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第146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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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为为“检察官笔记”连载第14篇。
1
马尼拉很闷,舒妤刚下飞机就感受到一股夹杂着淡淡的泥腥味的热风。刘伟宁和陆建功走在最前,舒妤跟在后面,高悦背着黑色书包走在她身旁。人生地不熟,他们先要前往当地警察局,协商跨境警务协作。
路上,当地的华人司机向他们介绍说,马尼拉算是亚洲网络赌博的中心之一,藏匿着数不尽的赌博网站,昼夜不停地从中国境内抽取大量的资金。菲律宾政府对网赌表面上不鼓励、不支持,暗地里却对每个网络赌场敞开怀抱,因为这个产业带动了当地的经济收入,警局也在索贿的同时为赌场老板们提供着便利。
按照当地警方提供的地址,舒妤他们找到了“九凤国际”的实体地址。讽刺的是,“九凤国际”的网站看起来富丽堂皇,堪比虚拟的澳门赌场,可现实中的办公场所却简陋不堪——门窗都是损坏的,四周随意刷了点白漆,天花板的漆面也开裂了,一小块粉皮掉到高悦的脚边,碎成了粉末。
有一位身着黑色上衣的男子挡在舒妤他们面前:“你们是谁?跑到这里干什么?”
陆建功和刘伟宁各自亮出证件,那男人看后,冷笑说:“你们才来啊,人都走光了,就剩我们几个……”
“你说‘人都走光了’是什么意思?”舒妤抢先发问。
男人指着后排那些空位:“关键的几个人都搬走了,就剩我们几个新来的守着,帮那些‘老人’擦屁股。”
刘伟宁边环顾四周边对男人说:“我们只是过来了解情况,你自己不要有压力。”随后,他和舒妤他们走进办公室,现场只有四排粉白色的长桌,桌上放着几台笔记本电脑,上盖有明显的磨损和刮痕,像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
舒妤绕着办公室走了一圈,看到前排的笔记本全部关机,走近查看才发现,电脑的硬盘、内存条都没了,徒留着空壳子。她不禁皱起眉头,问:“这些电脑都拆了,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咱们台子要跟别的台子合并了,还有一些数据要转移出去,我负责做这一块,像拉人头去赌博这些事情我都没做过。”男人讲完,又朝左边努了努嘴,“喏,平常我就跟着这些屌毛在做客服。”
一名客服人员则说,由于近期“九凤国际”要更新升级,赌客的账户信息需要迁至新网站,在此期间,有很多老赌客会找客服询问“为什么网站一直显示更新升级,无法正常下注”等等,他们只能安抚赌客的情绪,让对方登录新的赌博网站,并承诺账户余额不变,还会发放“彩金福利”,账户投注的流水达到1.5倍,即可提现。
“更新升级”、“转移数据”,舒妤马上意识到,这是马尼拉警局暗中摆了他们一道,提供的只是九凤国际分站的IP。她焦急地看向刘伟宁,问现在该怎么办。
“别急,我们继续照程序来查。”刘伟宁反而很淡定。
他继续询问身旁的黑衣男子:“你到这里多久了?”
“上个月我刚来,咱们国家严打过这里,‘灰(色)产(业)’生意没以前那么好做了,但我朋友跟我讲,这里重新开了几个大‘台子’,我就从江西跑过来了,结果到现在一毛钱没挣到,回国还要吃牢饭,呵……”男人自嘲地摇了摇头。
“你刚来的时候,这里有多少人?网站财务的电脑是哪一台?”刘伟宁凝目望向一排排的旧电脑,那些笔记本关的关、拆的拆,仿佛蔫掉的茄子。
男人挠了挠头:“我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人是非常多的,大概有几十个,后来我们内部工作群里发了通知,搬走了一大批人,就留下我们这些个人,财务早就跟着那些人走了,带着他那台笔记本电脑走的。”
刘伟宁让男人把他现有的数据调出来,陆建功和高悦也坐到了电脑旁。随着男人的操作,刘伟宁和舒妤发现这些数据关系到赌博网站的资金流向和其他业务,它们通过加密传输,转到另一个端口。
“那个加密文件是什么?打开看看。”舒妤指着电脑屏幕。
男人摇头说:“我也想知道这个文件是什么,但是根本打不开,好像要密钥什么的。”
舒妤听后和刘伟宁对视着——很显然,那些资金数据只是一个幌子,这些被加密过的文件才是重要线索,可是关键人物和大部分的加密数据均已转移,这让他们的跨境取证工作一时陷入了被动。
舒妤不甘心,又问那男人:“你记不记得那些人搬到了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男人苦笑着,“所以你们刚才一进来,我就说了,‘人都跑光了,你们还查什么查’?”
难道千里迢迢飞抵菲律宾,一下飞机就出师不利?舒妤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这时,她感觉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搭在她肩上,抬头望去,那是高悦的手。高悦紧蹙着眉头,也许是对舒妤的焦虑感同身受,但她这次前来是辅助陆建功,并保护舒妤的安全,对于当前的困境,也想不出更好的对策,只能用这个动作安慰舒妤。
刘伟宁对男人说:“没关系,我们过来就只是了解情况,你也不要有压力,先跟我们讲讲,你们平常是怎么工作的?”说完,他扯过塑料椅子坐到男人身边,右手撑在大腿上,身体前倾着,双眼紧紧盯着屏幕,简直就像个虚心求教的“菜农”。
男人向刘伟宁展示了如何进入客服聊天页面,如何给赌客的账号备注并发放彩金。刘伟宁问他:“如果有人输了钱想要翻本,要通过哪个渠道给自己的账户充值?”
