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批判胡适思想风起,遂愈演愈烈。在这场运动中,不要说胡适原本的对立者,就连他以前的朋友故旧,乃至学生都一起上阵,对胡适方方面面的思想都进行了强烈批判。

大量批判胡适的文章纷纷见报,其中重量级的就有150多篇200多万字,汇编成八册《胡适思想批判》,由三联书店出版。作者包括了汪子嵩、李达、艾思奇、胡绳、金岳霖等。

其中表现最激进的是郭沫若,他曾对《光明日报》的记者说:“胡适的资产阶级唯心论学术观点在中国学术界是根深蒂固的……我们在政治上已经宣布胡适为战犯,但在某些人的心目中胡适还是学术界的‘孔子’。这个‘孔子’我们还没有把他打倒,甚至可以说我们还很少去碰过他。”

郭沫若为批判胡适运动定了调子,教授学者们便争先恐后地按着这样的调子批判胡适。郭沫若关于胡适和蒋介石是“一文一武,难兄难弟”的一段话,常被当作经典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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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却唯独不见一个人。即胡适最为得意的弟子,也是最早与他划清界限,分道扬镳的吴晗。

毫无疑问,对于吴晗的学术生涯,影响最深的是胡适。甚至可以说,没有胡适就没有后来的吴晗。

吴晗少年家贫,考上上海吴淞的中国公学后,想转入北大读书。1931年,吴晗同时参加了北大和清华的转学生考试。吴晗的中国文史根底很好,胡适对他的评价是“功力判断都不弱”,但是他理科极差,数学得了零分。

照理来说,吴晗是无法被录取的,还好有胡适。胡适觉得这是个难得的人才,便写信给清华代理校长翁文灏和教务长张子高:

“此人家境甚贫,本想半工半读,但他在清华无熟人,恐难急切得一个工读机会。他若没有工作的机会,就不能入学了。我劝他决定入学,并许他代求两兄帮忙。此事倘蒙两兄大力相助,我真感激不尽。”

胡适鼎力相助吴晗入学清华,并顺利解决工读手续,解决后顾之忧。吴晗从清华毕业后,胡适又介绍他到燕京大学当图书馆管理员。

吴晗对胡适也是感激涕零,在他们往来的信件中,吴晗时不时向胡适请教学问,并以得到胡适的指点和帮助为莫大荣幸。

“明知先生很忙,不过除了先生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一个比先生更能用科学的方法来解决和指导路径的人。”

吴晗坦诚:“治学的方法,以至立场基本上是胡适的弟子”。

彼时吴晗对胡适的感激,犹如滔滔江水,在得到吴晗关于明史研究方向的点拨后,吴晗感叹:

“上次先生所指示的几项,读后恍如在无边的旷野中,夜黑人孤骤然得着颗天际明星,光耀所及,四面八方都是坦途。”

也不得不承认,胡适眼光不错,吴晗确实是个有才华的人,时间不长,吴晗已在国内历史学界崭露头角,并被聘为西南联大教授。照此发展下去,他将来在历史学界的地位有望超越众多前辈师长,前途不可估量。

但正如同在西南联大任教的同事施蛰存所评价:

吴晗这个人,性直气爽,很急躁,对一切事情太主观。他似乎没有客观世界。在我们这一辈人中间,吴晗可以说是飞黄腾达得最快的一个。但也因此而助长了他的自信和骄气。

学而优则仕,吴晗不再满足于埋头研究学问,他从一名历史学家转变为社会活动家,进而跨入仕途。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也正是在此期间,吴晗与胡适渐行渐远,吴晗试图劝说胡适接受他的主张,胡适当然不愿意。吴晗说“联大从昆明搬回北平后,我做胡适工作,可是他顽固不化,我的脚就不再踏上他家的客厅了。”

而当胡适看到得意弟子如此决绝之后,亦不由感叹:“吴晗可惜,走错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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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胡适,早已听不进恩师的规劝,逐渐忘记了自己历史学家应有的客观立场,也丧失了知识分子独立思考的特点,学术沦为为政治服务而随波逐流。

