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股市危机到金融强国
中国人民大学 中国资本市场研究院院长
吴晓求
01
2023下半年至2024开年，
中国股市持续下跌，发生了什么？
自2023年7月以来，中国内地股票市场持续下跌；8月27日，中国证监会发布“8·27新政”；
2024年开年，中国内地股票市场加速下跌，2月5日，沪指创下了近四年来最低2635点，百家跌停。
然而，纵观全球，2023年，美国、日本、印度等多国股市均一度创下历史新高。
吴小莉：很多人关心，究竟2023年下半年到2024年2月7号发生了什么，像您曾提到了说为什么股市越久越低，是不是有一些不正常的情况发生了？
吴晓求：8.27新政的政策力度还是比较大的，按照以往经验来说，是足够的，但这一次不行，后来又出现了进一步地下跌，最后甚至把证监会的主要领导都换了。
吴小莉：我很好奇您那时候说的那段话：如果这么多政策调整出台后，都还没有影响到资本市场的话，可能有更大的影响因素。是什么因素？
吴晓求：资本市场出现这样的问题，一定是背后的制度设计出了问题，制度背后有一个巨大的财富漏出机制，也就是有多少资金进来，都会从这里漏出去。过去的三四年，中国内地每年上市的公司都有三四百家，我们研究发现，大约有65%的上市公司在三年到期后，都去减持，而且这其中有相当多的公司并没有创造与它融资额相匹配的利润。
投资者是聪明的，他发现原来IPO是一门生意，办企业很累、很难，但IPO成功了、闯关成功了，就可以成为十亿富翁，甚至百亿富翁，可是这种并没有为社会带来多少财富。所以当时我说，我们现在必须止血，暂缓IPO，或者把IPO的速度放到很低，不能每年再有三四百家企业。
还要完善注册制改革，也就是严刑峻法，这个是最重要的。否则的话，大家都去闯关，违规违法的成本很低，那这个市场就失衡了。当时我提出了这两项措施，后来发现还是不行，恐怕还要大资金进入，特别像央行，包括中央汇金等，这些来入市稳定市场。
吴小莉：对于证券市场或资本市场的稳定，央行有什么工具箱？
吴晓求：它是最后的兜底，它可以直接入市，或者通过必要的机构去入市。
吴小莉：所以您觉得这次央行并没有出手，因为已经稳定住了，如果真到了必须的时候，央行还是应该要出手的，是吗？
吴晓求：是的，2015年股市危机的时候，我看到过一些报道，说央行面对当时的市场危机可以提供无限的流动性，就是这一句话，稳定了市场和投资者。
吴小莉：这是表态，就像美联储出来表态，到底要加息还是减息，就已经影响了整个市场。
吴晓求：对，就够了。所以有时候央行不见得一定要出钱、出力，有时候它就出来说句话就可以。
02
春节前，是什么回稳了中国股市？
2024年2月5日，沪指跌至2635点后；2月7日，在中国农历新年——春节的前两天，中国股市开始一路回升。
吴小莉：2024年2月7号之后，股票市场确实是慢慢地稳定，您觉得是什么起了作用？
吴晓求：我认为有两个，一个是通过中央汇金稳定市场。它经过了几个过程，先是上拉上证50，后来发现范围太小、太集中了，扩大到中证500、800，发现还是不够，最后过渡到中证1000。我认为这一系列的变化和操作是正确的，救市不是救指数，是救整个市场的信心，要让占主体部分的中小投资者有信心，光弄几个大盘，说实话那些中小投资者买的也不太多；第二个，吴清上任以后，我认为他采取的一系列措施是完全正确的。
吴小莉：哪些做法是您觉得非常有利的？
吴晓求：第一，严刑峻法，就是说所有的违规违法，特别是欺诈上市，要罚他个牢底坐穿，罚他个倾家荡产。
第二，申报即担责。过去申报后，假的、没通过的就把材料拿回去重新做，可以明年再申报，现在申报后，即使没有通过，也要担责。担责除了罚款，还得要入刑，所以申报即担责之后，排队上市的公司少了很多，可见里面有多少是假的。
第三，让IPO的速度大幅度下降，2月份几乎没有一家企业来申请上市。包括也重申了，不能随便地让大股东、控股股东、实际控制人可以减持。
吴小莉：吴清主席也特别强调，IPO要严入口、畅出口，让大家能够真正流通，这要怎么理解？
吴晓求：他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了过去资本市场存在的一些重大问题。最近三四年每年都有三四百家企业上市，说实话我也认为太快了，我不认为那些企业个个都符合要求。例如，一个有点科技含量的企业，实际上还不是一个市场主体，几年都不盈利，每年的营收就是十万、二十万块钱，它怎么可能会成为上市公司呢？也有一些企业要求尽快批，说再不上市，就活不下去了。我想，像这类企业，都不可以让它上市。
吴小莉：您曾说过，中国的资本市场不是一个ICU的市场。
吴晓求：对。你不能把IPO的资金交了ICU的钱，这个市场是不救ICU的，不可以把这个企业在初创期的风险，由二级市场投资者来承担。
宽出口，就是要加快退市的速度。我们过去的效率太低了，现在稍稍快了一点，一年有一百家左右退市。中国的退市主要是强制性退市，这和美国市场不一样，美国市场主动退市占到大部分，我们这几乎没有一家是自动退市。我认为有一些应该主动退市，因为你再待在那里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失去了融资功能，而且定价对你来说是严重的偏低的。
03
如何从金融大国走向金融强国？