坐在男人身旁的“彩农”回答:“我们这‘台子’的支付通道关闭了,以前是给微信或者支付宝的收款码,后来这些支付平台管得严了,‘台子’就改成了银行卡转账,到账速度相对慢一点。现在‘台子’要转移了,只要有会员来咨询,就给他发送新的网址,然后说有彩金赠送。”
“新的网址打开给我们看看。”陆建功让那名“菜农”打开了新的赌博网站。舒妤和高悦凑到屏幕前,发现网站名称改为了“新九凤国际”,页面设计与原先不同,更为简约,以深色调为主。
按照刘伟宁的吩咐,“菜农”在“新九凤国际”上注册了会员,随后点击充值页面,上面有一行醒目的红字,“充值1000送50,充值10000送100,仅限今日”,下面一行是网站收款人姓名、收款卡号和开户行。舒妤看了一眼,觉得这个收款账号极有可能是从“卡头”那里收购的。
“那你们这里的负责人是谁?”刘伟宁问。
穿黑衣的男人说,自从那批人转去新办公点,这里就长期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都不知道这个月工资能否正常发放,他本来打算拿到钱就跑路,“谁知道你们就杀过来了”。
“你们跟走的那批人还保持联系吗?”舒妤问他。
对方摇了摇头,转而又说:“只有一个叫‘老吴’的男人,以前做网站技术方面的,现在两头跑,有时候晚上会过来,时间不确定。”
舒妤又让这名男子联系老吴,问对方今晚是否过来,过了10分钟,老吴才回了消息,内容很简短:“8点。”
离老吴还有3个小时,刘伟宁和陆建功商议了一下,由高悦先行收集现场证据,舒妤负责监督和拍摄,稍后,刘伟宁将和他们讨论下一步的侦讯方案。
2
晚上8点,一名身穿灰色上衣的精瘦男子进了门,看到刘伟宁和陆建功,立刻意识到不妙,掉头想逃,随即被陆建功按了下来。
看到陆建功的证件,老吴反倒耍起了横:“民警又怎么样,不要忘记这里是国外,你们没执法权,拘不了我,再说,我跟马尼拉的警察很熟,动我一下,你就惨了。”
这番话让刘伟宁和舒妤哭笑不得——看来这些在东南亚从事“灰产”的人把法律研究得很透,所幸他们到这里之前,就申请了国际警务协作。陆建功立即联系了马尼拉的警方,把老吴和其他人员带回警局讯问。
老吴是个老油子,面对警方的讯问,永远只说“不清楚”、“不记得”了,马尼拉的警察也想敷衍了事,赶紧让老吴在笔录上签完字,把人交给了陆建功,转头就去值班室看球赛了。
看着潦草杂乱的讯问笔录,陆建功出离愤怒——大老远跑到马尼拉,怎么可能就这么被搪塞过去,带两张废纸回国?他找刘伟宁商量后,决定联系马尼拉的办案警员,查询老吴的雇主。结果那警员知道了陆建功的来意后,竟主动向其索贿2万比索,说如果陆建功交了这笔“费用”,他就帮忙在警局系统查询,如果陆建功不掏钱,那他绝对不会配合。
陆建功也没废话,拿着国际警务公函,敲开了警局值班队长的房门,他用流利的英语,向值班队长描述了他们目前遭遇的情况,刚才索贿的警员被值班队长痛骂了一顿,对陆建功投来怨恨的眼神。陆建功只是耸了耸肩,“大家都是警察,我没必要惯着他,我们比他们更对得起身上的衣服”。
不知是警员故意为之,警局系统里只显示,老吴受雇于马尼拉当地的一家中介公司,那家公司在2019年正式关门歇业,目前老吴属于无业状态。值班队长也无能为力,说他只能帮到这里了,陆建功申请自己和高悦对老吴做一般性的问询,队长点了点头,允许他们将老吴带进警员办公室,刘伟宁和舒妤也获准进入。
老吴坐下后,翘起了二郎腿,讥笑陆建功在做无用功。陆建功没冲他发火,毕竟,马尼拉警员在办公室,对着嫌疑人发怒,只会让这些人看笑话。
“你可以讲,也可以不讲,选择权在你身上。”陆建功平静地盯着老吴,刻意放慢了语速,“我给你做个普法,在你晚上去的那个老地点,我们查到你为赌博网站技术维护,你已经涉嫌触犯了刑法,也不要天真地以为我们在这里没有执法权就真的拿你没办法,我们可以通知移民局遣返你,也可以动用其他法律手段,现在应该怎么做,你自己考虑。”
“我就是搞技术的,客户具体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到新的地方干活之前,我们每个人都要签署一份保密协议,如果违反了,后果很严重。”老吴面露忧惧。
陆建功告诉老吴,他们与赌博网站私下签的协议并不受法律保护,不过是一纸空文,没必要那么紧张。老吴却摇着头说:“我不跟你讲(实话),顶多在国内做个几年牢。跟你们泄露了任何信息,我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在这里。这里的人都是什么情况,我相信你们刚才也感受过了……”他讲完,扫视着身边的马尼拉警员。
陆建功立马会意,他后来告诉舒妤:“我们当然可以让马尼拉警局协查‘九凤国际’的IP,但是一方面,‘九凤国际’只是一个名头,明天就可以改名叫“太阳城”、‘月亮城’,另一方面,马尼拉警局的作风和办事效率,我们已经有目共睹。”
老吴坚决不肯透露任何信息,还建议陆建功他们联系移民局或者领事馆,刘伟宁见状,叫停了问询,和陆建功到办公室外面商讨新的对策:“既然我们无法获取‘九凤国际’最新的IP和地址,只好先从基本情况入手,逐步深入,再选取有价值的线索了。赌博公司迁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就从这个地方开始问,你再让高悦联系国内的专案民警,让他们对涉案人员做一次突审,看看能不能突破。”
“专案组的兄弟正在跨省冻结涉案银行卡,剩下的人手不多,我给他们打个电话,明天一早就突审,一有情况,马上报告。”
陆建功说完,进了办公室,问老吴最早在马尼拉哪家公司工作。老吴只答:“我刚到菲律宾就在新地点工作,地点在哪里、我为谁干活,我不能说。”
“没问题,我们不会强迫你。”陆建功继续问,“你是一开始就要两头跑,还是今年才开始的?”
