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前有让人迷茫不安的职业发展，后有车贷房贷生活费等，无尽的压力在等待。有时候，就连花时间去感叹，去悲伤，都是奢侈的。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魏文武靠路边停好车，走下驾驶座，从后备箱把乘客的行李箱取出来，礼貌地注视乘客离开后，他走到路边台阶上，看了看手表，疲惫地撑下腰——这是他今天的第十七个顾客，可以收车回家了。
魏文武此时的身份，是一名滴滴司机。
十个月前，他刚刚从一家大型台资企业离职，那时他的身份是台资企业的人力资源总监。离职也是迫不得已，企业经营日益困难，劳资双方矛盾不断。一上班，面对一地鸡毛的琐碎事情，他感到了对职业的厌倦，是那种深恶痛疾的厌倦。从1998年进入公司，从一个技术员做到目前的岗位，十八年了！看着公司从一个三百年小厂，发展到六千人的行业类有一定影响力的大公司，伴随了自己太多的成长，注入了太多的感情。
他的厌倦，其实从两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公司已经有了业务下滑的苗头。但对他来说，最主要的是对自己职业前途的担忧。在台资企业，做到他目前的职位，已是职业的天花板。台资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则，核心管理层一定是台干，那下一步的目标是什么？他不敢多想。
周围很多人对他说：“你是成功的，绝大多数人都干不到你现在的职位。”他有时也这样想，甚至刚升任人力资源总监的时候也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当时他最满意最自豪的事是，他把家里的三个哥哥及家人都带进了这家公司，使家人们脱离了农村的苦海，有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这个事情他应该骄傲，毕竟，他凭一己之力改变了家族的命运。
魏文武在担任公司人力资源总监的同时，兼任公司旗下一家劳务派遣公司的法人代表。这家公司是总公司为节省社保费用而成立的，魏文武作为具体管理者，每年为公司节约近千万元，而且实施过程几乎做到零劳资风险，也是他挺有自豪感的一段经历。
每逢年末，政府相关部门会召集劳务派遣类似企业开个茶茗会，他是与会者中唯一一个不是老板的人。在觥筹交错间，他感到有些落寞，难道自己要给别人打一辈子的工？
促使他最终下决心离职的，还是老板们的态度。这家公司是几个台湾人共同投资的，老板之间有些矛盾，就形成了小团体。魏文武的原则性太强，又没有站好队，导致新上司莫名其妙排斥他，总找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难为他。慢慢地他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吧。与其等着被人折腾，还不如自己知趣点离开好。
一个下午，他敲开老板办公室的门，说了自己的离职想法，希望公司能给予一定程度的经济补偿。老板只礼貌性地和他交谈了几句，表示会考虑他的要求。
就这样，一个月后，他离职了。
2
魏文武1975年12月12日出生于江西省南昌市南昌县渡头乡的一个村庄，父亲是村长，母亲是一位小学教师。在他前面还有三个哥哥。童年与少年时期的他是欢乐的，生活虽然艰苦，但也没有什么忧愁。
1994年，魏文武参加高考，以几分之差落榜，这是他出生以来遭遇的第一次大挫折。看着焦虑忧愁的小儿子，父亲心疼不已，便调动了自己所有的资源，为小儿子争取到了一个委培名额。于是，魏文武有幸进入江西师范大学学习，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大学期间，因为在宿舍兄弟中他排行第五，从此同学们称呼他“老五”或“五哥”，这一称呼一直延续至今，包括在进入社会后，周围的朋友也是这么称呼，他的真名反倒被知道得不多。
大学两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魏文武不得不面对人生的第二次选择。是在江西本地找份工作还是南下广东谋生？如果在本地找工作，对于农村出身的他来讲并没有什么人脉资源可以依靠，看着渐渐老去的父亲，他不想再让父亲为自己操劳。既然毕业了，以后的路就得靠自己了。
刚好，广东东莞亚洲光学信泰公司来他们学校招聘储备干部，他毫不犹豫地第一个报了名。不久，他成为了亚洲光学信泰公司制一课荒折组的技术员，主要的工作是对生产加工的物料和制造工具的管理。
因为物料管理工作认真出色，一年后在考评中他的组长为他申请了担任中转仓组长职位，可是仓库课长想安排自己的亲信，拒绝了他。他才明白一个道理：世上不是有努力付出就会有回报，还有你意想不到的磕磕碰碰。