2023年10月，在中央金融工作会议上，中国首次提出“金融强国”战略。
吴小莉：您说过，目前世界上的金融强国只有两个国家，英国和美国，您觉得第三个可能就是中国了，为什么会这样说，我们的优势在哪里？
吴晓求：在全球范围来看，历史上，真正被大家公认的金融强国的确只有英国和美国，虽然当年的日不落帝国已经不在了，但是伦敦仍然是全球第一的金融中心，纽约排在第二位。
吴小莉：伦敦是什么超过了纽约？
吴晓求：伦敦有完善的法制、高度的契约精神、以及透明度，构成了一个国家在金融领域软实力的核心体系。
中国是有可能成为第三个金融强国的国家，我们的金融资产规模巨大，大约一个中性口径会有600万亿，600万亿是一个很大的概念，我们这个市场市值也有80万亿，银行体系的资产也有400多万亿，还有一个六七十万亿的债券市场。但是，在金融大国通向金融强国的过程中，我觉得有三点很重要，市场化、法制化和国际化。
吴小莉：您曾提到过，这三点里，市场化和法制化是重点，但国际化是难点。
吴晓求：是的，很难。因为市场化是基础，不走市场化，一切无从谈起，在市场化的基础上，还要法制化，因为金融交易的本质是契约。只有做到法制化，才可以做国际化，法制化让外国投资者到中国市场来投资，才能够慢慢地建设成国际金融中心。当前我们面临最重要的是法制化，法制化是承前启后的基石，是一切信心的来源。
吴小莉：法制化是我们自身可以做到的，国际化还牵涉到人民币的自由兑换。
吴晓求：对。如果人民币不能走出国门，不能成为一个可自由交易的国际货币，金融强国是实现不了的。
吴小莉：但有很多人会觉得，当外面发生金融风暴的时候，正因为人民币不自由流通，所以我们很安全。
吴晓求：这就要有心理准备了。我们想想上世纪80年代，日本日元的自由化，应该说是相对比较成功的，韩国韩币的自由化是遇到了亚洲金融危机，但是韩国没有退缩下来，虽然接受了当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资助的一些严酷条件，但是它开放的大门没有关上。
吴小莉：那您觉得中国这么大体量的人民币，是不是遇到的风险会比这两个小的经济体更大？
吴晓求：我认为会大，因为中国的规模很大。当然重要的是完善法制，我们居民储蓄的存款是130万亿，如果完善了法制，这130万亿，就可以稳定了，他们不会去想办法换成美元的，要让他们有信心，才可以推动改革。
吴小莉：所以您觉得这会是一个多长的过程？
吴晓求：原来我很天真，大约在十年前，我以为到2020年应该可以实现人民币的可自由交易，现在已经2024年，过去了4年。当然我们现在提出了金融强国，那人民币的国际化就是其中之一。我就在想，2035年能不能实现人民币的可自由交易，还有11年的时间。这个坎必须过去，而核心就是完善法制。目前全世界前十的大经济体里，只有中国的货币没有完成可自由交易，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这个挑战远远超过2001年12月加入WTO的时候。
04
地方政府债务、房地产市场…
中国金融风险潜伏
吴小莉：从2023年下半年到2024年年初，这个“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很多人都担心，资本市场如果崩溃，会引起金融风险，房地产市场也有可能造成新一轮的金融风险。您认为2024年会不会出现金融风险，有可能在什么方向？
吴晓求：中国的金融风险已经在潜伏了，最大的就是地方政府债务。现在地方的财政收入模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地卖不出去了，整个税收结构没做调整，所以用什么去还存量的债务以及利息，地方正面临着巨大的压力。现在有些省已经非常明显了，出现了某些极端不可理喻的现象。
吴小莉：有一些变形的动作。
吴晓求：对，动作极其变形，这个不行。
吴小莉：这会有损民营企业家的信心。
吴晓求：这可要了命。还有地方政府的那些小银行，它们的流动性问题。当然中国的银行体系，总体上看几个大银行的风险是很低的，但是不排除个别小型的银行，风控能力太差，地方政府又经常干预，以为它们是第二财政，所以这个风险是存在的。
吴小莉：我们在采访白重恩教授时，他就提到了，地方可能产生的一些因为财政不足造成的动作变形，他觉得要建议中央政府一定要进行全面调查，来保护这些微小的个体，让他们觉得是有法制的保障，有申诉的渠道，所以才会敢有所作为。
吴晓求：你欠钱必还啊，欠钱都不还，让它们作何反应。所以我认为，要一切回到法制的轨道，一切回到现代市场经济规则的轨道。这里面的内容非常丰富，包括市场主体的平等性、教育的公平、自由的市场、价格的合理形成。
中国人又聪明又勤奋，我们又经过了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熟悉了在大河中游泳的规则了，我们会游了。
吴小莉：对，大江大河都不是挑战。
吴晓求：就是要让他们能够放开手脚，毫无顾虑地游。如果他们游泳时，总觉得有条腿被拽住了
吴小莉：或者前面有一个网
吴晓求：对，当有一个网时，他们就不敢游了，要把那些顾虑去掉。中国经济一定没问题，我们过去那么困难都过来了。
制作人：韩烟
编导：马家佳
编辑：金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