“去年开始的,大概是7月份左右。”老吴说。
听到老吴交代的时间,舒妤和刘伟宁面面相觑——2018年7月,正是赵良和杨若男相继回国的时间,在此之前,“九凤国际”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你见没见过这两个人?”陆建功拿着舒妤给他的两张照片给老吴辨认。
老吴凑近脑袋,回答说:“那个女的我不认识,我见过这个男的,名字好像叫赵良,跟我一起投奔了‘九凤国际’的总监魏恒军。后来魏恒军因为跟大老板有利益纠纷,另起炉灶开了一家分公司,在帕赛,离这边也不算很远,赵良差不多是6月份过去的,他对魏恒军就像条忠狗,魏恒军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舒妤记下了这个时间点——按照老吴的讲法,赵良在帕赛的赌博分公司待了1个月不到,便回国了。
陆建功没有马上找警员协查,而是又进了值班队长的办公室。那个队长很不耐烦:“你为什么一直要打扰我,找那些警员帮忙就可以了。”
虽说队长很不情愿,但还是带着陆建功去了警局的治安办公室。就像陆建功料想的那样,帮助协查的马尼拉警员没有拿到比索,积极性不强,在不断的督促下,才把帕赛所有的赌博公司都汇总出来。陆建功接过那张打印单,对刘伟宁和舒妤说:“这纸上的赌博公司少说也有几十家。”
舒妤说,她已经向国内制发了“继续侦查提纲”,其中包括赵良离开菲律宾前的工作地点,明天让治安大队的民警对赵良开展突击审讯,查出这家分公司具体的位置。
天色已晚,舒妤他们一行人离开了马尼拉警局,回到酒店休息。因为出师不利,舒妤情绪有些低落,不由感叹“九凤国际”的水深,结构复杂,“那天一整天,我总是有一种被Shadow戏耍的耻辱感,比喻成猫捉老鼠的话,这只老鼠非常精明,但我相信道高一丈,一定会抓住他”。
高悦和舒妤睡在同一间客房,她低头整理着床铺,也是一言不发。这时舒妤注意到,高悦面色凝重,看起来好像藏着心事。气氛略显尴尬,讨论案情不太适合,问高悦的心事更不适合,舒妤随口说了句“早点休息”,很快便进入梦乡。她平日睡眠不佳,到马尼拉的第一天反倒沾枕就睡,“跨境取证比我预想中要复杂得多,付出的精力也更多”。
那晚,刘伟宁和陆建功却没怎么合眼,他们各自将工作进展汇报给了直属领导,陆建功又吩咐了专案组的兄弟,让他们明天清早就对几个涉案嫌疑人发起突审。那些兄弟很支持他:“别说明早了,哪怕你说现在就要审,我们马上赶到看守所,把他们提出来聊聊!”
窝了一肚子火的陆建功听到工作手机里熟悉的声音,很快释怀了,随后,他又叮嘱了明早要重点突审的几个人员,第一个就是“刺头”赵良。
“陆队你就放心吧,咱们优秀预审员不是白吹的。”手机那头的兄弟答应下来。
陆建功还想跟兄弟们抱怨下菲律宾的鬼天气、主动索贿的马尼拉警方,可他实在太累了,刚挂下电话,就像“练倒功”似地倒在床上,连衣服都没脱,便酣睡起来。
平常睡得晚的刘伟宁,在窗前看着异邦的夜色,思索“九凤国际”的案子。他掏出手机要打给舒妤,一看已经是11点半了,不忍心再把她叫醒,便独自站在窗前,伴着陆建功的鼾声来回踱步。今天没能从老吴口中获取有价值的线索,马尼拉警方又在无形中增设了阻碍,让他们的跨境取证没法放开手去做。
好在,老吴透露了“九凤国际”的合伙人们有利益纠纷,这印证了杨若男和赵良先前的供述,同时也是很好的切入点了。
3
次日上午8点半,专案组民警给陆建功传来捷报——他们在赵良的审讯中成功突破,问出了魏恒军那家分公司的重要信息。民警在电话中说,当时赵良被问出这些信息时,装得蛮不在乎,嘴上说着“你们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但身子已经坐不住了。
拿到那家分公司的位置,他们即刻动身,与马尼拉警方一同前往帕赛。可就在所有人严阵以待的时候,却发现又扑了空。
相较于前几年“离岸博彩”的鼎盛时期,此时扎根在帕赛的网赌产业已出现萧条,关门的关门,搬迁的搬迁,仿佛过去围绕着金钱的贪婪与疯狂从未有过。透过锁死的玻璃门,舒妤望见这家分公司的“内脏”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张没有橱门的铁柜。她回想起赵良交代自己在2018年7月左右离职回国,仅仅过去了1年不到,公司就人去楼空,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建功观察着四周,找到附近餐厅的华人老板,出示证件后,开始问询情况。老板说,这种“集体撤离”的情况以往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2017年前后,当时中国公安部开展打击整治跨境网络赌博的“断链行动”,帕赛的赌博公司们闻风而逃,另一次就发生在上个月,具体原因不明,没有任何预兆,就搬空了。
与陆建功交谈之际,餐厅老板望见了不远处的马尼拉警员,朝他们挥手招了招呼。其中一个马尼拉警员喊了一声老板的英文名字,随后与陆建功对视着。陆建功明显感觉到,对方的眼神之中透出无法掩饰的讥讽与嘲弄。
“他们(马尼拉警员)看起来和那个老板关系很熟,帕赛这里赌博公司的情况,我估计他们早就知道了,就是不告诉我们。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我们没有贿赂他们。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打击跨境网络赌博的难点之一,这次到马尼拉调查取证,我算是开了眼界。”陆建功后来告诉舒妤。
陆建功继续追问那家分公司的情况,餐厅老板瞥着那些警员,支支吾吾。陆建功意识到了问题,立即叫上舒妤他们,进了老板餐厅内的办公室。
没有了那些“地头蛇”的监视,老板比刚才放松了一些,便告诉陆建功,他们要查的那家公司,是这里迄今为止最短寿的,前后就开了一年不到。原先公司几位总监模样的人,经常到餐厅里聚餐,花钱也很大方,“他们给服务员的小费给的最多”。
舒妤插了一句:“他们有几个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您再仔细想想,这对我们很重要。”
老板回忆说:“当时我店里来了两个男的,其中一个很喜欢聊天,好像姓李,给服务员的小费也最多,他具体跟另一个男人谈了什么,我记不清楚了,有次就听见‘摄影棚’什么的,那个李老板说,他们开的这家公司不像老公司有摄影棚,有些业务搞不了。”
看到舒妤还是不太了解,熟谙赌犯伎俩的陆建功便替老板解释:赌博网站里的投注项目分为几种,有的要挂接赌博系统,譬如彩票、捕鱼和电子老虎机这类,但如果是像“荷官发牌”这种真人视讯游戏,就需要专门的摄影棚和摄制组进行实况直播。最早这种视讯赌博是赌客在场外电话下注,如今这种网赌项目,变得更加复杂和隐蔽。
“也就是说,分公司没有荷官参与的项目,那个姓李的说的‘老公司’,很可能就是原先的总公司。”舒妤转头又问餐厅老板,“他们有没有提到那家老公司?”
