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024年，从吴清履新证监会第十任主席，到两会期间人大代表针对资本市场的相关提案，「监管动向」成为资本市场参与者最为关心的变量。
在3月6日下午举行的十四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经济主题记者会上，证监会主席吴清首次答记者问，表示自己到证监会主席岗位还差一天才满月，还在边干边学。但在密集的调研中，资本市场底层逻辑——「公平与效率」的问题，牵动着市场各方。吴清表示，监管者要特别关注公平问题，要把公开公平公正作为最重要的市场原则。
与此同时，在「规范减持」、「鼓励分红」、「完善量化交易」等一系列措辞面前，「严打造假欺诈，严打操纵市场，严打内幕交易」的提法显得尤为强硬。
实际上，两会前，此前刚刚更换掌门人的证监会就以针对资本市场的问题密集召开了一系列座谈会。
人大代表、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副院长田轩在座谈会之后的采访中表示，需要切实加大对于资本市场违法违规监管的惩处震慑力度，「新证券法已大幅提高了财务造假的处罚上限，但与一些上市公司造假获利相比还是不够的。因此我建议以违法获利所得为基数，按照一定倍数处罚[6] 。」
在两会期间，田轩建议试点逐步恢复T+0股票交易制度，在主板市场蓝筹股试点并逐步扩大范围，由单日单次向单日多次过渡，由个人投资者向机构投资者过渡，直至完全覆盖，来建立一个更灵活、公平的交易制度，满足全面注册制背景下健康投资生态构建的需要。
人大代表、中国会计学会副会长黄世忠针则提出，财务造假从实施到被发现通常存在三年左右的滞后期，东窗事发时，虚构的利润通常已经被分配。黄世忠建议，监管部门应立法立规追回这部分根据虚假利润发放的现金分红、高管奖金。
人大代表、立信会计事务所首席合伙人朱建弟谈到股市时表示，现在不是IPO过多过快，而是退市力度不够，各个市场参与主体需要承担起各自的法律责任。注册会计师作为资本市场的「守门人」，在任何时候都要对财务造假和欺诈行为做到「零容忍」。
可见，在「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之上，「财务造假」等一系列影响上市公司质量和投资者信心的市场沉疴，将遭遇更加严厉的目光。
「1号罚单」
对财务造假的监管升级，从证监会2024年的「1号」行政处罚就可见端倪。
2024年，证监会第一张行政处罚开给了在「康得新案」中为财务造假大开方便之门的审计机构——瑞华会计事务所，1783万的处罚金额是康得新财务造假期间支付给瑞华审计费的两倍有余。
这家曾经比肩「四大」的内资第一大所，在康得新案后迅速没落，失去行业声誉的瑞华在2021年失去最后一个上市公司客户。中注协最新发布的会计师事务所综合排名中，瑞华甚至排不进前100。
故事的主角康得新已于2021年退市，但在2015-2017年间，康得新一度凭借捏造出来的业绩与利润被追捧为「中国的3M」，最高峰时，康得新出现在330只基金的持仓中。
2017年7月25日，康得新闪崩跌停，虽然此后股价迅速修复并创出新高，但后视镜地看，这是康得新暴雷的最初征兆。此时，已经是康得新财务造假的第三个年头。
2018年年中开始，伴随着市场上越来越多的风言风语，康得新股价急速下杀，到年底，康得新股价距高点已跌去6成以上。
纸终究包不住火，尽管2018年Q4的财务报表上，康得新还披露自己在北京银行的账户组共有122亿现金的余额，可转眼2019年1月，康得新两笔合计15亿的超短期融资券就宣告违约，债务危机爆发之下，大大小小的股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实控人、北京银行和瑞华的相互掩护下，这笔存款早已不翼而飞。
最终经执法部门查实，康得新在2015-2018年间，累计虚增利润115亿，创下A股历史之最，相比华尔街的世纪大案「安然事件」虚增利润6亿美元、隐瞒24亿美元债务也毫不逊色。
然而，尽管证监会依据2005版《证券法》对康得新施以的顶格处罚，但沿袭自1998年的60万元人民币最高罚金数字，放在数以百亿计的财务造假面前，放到20年的通货膨胀之后，就显得轻若鸿毛了。
财务造假，惩罚不再轻若鸿毛
财务造假，是许多A股投资者的心病。
从「银广夏」伪造出口数据，到蓝田股份用永远捞不上来的水下鱼虾和龟鳖当资产；从让梦想与投资人一起窒息的乐视，再到扇贝一年一搬家的獐子岛。小股东们不怕上市公司没有护城河，就怕护城河是有个「好会计」。
只不过，如今的中国证券市场，财务造假者最幸福的时候已经远去，自康得新案以来，对财务造假的打击力度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
2020年3月1日，新《证券法》正式施行，对财务造假的处罚力度大幅提升，其中，欺诈发行行为由原来的最高可处募集资金5%罚款，提高至募集资金一倍，并明确实控人的连带赔偿责任；信披造假行为由原来最高可处60万元罚款，提高至1000万元，明确实控人的连带赔偿责任。
同年12月，十三届人大常委会第二十四次会议通过刑法修正案（十一），大幅提升了对参与财务造假刑事犯罪的个人的量刑标准，对于欺诈发行，修正案将刑期上限由5年提高至15年有期徒刑，并取消了处罚金的上限；对于信披造假，相关责任人的刑期上限由3年提高至10年，同样取消了处罚金的上限。
法律法规修正之后，「典型案例」也随之而来。
