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着雨,我遇见了王洋洋。她没带伞,在雨里走着。我举着伞罩住她,她回头看看是我,笑着跟我说谢谢。我问她为什么不带伞,她摇摇头说,没忘,我就是喜欢淋雨。

她湿透了,有一些头发粘在脖子上,滚着几粒水珠,毛茸茸的,有些红,辫子上别着一朵小白花。

后来下雨,我经常看到她,有时候她在走路,有时候就坐在亭子下面看。

她学习很好,不必刻苦的那种好。一切课程在她眼中都似乎简单游戏,她上课时经常托着腮看向窗外,明明是走神儿,却面对提问对答如流。

那一年香港刚回归,所有人都还在为四个现代化努力。而我变成坏孩子,前途尽丧,书包里装的都是板砖与凳子腿。 我学会了抽烟,烟的牌子就叫时代。时代的好处对我来讲就是无穷尽的香港电影。

而时代对她来讲就是一朵白花,她的头发上永远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看起来似乎有一些不祥意味。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不是朋友。我一直都知道我们的走的路一定不同。放学的时候又下了雨,我骑着我的破自行车,咬着一个灭了的烟屁股。

看到了她在雨里慢慢的走,我骑到她身边停下,我叫她王洋洋,你自行车呢?

她看了我一眼,说被偷了。

我拍了拍后座,说我带你回去。

她也没推辞,直接跳上来,她用手抓着车的后座。轻轻地说走吧。

我的自行车也丢了两辆,后来我父亲去大集上给我买了这辆破二八。它锈迹斑斑,却结实无比。最重要的是它不遭贼,没有人能看得上它。

她家的门上贴着白纸,我停在那里,她跳下车来跟我说谢谢,然后回家了。我跟她不住在一个村,她家里的变故我并未听说。

后来才知道,是她妈妈去世了。我有些愧疚,尽管我们可能不算是朋友,可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也应该做些什么。

我想,先帮她把自行车找回来吧。她的自行车我见过,是一辆英客来的24自行车,有红色的花纹,白色的握把,很漂亮。

在那个时候,偷自行车几乎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条。后来我去济南上学,我需要一辆二手自行车,有师兄介绍给我卖自行车的人,他把我带到一个车棚,跟我说,你挑吧,看上哪辆我就去给你骑出来。

我反正放弃了学习,尽管我已经开始学美术,但也不必上课。我每天早上骑着车,背着我的书包,书包里装着凳子腿。去大集上转悠,我们那里有很多集,几乎每个村子都有集,大集每天在五个村子里轮回交替,我就跟着日子去大集上寻找。

集上都有专门的卖二手自行车的地方。大部分是赃物。偶尔有派出所去查,也很难有真凭实据。

后来有一天,我在索镇集上看到了那辆自行车。我深信那就是王洋洋那一辆。我去跟车贩子盘道,结果被人打了。我拎着凳子腿跟他们拼了命,后来派出所来了,我才得以活命。最后我还是花了三十元钱,把车骑了回来。

我跟王洋洋说,这是你的车不?

她摸着自行车把上的一小块缺口说,是,你怎么把它找回来的?

我大手一挥说,你甭管了。我很想跟她吹牛,说我多么的英勇。但还是花了钱,很不光彩,只好装的轻描淡写。

“有个不长眼的毛贼,被我抓住,就要回来了。小意思。”

后来为了感谢我,她请我吃了一顿肉火烧,还有一瓶冰镇可乐。

那天没有下雨,阳光晒得我浑身发热。

我俩坐在学校操场上,我说下回请我吃饭,要买啤酒别买可乐。

她抱着一本书说,行。我问她看什么书呢?

她翻开书名,我记得清楚,那本书叫《高分子化学》,我问她咱们还发这本书啦?

她说不是,这本书是她从县图书馆借的。

我说这不是初中要学的吧?

她合上书摇摇头,说这本书挺有意思的。

我说,没啥意思。

她说,咱们马上就要中考了,你想过你要去哪吗?

我说,我还能去哪?回家跟我爸爸去养鸡呗。

她说,养鸡也挺好。然后看着我说,以后我要去外国,去读化学。

我说啊?那我们岂不是以后见不到了?

她说,会的,未来我们总会相遇。

我说如果这样就好了。

她说,你知道吗?人类是由元素组成的,氢,氧,水,铁,等等一切元素。

我说知道一点,然后呢?

她说,无论如何,我们的相逢都是以元素的方式,现在是,未来也是。等我们都死了,我们或许还会拥抱,会成为山或者海,或者成为花或者树,成为风,然后她看着天空说,或者成为雨。

所以,不要害怕分别,未来我们都会用元素的方式重逢。

后来她出国了,杳无音讯,再也没有重逢。

今天我忽然想起她来,忽然想明白了她为什么喜欢淋雨。

因为她知道,下雨的时候,那是妈妈在拥抱她。

“我们最后,都会以元素的方式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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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铁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