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面如枯茶的周丽红躺在医院病床上,两眼死盯着头顶那块斑驳了小半边的天花板,似是要将它灼出两个洞来。

床边透析仪上纤陌交错的管子里,是让人惊惧的腥红色。

自打与病魔的对战展开后,医生已不知多少次把陌生冰冷的血液注入她体内,试图驱逐已经驻扎在那儿的病毒。

她也像一块被人遗忘在砧板上的肉一样,命运不能自主。

然而,这些对她的摧残远不及她心头的风霜来得恶劣。

让她万般挫败、不解的是,她都已拿出毕生力气与噩运斗争,历经14年长途跋涉,眼看胜利在望了,老天爷为何还要一锤子将她砸到全无招架之力。

十多年前,正值芳华的周丽红还是周爸周妈中年得来的掌中宝,未识人间风雨,天真烂漫地与未婚夫常涛依偎在星光灿烂的屋顶,嗑着瓜子剥着花生,一同憧憬着未来。

如果不是她哥哥在干活回家路上遭遇车祸当场殒命,也许就真如愿以偿了。

只是,与意外抗衡的历史中,人类很少有能全身而退的。

周丽红也不例外。

兄嫂横遭天祸的第三天,周妈妈因受不住打击晕倒入院,周爸爸也满眼血丝,连饭都不记得吃,更别说继续出去做工赚钱了。

年仅24岁的周丽红不得不在命运的推波助澜下,用她单薄脆弱的双肩负担起了家中一切:配合相关部门处理车祸的相关事宜,操办哥哥后事,照顾双亲。

苦苦支撑50来天后,哥哥那可怜的一点赔偿金下来,他终于能入土为安了。

更棘手的事也接踵而至。

周丽红是父母久盼多年才得来的,生下她时周爸已年满40。所以她哥出事时,周爸周妈都已年过60。

周丽红嫂子5年前生下一对龙凤胎儿女,便因难产去世了,俩孩子这几年一直由周爸周妈带着。

家里出事后,周丽红把他们寄放到了外婆家。

现在家里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孩子们自然理当接回家来。可倍受打击的两位老人都已自顾不暇,这个家怎么办?

02

哥哥出事之初,常涛还能陪同或帮着周丽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后见事情一件紧接着一件,即便丧事已经办完,周丽红也还是得在上班和父母以及一双侄儿女间连轴转,一天比一天沉默,脸色也一天天地难看起来。

来找周丽红间隔的时间,更是一次比一次长。

那时周丽红还在幼儿园当老师,每天带着侄儿侄女去上班,下班回家后还得帮着锄园种菜,天黑透了才回家弄晚饭。

常涛偶尔过来,强摁住心中不耐烦等她忙完想说会儿体己话,她却要不了几分钟就呵欠连天,倒头就睡。

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实在太累了。

偶尔得闲时,周丽红也重新审视起了与常涛的关系。

周丽红与常涛是高中同学,常涛家同样住市郊,上有两个姐姐,父母年纪虽没周爸周妈这般大,但也都是50多岁的人了。

如果她家不出这事,常涛方头大脸身材魁梧,她温柔体贴长相清秀,也算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称得上天作之合。

可眼下,自己这五口之家能指望上的人只剩她一个。上老下小都眼巴巴看着她,老的心含愧疚,小的眼露期盼,让她置他们于不顾,她狠不下那个心。

她也知道自己不能拽着常涛不放,他没义务陪着受苦。

经过一段时间的艰难抉择后,周丽红跟常涛提出了分手。常涛嘴上不同意,来得却更少了。

三个多月后,周爸于睡梦中溘然长逝,仅相隔七八公里远的常涛家没过来吊孝,她这才意识到,与常涛是真的结束了。

办完周爸丧事当晚,周丽红偷偷跑去常涛家院外,痴望着他窗口的灯光,和阳台上晾着的他的衣服出神。

那一刻,她多想冲进院子敲开他家门,告诉他自己有多么想与他共度此生。

可不等她下定决心,就发现双腿被人抱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侄儿侄女跟在她身后来了。