2021年11月12日，「资本市场史上具有开创意义的标志性事件[3]」中国证券集体诉讼第一案一审宣判，康美药业因虚假陈述被判向5万多名投资者赔偿24.59亿元，原高管马兴田夫妇等4人因故意组织策划实施财务造假，承担100%连带赔偿责任，其余高管承担相应连带赔偿责任；审计机构「正中珠江」未实施基本的审计程序，承担100%连带赔偿责任。
至此，对国内资本市场财务造假的打击力度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只不过，相比成熟市场，还有提升空间。
以前文“安然案”为例，安然公司被美国证监会罚款5亿美元，直接宣告破产。数十人被提起刑事指控，其中CEO杰弗里·斯基林被判24年徒刑并罚款4500万美元。
拥有89年历史、前世界第一大会计师事务所安达信因帮助安然公司财务造假，被判妨碍司法公正罪后宣告破产，全球五大会计师事务所从此变成「四大」。包括花旗集团在内的三大投行牵涉其中，共被判罚42亿6900万美元。
而因为投资安然公司利益受损的股民们，最终通过集体诉讼获得了共计71.4亿美元的赔偿金。
如今，证监会新主席的上任，也被一些市场人士视为进一步整治问题的信号。
从过往履历来看，早在2005年吴清出任证监会风险办主任时，就出手整治彼时因为千亿级别违规负债陷入系统性风险的证券行业，仅用一年时间便让证券行业扭亏为盈，化解2853亿历史遗留风险，证券公司财务上的一些漏洞或长期遗留下的缺口被全部填满[7]。
任职期间，吴清处置31家违规证券公司，推动其中26家公司进入司法破产程序。「券商屠夫」的称号由此而来。
今年2月7日，此前担任上海市委副书记的吴清重返证券监管体系，担任证监会掌门人。
在农历大年三十当日，证监会便开出14张罚单，其中一张便开给了财务造假的思尔芯，这也成为新《证券法》实施以来，证监会查办的首例欺诈发行案件。值得注意的是，2021年8月思尔芯申请科创板首发上市，已经在被抽中现场检查后撤回了发行申请。
但在「申报即担责」的监管精神下，证监会依然对思尔芯立案调查并审理，最终对该公司罚款400万元，对多名高管罚款100万至300万元不等，合计罚没1650万元。
2月27日，又一家上市公司因财务造假被重罚。红相股份在6年间虚增利润3.92亿元，被罚款2513万元，此外，包括实控人在内的9名高管共计被罚款6556万元。
实际上，在当前A股所面临的重重挑战中，「严惩财务造假」之所以重要，在于它是全面注册制必不可少的条件。
全面注册制下的持久战
2023年的A股，以313起IPO共计3565亿元的融资成绩冠绝全球股票市场，与此同时，又沦落为全球主要市场中唯一一个各大指数均下跌的市场。投资收益与融资规模的冰与火之歌，让一部分投资者诟病A股已经成为圈钱市。
但一个基本的常识是，为企业提供直接融资本就是股票市场与生俱来的基本功能，与投资功能相辅相成。问题并不在于IPO太多太快，而是高质量上市公司不够多，以及差烂假退市速度不够快。
但谁来定义高质量企业？
随着2023年2月1日，全面推行股票发行注册制，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从核准制下的政府监管者，回到了「市场化价格发现」的身上。这是任何资本市场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也是我们在今天的技术周期与全球变局下，为创新类、科技类公司的估值难题探索了十年的道路。
在全面注册制不会因噎废食的前提下，以信息披露为核心，规范、完善企业发行上市全流程，才是A股市场的当务之急。而严打财务造假，就是全面注册制面前的一场硬仗。
另一方面，监管也在强加自身与市场之间更高效的沟通桥梁，无论是开年以来的一系列座谈会，对于IPO倒查十年、量化DMA监管等传闻的快速回应，还是日前两所联合举办的量化私募合规培训。在很多时候，监管层面的信息透明与上市公司的财务透明对于市场信心来说，同等重要。
在此前连续9任央行、国有银行背景的证监会主席之后，曾在证监系统的工作中收获了声望与口碑的吴清接任证监会主席。在「券商屠夫」这个流传甚广的名号背后，吴清对资本市场的公平也有一线的监管经验。
根据财新网的报道，吴清在2009年3月调任证监会基金部担任一把手之后，对基金经理等关键岗位人士利用未公开信息交易股票从而违法获利的问题，采取「发现一起就严厉打击一起，绝不手段」的态度[8]。
此后直至2010年11月调任上海市虹口区代区长，融通基金原基金经理经理张野，景顺长城原基金经理涂强，长城基金原基金经理刘海、韩刚，均因查实「老鼠仓」而被查处。
但即使是对于这位金融监管条线专业出身的证监会主席来说，曾经的上市公司财务造假与其他各种欺诈、伤害中小投资者行为所造成的损失与沮丧，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立刻扭转。
这终究是一场不能以「速胜」来论英雄的持久战。
参考资料
[1] 证监会：行业机构普遍认为当期A股市场估值水平已处于历史低位 长期看已具备较高的投资价值，新浪财经
[2] 资本市场财务造假为何屡禁不止：成本低、收益高、处罚轻，央视财经
[3] 解读中国证券民事赔偿集体诉讼第一案，南方新闻网
[4] 构建与国内大循环相适应的现代金融体系，光明日报
[5] 国务院机构改革为何一半落在金融监管，中国青年报
[6] 专访田轩：倒查10年IPO，上市公司财务造假不能“一撤了之” ，中新经纬
[7] “铁腕”吴清上线：证监会来“硬角”了，凤凰网
[8] 吴清掌舵证监会，为首位证监系统出身的主席，财新网
封面来源：Shotdeck
编辑：张婕妤
视觉设计：疏睿
制图：孙然
责任编辑：张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