老板摇头说:“其他的我不清楚,反正他们走了也挺可惜的,每次在我们店里都是点最贵的菜,开最陈的酒,我再也找不到那么大方的顾客了。如果你们实在想找到那家‘老公司’,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就挑那些带摄影棚的公司,排摸一下。”
老板自顾自地回忆了几句过去的好光景:“现在搞私彩的赌博公司没以前那么多了,带摄影棚的更少,有些拍荷官美女那种棚子,好像还要有专门的牌照。”
转眼到了饭点,舒妤他们就在老板的餐厅里用餐,陆建功出于好心,叫上了随同的马尼拉警员,并提醒餐厅老板:“等会儿那些人来了,不管问你什么,你都不要说。”老板应了一声,便去了后厨。
马尼拉并没有“地主之谊”这一说,马尼拉的警员们心安理得地等着陆建功等人自掏腰包。为了防止这些人乱点菜,舒妤用英文提醒:“想吃什么自己点,点完自己付钱。”可是她的话还没讲完,就被陆建功打断了,说这顿饭由他来买单。
舒妤并不理解陆建功的想法,专案组的经费并不多,花钱要精打细算,陆建功请客付的是他自己的钱,为什么这么做?陆建功悄声告诉她:“我已经点了菜,多加几个人也花不了多少,咱们的对手不是马尼拉这些警察,而是‘九凤国际’这些赌博团伙,赶紧找到他们的窝点才是当务之急。”
舒妤点了点头,在高悦身边坐下用餐。也许是思虑过度,她筷子动了两三下,就失去了胃口。高悦轻轻地提醒她:“你多吃点吧,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吃下一顿呢。”
高悦讲的没错,自从来到马尼拉,他们的用餐就不再规律了,昨天的午饭就因为忙碌的调查被忽略掉了。舒妤只好强迫自己多吃几口,她对面的刘伟宁,正在思考着案子,显得心事重重。
看到一名马尼拉警员找老板单独谈话,刘伟宁给陆建功使了个眼色,陆建功立刻会意,假装去上厕所,经过了那名谈话的警员。他听见对方和老板用英文交流,大意是说:“你刚才和那些中国人讲了什么?”
好在陆建功事先给老板打了预防针,老板答:“我跟他们说,我都不清楚。”
那名警员看到陆建功过来,便暂停了询问,起身离开了。陆建功与餐厅老板对视了一眼,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陆建功心知肚明:这个地方虽叫帕赛,但是部分区域都归马尼拉管辖,这些警员恐怕早就和赌博公司同流合污了,甚至事先知道他们撤离的缘由,但看在比索的份上,会为赌博公司保守秘密、扫清障碍。
“回到警局调取名单之前,我们先回一趟酒店。”刘伟宁放下筷子说。
陆建功和高悦猜到他的用意,一回酒店,刘伟宁便借了一间小型的会议室,跟陆建功他们开了个短会。刘伟宁提出“双管齐下”,一面让陆建功以“跨境警务合作”向马尼拉警局施压,要求他们密切配合,提供“九凤国际”总部的地址,另一方面让高悦和舒妤调取数据后再做详细的筛查。
陆建功在马尼拉警局里磨了整个下午,然后站在警局的大门前抱怨着那些警员的“作风”,随后给中午那位中餐厅老板打电话确认,最后给刘伟宁打了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总算找到了。”
4
与前两个地点相比,舒妤他们这次去的写字楼,才是九凤国际的真身,那里热闹非凡,光是“客服”和“代理”两个工作区,至少就有20多名人员正在工作。
舒妤下了车,发现几名保安值守面对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眼神透出森然的敌意。高悦用同样的眼神回敬过去,其中一名保安上下打量着高悦,欲言又止,最后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回到了值班室。舒妤觉察到,那些巡逻的保安与随行马尼拉警员似乎很熟悉,他们打了照面后就在寒暄,还找警员借了打火机。
大厦昼夜灯火通明,和周遭的贫民窟形成反差。舒妤四处观察着,高悦紧跟在她身后,她们跟着刘伟宁和陆建功进入了“九凤国际”的老巢。当时舒妤想的是,有高悦和陆建功还有那些马尼拉警员在场,不太会有什么危险,就径自去查看那一排涉案电脑。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离舒妤最近的赌犯直接朝她扑了过去,像是在阻拦,又像要动手伤害她。高悦以为那人要伤害舒妤,向前一个箭步,迅速将他的胳膊反关节锁住,再升腿绊在他面前,把他摔在地上,这套擒敌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是下意识的反应。
赌犯倒地的刹那,陆建功快步冲了过去,与高悦合力控住赌犯的双手,厉声呵斥:“你想干什么?讲话!”