且不说,后来顶着北大教授和历史学者身份成为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支持拆除了北京城墙、牌楼、古建筑,以及积极支持开挖定陵,等等造成不可恢复的重大损失的举动。单说学术方面,吴晗的《朱元璋传》从40年代到60年代四易其稿,史学基础从“影射史学”转为了“命题史学”。

所以我读吴晗的《朱元璋传》一直有点别扭,一个历史学家写的书,咋就充满了大无畏的革命英勇气概呢。

及至五十年代批判胡适风起,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几番展开,风雨中的运动力度时重时轻,在全国范围内让知识分子在思想领域无处可遁。

奇怪的是,早已公开与胡适划清界限的吴晗,却始终没有攻击过老师。

要知道,当时批判胡适是潮流所向,他在大陆的许多友人门生都对胡适进行批判。胡适留在大陆最亲近的三位弟子:吴晗、罗尔纲、顾颉刚。罗、顾都写过文章批判胡适。甚至连胡适留在大陆的次子胡思杜也不例外,不顾亲情写文向父亲开炮,震惊中外。

胡适并不以为意,他认为,他们已经“没有不说话的自由”。

唯有吴晗,虽然与恩师胡适早就决绝,吴晗却并没有对胡适上纲上线恶毒污蔑攻击,更不要说写文章批判胡适。时至今日,你去翻看三联书店出版的《胡适思想批判》,目录中确实没有吴晗的名字。

按照经历、性格与当时的位置,吴晗似乎是最有“资格”写批判文章的。然而,他没有这样做。毫无疑问,一言未发的吴晗当时承受了可以想象的压力。可惜,无从得知他当年是如何“过关”的。

及至后来,在知识圈内说吴晗好话的不多,有人说是欺师灭祖、媚权、篡史等等。90年代,学术界权威回忆那段岁月,尚不肯原谅吴晗。

在一次茶话会上,众人提到了吴晗家庭的惨剧,曾经不问世事的钱钟书突然对着身旁的费孝通说:“你还记得吗?吴晗在1957年对待别人时,难道不是一样毫不留情吗?”

确实如此,当昔日的老友沈从文遭困,在博物馆扫地时看到吴晗,试图与其握手,但吴晗装作没看见,径直离开。

钱钟书大约是还记着这些,不愿为吴晗说话,费孝通也只得报以一丝苦笑。刹那间,大家都不开口了,没有人再继续追问下去。

进入新世纪,学界对吴晗的看法逐渐有了一些改观,主要是集中在吴晗为何没有对胡适进行批判上。

对此问题,2008年黄裳先生写了一篇《忆吴晗》,其中写到“后来国内大举对胡适批判,广大知识界几乎全体上阵,成书五册之多,吴晗却未加入此一大合唱。说他是念旧情殷可,说他未能划清界限也未尝不可。”

段炼先生也曾写过一文《事关吴晗》,其中提到,钱锺书、何兆武等一些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对“反右”以后的吴晗的看法,说明他们对吴晗是有“某种‘后见之明’”,换言之,是所谓“真诚的人犯了真诚的错误”。

如今的人们或许不能感同身受,在那个年代,吴晗能坚持做到这点,需要很大的勇气,并且承受巨大的压力。

因为那是天地为之变色的颠覆和解构传统道德的年代,全体知识分子都经历了一个小说家王蒙所说的“失态的季节”,而“当时对胡适的批判,更多地映现了一个时代铺天盖地的政治狂澜,这狂澜中什么人情、礼法、师友、前辈统统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是惟一的政治标准”。

因此,罗尔纲认为,吴晗没有写文章批判胡适是“为人忠厚诚笃的一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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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晗或许是明白了什么,但悔之已晚。吴晗没有批判胡适,可以看作是人性另一面的表露。或许,谢泳先生说得大致不差:作为正直的知识分子,吴晗有过失误,有过政治迷失,但良心还在。

吴晗的悲剧在于,本是个学者,却偏偏要去搞政治,不好好研究学问,偏要去走仕途。一个书呆子怎么能懂得政治风云如何变幻无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