了，三天两头给我炖汤喝，说是让我把身体养好，过几年再添个儿子。我说手里没钱不敢生，婆婆说过些日子就把生意给我们，账上的钱都是我们的。我知道她给我画大饼哄我生孩子呢，也没理她……”
女儿果然变了，以前温柔斯文，跟人说句话就脸红。现在进门就叽叽喳喳说不停，嗓门比以前高了好几倍。
体型也变了，以前也爱美，现在彻底放开了。胳膊腿儿一天比一天壮实，从背后看，已经和村里的那些劳动妇女没什么两样了。
原来女人的花期如此短暂，一眨眼就消失了。
08
女儿不再娇弱，也不再年轻貌美，这让她不住的唏嘘感叹。
自己亲手养的花儿，就这么凋零了。
今年儿子让她去大城市生活，说要给她养老。不知怎么的，她竟觉得有些荒唐。当初她千防万防不让女儿出去，又费尽心机给她挑了个自以为万分满意的婚事，虽然最后她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但还是把女儿留在了身边。
如今倒好了，女儿按她的心意在老家过起了日子，安心守在她身边尽孝心，她却要远走高飞了。
不知道女儿听到她的决定，会不会心里把她恨死。
可时间不等人，儿子那边催得紧，她只能把女儿喊回来说了实话。
女儿倒也没有哭天抢地，只是红着眼沉默了好久。
“妈，你走了 ，就把这老宅给我吧。过几年如果我真的跟他过不下去，带着女儿们也有个住处。”
这回该轮到她红眼睛了，她点了点头，说家里什么都留给你，你想回来住就回来住，你还这么年轻，凡事向前看，别委屈了自己。
女儿抹了把脸，说，妈，你听说过有人能把烂牌打成王炸吗？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但我想试试。我手里存了些钱，想过几年做点小买卖，等我站稳了，就跟那家人一刀两断。
看着女儿踌躇满志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心打击，心里苦涩地想：没了我这个绊脚石，她应该会过得很潇洒吧！女儿人生中那些最重要时刻都是她帮着做决定，可惜出的却全是糊涂主意。
现在她放了手，也不知未来是福是祸……
作者简介：何小仙儿，89年出土老阿姨，喜欢看看世界，写点故事，等到时光老了，故事还在，你们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