他心灰意冷地回到宿舍，狠狠地踹了床架几脚，发泄自己的不满。晚饭也不想去吃。还好，有个陕西的叫阿燕的姑娘带了水果来安慰他。这可是冰冷世界里最难得的一道温暖的光。后来，阿燕成了朋友口中的“五嫂”，给五哥生了两个孩子。
1998年，佛山一家光学企业来东莞招募人才，给出了比较高的薪资待遇。魏文武决定换个新的环境，带着女朋友阿燕来到了佛山。
3
那时，佛山的这家公司正处于高速发展膨胀期，作为引进人才，魏文武很快得到了老板的赏识。进公司不久，升任计划和物料双组长。
随着公司规模的扩大，人员的增加，公司内部管理的提升显得尤为急迫和重要。如果只是引进行政管理人员来完成这项工作，似乎不太妥当，因为行政人员对生产流程和操作规范不熟悉，老板决定从一线车间选拔人才。1999年末，魏文武被调入人事科，担任副科长，他开始的主要工作是编制建立“员工手册”。至此，他走上了HR的职业工作岗位。
从生产一线转到人事部门工作，魏文武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领域。他一边梳理编写员工手册，一边开始学习人事管理的基本知识。先从人力资源管理的六大模块学起，再到每个模块的设计落地执行，工作与学习进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度。熬夜吸烟成了常态，因为白天有很多琐碎事务要处理，只能向晚上要时间。
随着知识储备的增加，他的工作能力也有了显著提升，随之提升的还有福利待遇和职位。由科长到课长再到管理部副理，八年时间，他做到了一般台企员工需要仰望的职位。
在这期间，趁着公司扩张，大批量用人的机会，他把三个哥哥，嫂子也招进了公司。随着孩子的降生，他工作生活的压力更大了。
2011年中的某个周末，魏文武刚和几个朋友外出聚餐，大家相谈甚欢。晚餐时魏文武被劝着多喝了几杯酒，喝醉后被朋友抬回家中。正好碰上亲戚来家里做客，看望刚出生不久的二儿子，魏文武在二侄子的帮助下冲凉后就躺下了，还喝了瓶冰红茶醒酒。可没过多久，魏文武突然昏厥抽搐，在客厅聊天的家人发现异常，顿时慌了神，不知所措。还好表侄有些医疗常识，边让人打急救电话，边对他做人工复苏。到了中医院，医生说这是急性心梗，再晚来会就保不住了。家人们都非常担心，在ICU外面陪伴了几个晚上，五嫂更是在病房的长廊失声痛哭，一念之间，就差点和丈夫阴阳两隔。
抢救期间，公司还托人找广州的专家会诊，经过七天的“沉睡”后，魏文武终于被医生救醒了，最坏的消息再次传来，他需要做心脏支架手术。心梗已导致心脏血管严重受损，如果不及时做手术，后果不容乐观。
面对高昂的手术费用，魏家兄弟又陷入到另外一个痛苦中。但魏文武等待救命，多少钱也得想办法筹措。在自家兄弟尽力筹款的时候，公司领导和同僚得知了情况，在公司范围内进行了募捐，最终帮魏家渡过了难关。魏文武捡了一条命回来。
出院后，休息了一段时间，魏文武又返回了岗位。
魏文武从此戒烟戒酒。那次心梗的发生，就是因为太过劳累，加上长期熬夜、吸烟诱发的。
4
辞职离开公司，虽说是自己的选择，但当离职手续办完的那一刻，魏文武心里是空荡荡的。望着熟悉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椅上，他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半边脸，有几颗泪珠滚了出来。十八年了，自己的青春全给了这个地方，这段过往，注定会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失的重要部分。
他坐在那里，感觉自己是那样的虚弱，无力，好似身体里的筋骨被剥离了。他原本想在厂区走一圈再离开，最终还是作罢，那样会更加增添自己的伤悲。
回到家后，他一周没有出门，独自呆在房间里，想让自己适应不上班的感觉。他每天打扫卫生，网上聊天，日子倒也悠闲。
这样的过了一个月，体重增加了好几斤，魏文武觉得自己得重新找工作了，老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每个月的房贷、车贷，家庭开支都在那等着。他认真写了份简历，放在网上，等到面试的通知。他想，以自己的资历，找份工作应该不难。
结果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只得到了两次面试的机会。一个是家附近的一个小型的五金厂，一个是医美机构。他去了那家五金厂，二十个人的小型企业，说是招聘人事行政经理，其实就是招一个打杂的文员而已，他与老板聊了不到十分钟就告辞了。医美机构倒是看起来很正规，他经过了初试复试，最后时刻却选择了放弃。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工厂工作，不具备任何医美行业相关的知识，后期工作无法开展。