俩小孩一人抱住她一条腿,仰脸看着她,侄儿还有只鞋不知去向。

周丽红的心突然紧缩,没做半点犹豫便拉着孩子们回了家。

遭遇哥嫂离世与父亲离去都没哭过长夜的她,在人生中第一次恋情彻底告磬后,将一双眼睛哭成了桃子。

更为残酷的是,办完父亲丧事家里已分文无存,红肿着眼的她不得不四处借钱,替孩子们交学费。

最后,孩子们的舅妈看不过眼,主动提出把女孩接过去,以后读书生活都由她接管。

周丽红狠狠点头应允,泪水溅到孩舅妈裤腿上不自知。

孩舅妈只有一儿子,夫妻俩都有工作,周丽红相信她会对孩子好。

03

那之后,周丽红便带着年幼的侄儿,与多病的母亲一块生活。

14年后的她,早已从当初不谙人间疾苦的妙龄女,褪变成了一个地道的中年搬砖人,精明、冷静、理智,不苟言笑。

虽然生活对她的锤炼从未停止过。

比如,罹患多种疾病的周妈妈只能活在轮椅上,她每天都得替她擦身子换纸尿裤,将吃的送到跟前。

再比如,年幼的侄儿体弱多病,是村卫生所的常客,她得一次又一次地送他过去,碰上手里没钱还得跟人说好话先欠着。

还比如,初学做生意的她屡屡碰壁,好几次因进的货质量款式不行,亏得连房租都交不起。

她都顽强地挺了过来。

直到后来村上举村齐迁,她得了两套房,自己服装店生意也渐趋稳定,加上侄儿周聪职高毕业参加工作,经济上不似当年那般困窘,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唯一的就是,年近40的她,自常涛后的个人情感方面,仍是白纸一张。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人给她搭过桥牵过线,大龄未婚的,离异丧偶的,都有,但都没成。

综合起来的原因大概就是,条件好点的不愿被她原生家庭拖累,条件差的明里中意她,实则觊觎她两套房还对俩拖油瓶深恶痛绝,她也不愿将就自己吧。

每泡汤一次相亲,周妈妈便要跟人哭诉一次,说自己宁肯代替儿子去死,也不愿拖累女儿。

周丽红即使听见,也只抬高眼皮看老人一眼,便照常做自己的事。

这时的周丽红其实已经带点冷眼看世象的味儿,准备抱憾而终了。丝毫没料到自己还能迎来柳暗花明又一村。

今年春节刚过不久,过去十多年一直沉寂在人海的常涛,竟破例提着大包小包上周家来了。

见到周丽红还是那副憨憨的表情,眼中依然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可在周丽红看来,阔别多年后再次接触到那眼神,只能让她感觉讽刺。心脏停跳半秒后,她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惊慌失措地逃开了。

04

常涛是想来再续前缘的。

他与前妻离婚已有一年多,辗转数年还是忘不了周丽红,无意中听说她还单着,才敢找上门。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周丽红身后,见周丽红努力了两把还未能将老太太抱起,主动上前打横抱起老人放到了床上。

周丽红打来热水准备替老人洗换,他也不回避,站在一旁帮着拧洗毛巾。

洗抹完换衣服了,他才闪身站到窗边,点燃一根烟猛唆两口,仰脸看着窗外,不知想些什么。

周丽红坚冰筑成的心理防线,在类似场景的重叠中,一点点地消融。

只有老天知晓,这些年周丽红到底有多想他,当年的她究竟有多希望他能留下来,与自己一同面对命运的挑战。

他没有选择留下,反而与别人结了婚,她非常能理解他,因为换了是她没准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现在他阅过繁花,又回过头找她,给她昏暗多年的生活带来滚烫的光和热,她也感动并珍惜。

在苦水中浸泡多年的人,总那么卑微怯懦,哪怕是丁点的温情,也能带给他们非同寻常的悸动。

得知常涛用意后,周丽红非但没有故作矜持大摆姿态,反而大大方方地表示,愿意再跟常涛试着相处看看。

常涛仿佛瞬间回到了当年那热血沸腾的小伙,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将嘴巴咧到了脑后跟。

失而复得的幸福是加倍的,常涛每天一下班就跑来周丽红店里,帮着弄饭菜拖地倒垃圾,一直等到打佯才送她回家。

到家后又帮着照顾老人,整个过程都大方、体贴、自然。

周丽红的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溜红润起来,谈起生意来也有如春风拂面,好些老顾客都打趣她又穿越回了20岁的情窦初开之时,整个人都温软了。