赌犯双手被死锁,脸贴在地上乱叫,陆建功没有手铐,在这里也没有上铐的权力。他看向了马尼拉警员,示意叫他们控制住赌犯。警员像刚睡醒,想将赌犯押进警车,陆建功跟他们说:“给他上铐以后,先不要动,等我们问完再押回去。”
警员们把赌犯押到一边,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高悦,或许他们还以为,眼前这个身穿工装的女人只是随行的文秘人员,却没想到身手如此迅猛。而令高悦愤懑的是,刚才赌犯想要对舒妤下手的时候,离赌犯最近的马尼拉警察却视若无睹,甚至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直到她出手制服了赌犯,他们才象征性压住赌犯的身躯,押解的动作在高悦看来,非常不专业。
舒妤凝视着偷袭她的赌犯,一字一句地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个地方藏了什么?”
赌犯抬起头:“我叫王鑫,我也不知道这里藏了什么,反正你们慢慢找吧,找到天黑也找不到。”
舒妤靠近王鑫,目光紧盯着他:“你帮我们找到还是我们自己找到,这两种性质完全不一样,你自己想好了?”
看到王鑫欲言又止,舒妤干脆替他开了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情。现在我给你5分钟的时间考虑,只有5分钟,你自己把握好,做出的决定自己承担后果,就像你当初选择到这家公司来一样。”
过去舒妤协助师父在看守所深挖隐案,掌握了很多心理战术。既然现在无论跟王鑫说什么都会被顶撞回来,那不如把思想负担全交给他自己,迫使他自己去思考。舒妤临时改变了想法,她和高悦没去查涉案电脑,而是当着王鑫的面去了“客服区”。
那片区域大多是新进人员,有一名男客服还向舒妤诉苦,说自己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听朋友介绍说菲律宾“种菠菜”挣钱快,博彩公司也有官方牌照,就过来工作了,完全没意识到干这个会犯法。
他身边的同事朝电脑努了努嘴:“刚才警察叫我们所有人双手抱头,不准碰电脑,可你们要是方便,最好看下我的电脑。”
舒妤在高悦的陪同下,走到那台电脑前,聊天框里的赌客不断地刷着信息,过滤掉污言秽语,大意是说:今日是他翻本“回血”最关键的一天,刚借了20万充进赌博账户,为什么还没到账,客服为什么一直不回复,这个大平台会不会“跑路”了?
望着屏幕里疯魔的赌客,舒妤和高悦无奈地摇头。那位客服又向她俩描述了办公室的区域分布:“客服区”前面那排是“推广区”和“财务区”,看到客服指向了刚才王鑫所在的区域,舒妤又确认了一遍,客服言之凿凿地称,那里只是“推广区”,好多人都是“狗推”。
“推广区”电脑并不直接涉及涉案财务,王鑫为何如此紧张?舒妤看了手表上的时间,走回王鑫跟前,冷声问:“你想清楚了吗?”
王鑫不敢直视舒妤的眼睛,沉默着,就在舒妤转身要走的一瞬间,终于开口讲话了:“女警官,我想清楚了。”
“我是办这个案子的检察官,这位是办案民警。”舒妤介绍了身边的高悦,对王鑫说,“你继续说下去。”
王鑫交代,就在几个月前,公司里的几大合伙人因为钱财纠纷,最后“独立”出去两家,一家开在帕赛,一家开在附近,他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分家出去的合伙人李卓群,对方承诺,他只要再做30万左右的业绩,就可以晋升分红。
王鑫打算跟着李卓群到新平台,对方却执意命令他留下:“大老板(Shadow)老奸巨猾,把那些‘钻石厅’的贵宾都扣下来了,不会直接交给我们去维护,我们开的新‘台子’要白白地损失很多流水,我知道你手头有一个大会员,想办法把他挖过来,其他有经济实力的,你也拉一点,新‘台子’的代理账号给你开好了,抽的点给你设置最高,你记住:这件事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那你刚才为什么对检察官动手?”高悦训斥着他。
“我没这个想法,就是动作急了一点。”王鑫辩解说,“你们刚到公司的时候,我正好快把那个钻石级会员拉过来了,就差最后一步,我在新‘台子’的账号绑定的是家人的银行卡,只要我让那个大会员注册充值,李卓群就会先打一笔‘感谢费’到我家人账上。”
舒妤苦笑着:“总公司都被严查了,你老板这时候跑路都来不及,怎么还会给你兑现空头支票呢?”
看到王鑫半晌没言语,舒妤继续问:“你交代的这些算是次要的,你解释一下刚才说的‘反正你们找不到’是什么意思?”
王鑫意识到说漏了嘴,脸上露出悔意,不再讲话。鉴于大多数涉案人员都在场,让他当场回答也不合适,舒妤只好先让陆建功和马尼拉警员们将王鑫带进警车,高悦和其他警员负责收集“客服区”和“电维区”的相关证据。
舒妤前去和刘伟宁汇合。刘伟宁平常遇到再棘手的案子,都不会皱眉,可此时,他的眉头紧紧锁着,仿佛被一串串问号绞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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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伟宁告诉舒妤,“九凤国际”有“四大合伙人”,Shadow、魏恒军和李卓群至今都不知去向,今天在办公现场,只扣下了最后一个合伙人,也就是面前这个叫胡晨的瘦高个儿。可他却一问三不知。
作为投资最少的合伙人,胡晨的分成收益却被Shadow拉得很高,条件是到“九凤国际”总部担任临时负责人,统管人事工作。交代至此,胡晨不断地诉说着委屈:“当时Shadow还给我包了到这里的机票,我就想着,反正自己投了钱,正好过来看看我投的项目运作得怎么样,结果我刚到这里一个月,钱也还没捂热,你们就过来查了,算我倒了血霉!”