折折返返间，起初的淡定随着时间流逝，魏文武有点焦躁起来。是继续找工作还是创业，成了摆在他面前最迫切的选择。
他开始外出，跟朋友诉说自己目前的境况，看能不能从朋友那儿得到启发。这时他发现，真正能给自己提意见的朋友不多。在工厂工作了二十年，自己生活交友的圈子几乎就在这个圈子内，其他行业的朋友不多，能给出具体意见的人更少，他很是郁闷。让他更郁闷的是高三的大儿子学习成绩不太理想，而高考也越来越近，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主动离职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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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还得继续。不管你是高兴还是痛苦，日子就在那里等着你。这段时间，可以说是魏文武人生里最痛苦的时期之一。经过考虑之后，他决定自己创业。
刚好，妻子阿燕的朋友提议，两家可以合伙办个小学生的托管，顺便管饭。魏文武觉得这个事情可行，投资不大，风险可控，社会又有需求。再者自己是搞人事出身，几千人的工厂都管理得井井有序，几十个小学生没有管理不好的道理。
说干就干，很快，小饭桌托管班就开办起来。每天下午放学，自己负责接送学生，晚上顺便辅导孩子们的家庭作业，阿燕则负责买菜做饭，拖地打扫卫生。另外的合伙人用自己的一套空房子入股，一起打理着托管班。
一切看起来很顺利，在忙碌中魏文武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如果不出意外，“魏氏教育集团”自此算是扬帆起航了。三个月后，魏文武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财务核算报表出来了，除去开支成本，利润少得可怜。如果这样干下去，不足以支撑家庭的开支。
下了班，两口子少有地坐在了一起。下一步如何办？扩大规模，以量换取利润？似乎行不通，扩大招生规模预示着需要增加人手，现在人力成本这么高，显然走不通，提高托管费用？也不行，市场行业价格在那摆着，提价又预示着学生的流失。
又过了几天，这个问题还是无解。魏文武做了个决定，托管班由老婆继续办，找亲戚过来帮忙，他自己去开滴滴。
6
当搭载第一位顾客时，顾客上车到下车过程里，魏文武心中充满了慌乱。一是对滴滴操作系统不熟悉，二是对自己身份转变的不适应。曾经的台资大厂人事总监，几个月后当起了专职滴滴司机，他感觉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他最怕遇上曾经的同事或朋友，没法想象这会是怎样尴尬的场景。但生活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怕什么来什么。当第一个熟人朋友坐上了他的车时，他反倒坦然了。在现实的压力面前，赚钱养家糊口成了第一要务，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
一个月的跑车工作下来，他成为了一个老道的滴滴司机。他知道每天什么时间出门最合适，什么时间段哪里最容易上客；他知道什么地段容易堵车，也知道每天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跑完规定的单数拿到奖励。他会盯着手机上的热力图，盘算预约的单要不要接。
他给自己定了每天要完成的业绩目标，如果没有达标，就得继续跑下去。回家后，妻子和孩子早已入睡，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洗完澡，躺在床上却睡不着，“难道这就是自己今后的生活？”他心里不禁产生这样的想法。
一个中年男人，就连悲伤也是奢侈的。没感慨几分钟，他已睡着。
以前在台资厂，他们是做六休一，现在自己跑了滴滴，是七天无休，还无法有怨言。没有谁强迫你加班，没有谁不让你休息，似乎一切都是自愿的。
一天中午，他在一家医院门口等客休息，遇见了一个跑滴滴的同行，两人攀谈起来。对方说自己曾经是一家外贸外协工厂的老板，因为这几年外贸不景气，工厂倒闭，身上欠了一大笔债，无奈之下只能跑滴滴维持生计，如果市场情况好转，他还想做回工厂。魏文武听完，叹了口气，笑了笑，看来每个跑滴滴的人的背后，都有一个难言的故事。