05

常涛的回归不但润泽了周丽红的身心,也将周妈妈心头的欠疚驱散了多半,侄儿周聪更是调皮地率先改口,称呼他为姑父。

只是,有时候命运翻云覆雨的手,总那么让人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

正当一家人都卯足劲向阳而活时,生活再次冲他们下了手——二人重归于好大半年,正商量着在年底领证结婚时,周丽红陡然被查出了尿毒症。

在医生的提醒下,她这才记起,近两年她偶有乏力腰酸的感觉,但一直以为是长时间操劳的缘故,没重视。

不想就拖成了如此,足以让整个家庭都陷入恐慌的大病。

拿到检查结果的那一刻,周丽红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历史总是惊人的残酷,她与常涛又回到了数年前的原点。

这时候的周丽红,也总算理解了周妈妈之前说恨不得早点死去,好让身为女儿的她早解脱时的心情。

她看着常涛那焦急的眼神和忙前忙后的身影,以及与医生谈话时惴惴的表情,仿佛被无数小鬼撕扯着后背,恨不得即刻钻进地缝遁走。

好断了他的所有念想,让他重觅真正的幸福。

她也曾试图从他的言行举止中找出,能证明他不耐烦的蛛丝马迹。

可此时的常涛再也不是当年,不但温言尔语地跟她解释这病压根儿没想象中的可怕,还会自如细致地穿梭在上班和照顾周妈妈,以及照顾自己之间。

历经十多年的历练后,眼前的男人身上不见了当年的权衡,多出了担当与包容。

在常涛的建议下,周丽红将经营多年的服装店转让掉,一心一意配合医生治起了病。

一个周五晚上,从病床上醒来的周丽红发现,常涛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床边的方凳上,伏在她身旁睡着了。头顶新冒出来的几根白发,微微发着颤。

她知道,这姿势睡觉醒了腰肩都会酸痛。那时她兄嫂刚出事周妈妈住院,她经常累到只要逮着个支撑就能睡着。

她不愿见心爱之人吃同样的苦。

于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便板着脸对常涛下了逐客令。常涛下意识问:“为什么,是我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好吗?”

她将脸扭向另一边不看他,回答:“不是。是我不想要你了。”

06

周丽红的眼泪,直到常涛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顺着眼角淌下来。

当天晚上,常涛果真没来医院。周丽红心里反复骂道:“叫你别来你就真不来,你是猪脑子吗?你又会跟当年一样,逐渐从我生活中抽离,直至消失不见的,对吗?”

可转念一想,又问自己:“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要让他跟着你一起下地狱,成年累月往返医院永不得解脱?”

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不断对抗拉据,拽着她不停转圈,转到最后整个楼层都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零星几声咳嗽,她的整个身心都已麻木怔忡,只留一双睫毛尚未全干的大眼,死盯着天花板不放。

三天后,周丽红的侄儿侄女双双回了家。

周聪说,周丽红对他有义薄云天的养育之恩,他在心里早把她当成了亲妈。往后余生,理当由他来照顾她。

周丽红还从周聪口中得知,这些天常涛一直在四处奔波,找同学亲友替她广寻肾源。也可能害怕弄得周丽红不高兴,才没过家里来。

周聪和他姐都已辞掉原来的工作,准备回老家重新找份时间相对自由的工作做,为的就是能在工作之余照顾到家里。

而且,周聪还将自己名下的那套房挂到了二手房交易所。

交易所老板承诺,只要有了合适的肾源,哪怕房子还没卖出去,他也愿意先垫付部分房款,作为周丽红的手术费用。

只是,周丽红不知道的是,常涛被她从医院赶走的第二天,就开车去了周聪所在城市。

见周聪答应辞职回家找工作,又连夜往回赶。半道上却因疲劳驾驶,冲破高速路护栏掉下了悬崖。他身体的有些零件,法医是拿塑料袋装走的。

周聪害怕周丽红经受不住这打击,也害怕她因此丧失求生欲,没敢告诉她。他知道周丽红迟早会知道这事,但他天真地想着,能多瞒一天是一天。

只是,每每看到周丽红痴望着常涛为周妈妈新买的轮椅出神,他眼底总忍不住升腾起一片滚烫的雾蔼。

年轻的他又何曾知晓,从此以后他姑姑周丽红,也只能如同朱彝尊写的那样: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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