听闻此言,刘伟宁和舒妤都很清楚,胡晨这是接了烂摊子,还要背黑锅,这几个合伙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让这一宗跨境网赌大案变得云遮雾罩。
刘伟宁坐到胡晨的电脑前,查阅着赌博公司的账目和日流水报表,舒妤则继续向胡晨问询相关情况。
胡晨坐在老板椅上,焦虑地自言自语:“我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你先别着急,具体怎么定罪责,我们会审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现在你最要紧的,就是配合我们调查取证,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尤其是关于股东的事情。”刘伟宁说。
胡晨说,他和李卓群是发小,老家都在福建安溪。早些年,李卓群曾在缅甸边境的赌场做过“洗码仔”,当地战乱频发,为了保住性命,他还跟赌场的朋友逃到柬埔寨待过一段日子。看到那里的老板靠开设赌博网站日进斗金,李卓群便萌生了从事“灰产”的想法。同行的朋友经人介绍,进了赌博公司,从“狗代”做起。但是比起遭人辱骂的“狗代”,李卓群更想一步登天,想到胡晨在国内做茶叶生意赚了钱,便开始劝说胡晨跟他一同入局。
“我一开始不想跟他合伙的,我知道干这种事情犯法,亲戚也因为开赌博网站被抓进去过,我就对这种‘灰产’很警惕。”胡晨说。
“那你后来怎么又想到跟他合伙了?”舒妤反问。
“李卓群每天都磨我,给我发那些聊天记录,说什么在东南亚开一个‘台子’挣了多少钱,我当时正好做生意亏了一点,又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就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搞。”
胡晨回忆称,李卓群当时想在柬埔寨西港开一个赌博“工作室”,但是纠结于运营成本太高,而且“工作室”在西港不具备合法的博彩执照,也很难摆平当地部门,容易就被冲垮。就在此时,李卓群的朋友“豹子”在境外聊天软件上转发了一条招募信息,胡晨点开一看,发现是新成立的赌博网站在招募股东,分成比例也公开透明。当然,最吸引他们的是广告最下面的一句话:“绝对安全,为你免去后顾之忧。”
“这家网赌公司开在马尼拉,那里开了很多这种公司,但是带摄影棚的并不算多,大多数赌博网站都是挂接租赁的赌博系统,比如时时彩那些游戏,如果是有荷官发牌的真人游戏,就需要有专门的摄影棚,这家网站就有一个。”胡晨回忆。
“摄影棚是你们当中谁要求做的?”舒妤问。
“是我们最大的老板,他的英文名叫Shadow,其他我就不清楚了,他整天弄得神秘兮兮的。”
在境外聊天软件上,他们4个人开了一个“股东会议”,最终决定由“Shadow”出资60%,“豹子”技术入股,并要求所有技术人员必须由他配备,李卓群和胡晨各自出资25%和15%——李卓群原本想和胡晨各自平摊20%,但是胡晨私下跟他说自己胆子小,怕出事被警察抓,只想先试水,便与李卓群重新商定了投资比例。
“你提到这个‘豹子’是谁?你们根本就不认识Shadow这个人,为什么还放心当他的股东?”舒妤很疑惑。
“‘豹子’的真名叫魏恒军,我以前听李卓群说,‘豹子’跟Shadow合作过,具体内容我就不清楚了。”胡晨回答。
当舒妤问及Shadow时,胡晨摊了摊手,说他至今都不知道Shadow的真实身份,平日沟通也只是在境外的聊天软件上,那个软件很狡猾,似乎专为犯罪分子而设,所有消息均可“阅后即焚”,阻止警方倒查,“只有我和李卓群都是第一次搞,没什么经验,用了真名”。
高悦在一台涉案电脑上找到了一个“小姐名册”,上面记录了“小姐”们的身高、三围和籍贯。名册最下方的联络人“茉莉”,正是梁佳丽的花名。舒妤快速浏览了一遍,发现上面的“小姐”身高平均在165cm左右,身高172cm杨若男也在名册中。
舒妤和高悦将胡晨带进办公室,继续调查:“Shadow除了在聊天软件上跟你们联系,还通过什么方式吗?”
胡晨挠着头皮回想,称Shadow跟他们通过一次视频电话,当时他以为Shadow总算要露脸了,在通话之初还截了屏,没想到对方迟迟未开启摄像头。讲完这句话,他便在手机相册里翻找,最后在2018年4月的相册记录中,找到了那张截图。
高悦接过手机查看,那是一张苍白的长脸,玩世不恭的长胡须下边挂着诡谲的微笑,她转头轻声对舒妤说:“电影《V字仇杀队》。”
舒妤摇了摇头,说她没看过这部电影,又询问胡晨:“当时Shadow打这通视频电话的目的是什么?”
胡晨的脸上带着几分戏谑:“Shadow打这通电话就是为了谈‘分家’的事情,因为Shadow经常不露脸,而且总是像甩手掌柜一样,什么事情都不管,也从来都不参加重大事项的讨论,‘豹子’和李卓群对他越来越不满,就提出收购他的股权,结果就收到‘解散分家’的消息。你们光凭这些不可能查出来,Shadow那天打视频电话的时候,用了这个头像,声音也是经过技术处理的。”
舒妤和高悦看向了对方,彼此的神色愈发凝重——“阅后即焚”的境外聊天软件、从不开启摄像头、经过处理的声音,正如“Shadow”这个单词一样,他通过这些方式将自己牢牢地隐藏在互联网的黑暗世界中,甚至令人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个人仿佛从未真实存在过。
高悦想利用资金链倒查,顺藤摸瓜找到Shadow,毕竟,大多数的赌博网站洗钱还是通过“银行卡迷宫”这种老套路。排摸海量银行卡信息虽说耗时费力,但终究还有一丝希望,这也是当前侦查跨境网络赌博的主流手段之一。
听到高悦的想法,胡晨揶揄地笑道:“Shadow比你们办过的那些私彩老板谨慎得多、缜密得多,要不‘豹子’和李卓群怎么会放心跟他合作呢?”胡晨说,Shadow洗钱是通过虚拟币交易,兑换成比索,再让其他几位股东自行在马尼拉当地将比索兑换成人民币。换言之,Shadow的赃款经过精心设计的二次清洗,已经合法干净,一同被洗白的还有他的身份,无论从哪个方面去排查,都很难查出他是谁,纵使查出他的真身,也未必能掌握关键证据,将其定罪量刑。
高悦忍不了这种憋屈,拳头重重地捶着桌面,舒妤揽住她的肩膀,让她先冷静下来,说还有刘伟宁和陆建功可以出谋划策,总有办法把Shadow揪出来。