几个月滴滴司机做下来，魏文武发现自己离曾经的HR职业越来越远，而现实的生活压力却越来越大。每个月拼死累活，司机的纯收入只有六七千块钱，还不到自己以前工资的零头多。收入的落差造成心理的不平衡，最重要的是以后怎么办？一直这样下去吗？他有些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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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刚过，他接到了一个电话，一家南海的电子公司邀请他面试。公司的名称叫太昌电器。他看了看公司的官网，是一家做线路板的企业，员工有三百多人。
虽然太昌公司的工作环境比较简陋，但当魏文武坐到办公室椅子上时，还是感觉自己的生命鲜活起来。他的职务是总经理助理兼任人事行政经理，负责公司整个管理系统的重塑与改进，当然包括公司人事行政部门的工作规范与改造。
从台资大厂到民营家族小公司，有很多的不适应，但这已不是问题，目前最紧迫的是自己必须尽快做出成绩，来肯定自己的职业能力。初春的空气弥漫着希望，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铺洒在办公桌上，生活似乎变得美好起来。魏文武想吸一支烟，来压抑自己心底的喜悦，但他已戒烟好几年了。
魏文武很快显示出了自己的能力，迅速对太昌公司调研后，他拿出了一整套改进计划书，得到了老板的首肯与赞扬。接下来，就是计划的落地实施，也是最产生效益和最难推进的阶段。
改革方案里有一项人员分流工作，就是把一些不适合目前工作岗位的人转岗或辞退。无论转岗还是辞退，对于当事人讲预示着收入的降低或失去工作。魏文武犹豫了。这在以前根本不在他思考的范围之内，可经过自己这一年的遭遇，他的心柔软起来，开始去寻找折中的解决方案，使公司与员工都能接受。
将近一年时间里，太昌管理体制的升级改造完成，各项目标都达到或超过预期，特别是公司产能，在不增加设备与人员的情况下，运用架构精简、去库存、一个流等手法使产能提升了一倍。经济效益也有了显著提升。太昌公司的老板很满意，员工看着到手的工资增长也很满意。
可是，魏文武打算离开了。
魏文武离开的原因有二：一是太昌是家家族二代接班企业，老板虽有改善公司经营的愿望，但是本行业的发展属于夕阳产业，空间不大，觉得经过魏文武一年的整理，已经超过预期。第二个是魏文武自身的原因。有个很讲义气的朋友，邀请魏文武加盟自己名下在区域颇有知名度的劳务派遣公司，并允许他上下班自由以及开展个人咨询业务。魏文武觉得这更符合自己以后长期的发展方向。
8
魏文武的这个朋友叫陈海强，两人的相识有些戏剧性。几年前的一天，陈海强拜访魏文武，想与台资企业业务合作，那时刚创业的海强出道不久，因没准备好资料，被魏文武善意地批评了一顿。海强没有计较并及时反思，使他的公司快速发展起来。此次邀请魏文武担任公司的管理顾问，是因为快速发展的公司在内部管理方面呈现出各种问题。
魏文武带着感激的心情，转场上班了。两年来的经历，使他对生活的意义有了更深层的认识。人生好比一场戏，人们在各个角色里兜兜转转，每个人都努力地扮演好自己。这次的机遇，可能就是自己一直寻找等待的契机吧。
对将来的工作，魏文武是有信心的，在大型台资企业十八年的多个岗位的历练，加上原公司丰富的内外训机会，让他在企业管理的综合经验上有相当丰富的积累。尽管不是咨询行家出身，但较好的思维分析及钻研精神，魏文武在管理咨询方面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很快，他就打开了工作局面，并取得了成绩。
生活和工作都顺风顺水起来。他的对外咨询工作开展得不错，也赢得了客户的高度认可，短时间内声名鹊起。在忙碌的工作之余，他比以前更加注重自身的总结，看重家庭生活，这是他之前所忽略的部分。
人到中年，职业发展的路径变得狭窄，更多时候要依靠自己的人脉来谋生，来开创属于自己职业的第二春。这是魏文武这几年感慨最多的地方。好在自己属于幸运的那一个人。
周末，魏文武会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去周围的河边散步，吹着野外的风，看着小儿子欢快的笑容，他想这就是生活的意义吧。
三年口罩时期，大环境变得沉闷，魏文武收到了几个做HR的朋友失业的信息，他能给予的只能是稍许的安慰，鼓励。
即便是当下，经济复苏并没有像人们期待的那样好，各企业经营状态并不乐观，咨询行业订单也在下滑，很多咨询师都在寻找甲方的岗位了，他又陷入沉思。
以后会是什么样？魏文武点了支烟，吸了几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又吸烟了。
题图 | 图片来自《直到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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