听到舒妤这些劝言,胡晨忍不住笑了,那副小人得志的面容像是在说:你们都在白费功夫。
刘伟宁走了过来,感慨说,Shadow是他调到网络犯罪办案组以来最难应付的对手,刚才他和陆建功一起查阅了“九凤国际”近一个月的流水报表及其他关键账目,公司的洗白回流环节仍然很隐蔽,但他抱着一线希望,还是让陆建功先将证据收集固定,到时回国交予司法审计部门。
6
听完舒妤汇报完胡晨交代的情况,刘伟宁说,既然Shadow的身份无法直接查明,那不妨先进行外围调查好了——既然赵良提到杨若男深受Shadow“宠幸”,那现在就去找那些曾与杨若男共事过的荷官,了解相关情况,比如杨若男的日常工作、生活细节,反向摸排回去。
这个提议正合舒妤的意,她在马尼拉千方百计找“九凤国际”的真实地址,除去调查取证之外,也是想了解赵良和杨若男曾经的日常工作细节,看是否能与他们先前的供述相印证。
刘伟宁和舒妤来到了摄影棚,询问被扣下的荷官。之前在“钻石厅”与杨若男共事的荷官有2个,其中1个去到了李卓群开在帕赛的公司,如今随着公司关门歇业,已不知所踪。还有1个则一直留在这里,声称即将于下周离职,没想到办案组就来了。舒妤看着那个荷官惊恐的眼神,轻声安抚道:“我们到这里主要向你了解杨若男的情况,你不用太紧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们。”
这个穿着蓝色礼服的女人自报姓名叫郑红,说与杨若男共事的时间不长。她觉得杨若男就跟大姐一样,很关心她,经常给她带点心和矿泉水,得知她久坐累及腰椎,便专门买了医疗腰带赠送给她,让她很暖心。
郑红还提到,另一名荷官范婕曾与杨若男交恶,因为别的荷官们都是从底层“会员厅”一路摸爬滚打到“贵宾厅”的,而杨若男却靠着给老板出卖身体,就稳稳地坐在牌桌后边,享受与别人一样的薪资与提成。郑红说,她到现在都不清楚杨若男后来用了什么霹雳手段,叫范婕对她服服帖帖。
舒妤问杨若男和范婕的离职时间,郑红答:“她们是同时离开的,具体原因没说。”
舒妤环视整个摄影棚,面积不大,设施也略显简陋,唯一称得上高档的就是那张嵌着绿色天鹅绒的牌桌。这个房间里打着温暖柔和的橘黄色光线,犹如日落一般,令人放松而流连——这也是赌场惯用的伎俩,利用大脑的弱点设计细节。此前据杨若男描述,“九凤国际”也将荷官们分为三六九等,舒妤观察着郑红戴在脖子上的珠宝首饰,尽管看着“一眼假”,但是通过摄影棚转播出去的画面,一切都显得高端奢华。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舒妤,大老板(Shadow)担心服务器过于卡顿会扫了赌客们的“雅兴”,还花费重金租赁了视频加速服务器。
不过,令舒妤困惑的是,接下来郑红在回忆杨若男的工作细节时,表情却很迷茫——在她的印象中,杨若男就没上过几次牌桌,更像是大老板派过来监视她们这些荷官的人。
“你最后一次见到杨若男坐上牌桌是什么时候?”舒妤仔细端详着牌桌。
郑红甩了下头发,顺势拿掉耳机,有些答非所问:“最后一次见到杨若男,当时她好像在搞‘百家乐’,我们厅里主要就是‘百家乐’,‘21点’后来被取消掉了。”
舒妤和刘伟宁跟随郑红来到后台,摄制人员向他们交代,公司考虑到录制回放要耗费大量的金钱和存储空间,就将录像简化成了视频截图的形式,作为荷官“视频签到”及相关的绩效凭证。舒妤要求调取杨若男在“钻石厅”所有的直播截图,工作人员说:“时间隔得挺长了,我不确定她那些数据还在不在电脑里,只能尽力帮你们找一找。”
在工作人员寻找历史数据时,舒妤询问他和杨若男合作过的次数,对方的回答和郑红如出一辙——他很少见到杨若男,面对面交流只有过两次,“但就是那两次,我就记住了她,她人很有那种‘大嫂’的派头,难怪能直接升到‘钻石厅’。”
10分钟后,杨若男的历史截图和工作数据终于找到了,工作人员点开图片,舒妤就看到了杨若男那张浓妆下的鹅蛋脸——在舒妤看来,杨若男在截图中的状态,甚至还不如在看守所的时候,这张冷淡的扑克脸看起来心不在焉又忧心忡忡,就像刚才郑红讲的,有一位“钻石会员”曾在内部交流群里公开投诉杨若男:“其他两位美女都对我眉开眼笑,为什么一轮到她就对我摆一张臭脸?我花了那么多钱,就为了看她这样?”那个会员还私聊了管理员,问他能否索要杨若男私人的联系方式,假如杨若男亲自跟他打视频电话赔礼道歉,他便既往不咎——不过,这个赌客最终在“钻石厅”里“一夜回到解放前”,他的诉求也就不了了之了。荷官们把他当成了逢人必说的笑话。
乍一看,这些截图除了证明杨若男工作不积极之外,似乎看不出什么问题。舒妤让工作人员起身,自己坐在电脑正前方,反复比对着每张截图,发现了一处不易察觉的细节:
在2018年3月至5月数据记录中,杨若男和其他荷官一样,佩戴常规的黑色耳麦,但是在4月26日、5月15日、6月3日这3天,杨若男戴的却是一副浅棕色耳麦,如果不仔细观察,甚至不会被发现耳麦颜色变了。
舒妤起先也没有特别在意,以为只是杨若男的耳麦损坏了,使用了替换的一副,但当她随口问身边的工作人员时,对方却坚称,公司聘用的所有荷官,直播时一律佩戴公发的黑色耳麦,从来没有使用杨若男这种浅棕色耳麦。
舒妤立即追问黑色耳麦的具体用途,对方有些支支吾吾。
“你知道什么就跟我说什么,不要有任何隐瞒,否则对你很不利。”
工作人员沉默了一下,便向舒妤坦白说,这个“钻石厅”跟新闻直播间有点类似,“你可以把荷官当做台前的主持人,摄像机后方的工作人员相当于幕后的导播,那副耳麦将台前幕后串联起来”。在这里,会员的级别越高,赌场“杀”得越狠。当值荷官会根据耳麦里的后台提示,做一些“小动作”,她们并不需要像线下合法赌场的荷官那样时时刻刻保持一张职业性的扑克脸,有时也会根据指示做出一些表情,来影响电脑屏幕前杀红眼的赌客们。
“那杨若男为什么戴了一副浅棕色的耳麦?”舒妤问。
工作人员摇头说他也不清楚,公司的备用耳麦也是黑色的,他推测,或许是杨若男自行购买了这副浅棕色耳麦。
“你们这家赌博公司对荷官的考勤非常严格,荷官要在公司签到,还有视频签到,那你们后台工作的人员有没有这方面的签到记录?”舒妤打算跨过台前的杨若男,从幕后逐步开始排查疑点。
“我记得好像是有的,但不知道有没有保存。”工作人员让舒妤点开了其中一个文件夹,里面包含了大量的数据表格,看着令人眼花。好在舒妤眼尖,很快便找到杨若男佩戴浅棕色耳麦的那几天的记录,却发现名单里一片空白——换句话说,那3天,后台并没有工作人员,那她为什么要戴上这副耳麦,又是谁在和她交流呢?
那个工作人员看到后也疑惑不解:“照道理说,这种情况是绝不容许发生的,假如台前有荷官直播发牌,那么后台也一定要有人,不然被大老板或者那些总监查到,我们就玩完了,绝对不是扣工资那么简单……”
“如果让你们离开呢?哪种身份具备这个权限?”
对方回答,只有总监及以上的级别才可以支走后台工作人员:“公司有规矩,‘钻石厅’的后台是大老板或者总监直接管理的,那些荷官并不能到我们后台来。”
舒妤听后,开始推测:工作人员说的“总监及以上”,那就只能是“九凤国际”的四大合伙人了。已经有多人交代杨若男和Shadow关系较为特殊,那么在浅棕色耳麦里给她做出提示的,大概率是他们目前苦心寻找的Shadow本人了。而若想探求杨若男和Shadow之间沟通的内容,那几天的流水记录显然尤为关键。
舒妤立刻联系在另一处的陆建功和高悦,让他们协查那几天“九凤国际”的流水记录,1小时过后,高悦打来电话,说那3天的流水初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但都是同一位赌客在下注,而且手气极佳,那3天均有盈利。
舒妤用肩夹着手机,右手滑动鼠标滚轮,反复观察着杨若男的那些疑点照片,发现其中一组连续的截图里,杨若男的手在赌桌上做着一个特殊的动作——这个动作,她也曾在审讯室里下意识地做过——右手从左至右划过牌桌上丝滑的天鹅绒面,右掌根再轻轻触碰两下。
舒妤问了郑红和工作人员,这个小动作代表什么?
郑红和工作人员望向彼此,都说不知晓这个动作有什么含义,郑红说她从来没被要求做过。
浅棕色耳麦,消失的后台人员,还有一个让杨若男养成无意识的动作,这些疑点,都汇成一个箭头,再度指向了舒妤他们所要追查的人——Shadow。
舒妤正在思考时,接到了高悦的第二通电话,高悦说她将“钻石厅”那3天的流水报表打印出来了,和陆建功一起核对后,发现这个“钻石会员”登录“九凤国际”时虽然用的同一账户,但是每次提现绑定的银行卡却不一样——网赌下注期间,该会员联系客服,更换过两次银行卡账户,客服也有过备注记录,前两次光顾网站,他都是小有盈利,并于当日提现,过一两个月再重新光顾,但他最后一次登录,却没有提现,与其以往的习惯完全不同。这种换卡和光顾的频率令人生疑,高悦说,现在她正在公司人员那里调取该账号的历史信息。
挂了电话,舒妤要求查看“钻石厅”的内部交流群,工作人员掏出了公司发的手机,递给了她。这个交流群开设在境外的在线聊天室,没有“阅后即焚”功能,所有聊天记录一目了然。郑红和工作人员也告诉舒妤,公司很重视这些财力雄厚的“钻石会员”,为了避免这些财神爷被其他网站挖走,就把这些会员全部拉到了内部交流群,及时跟他们维护关系。群内还禁止私自添加好友,以此杜绝“挖会员”的情况。
“九凤国际”网站更新升级后,原先的“钻石会员”大多被转移到了新群,但舒妤比对后发现,无论是新群还是旧群,那位钻石会员都从未参与其中。对于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钻石会员”,郑红更是困惑地说:“从我进‘钻石厅’那一天算起,就没有见过这个客户,一点印象都没有。”
舒妤在电话中向陆建功讲了这位“神秘会员”的情况,陆建功说,现在他已经从客服那里拿到了“神秘会员”的基础信息,正在让客服调取相关的银行卡绑定记录,接下来他会负责联系国内专案组的兄弟,让他们第一时间和银行做技术倒查:“不过舒妤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预感这个‘神秘会员’绑定的很可能是‘人头卡’(用别人身份开的账户)。”
舒妤同意陆建功的说法——这位“神秘会员”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骗过了“钻石厅”的工作人员,躲在赌场的角落中不被任何人发现,那么即使通过银行卡倒查回去,也不一定能现出出原形。
7
舒妤刚挂掉电话,就听见工作人员说饭点到了。她看了一眼手表,才意识到已经在摄影棚待了一整个下午而浑然不觉。摄影棚的暖色调会令人忘记时间流逝,舒妤看向电脑画面,在全屏的“钻石厅”界面里,没有任何一处地方会显示时间,好让“会员”们集中精神押注,越发恋战。
陆建功此时也来到摄影棚,对舒妤说,今天的调查工作就先告一段落,眼下的任务是吃饭。
舒妤是北方姑娘,喜爱面食,对东南亚饮食很不习惯。在她出国之前,在行李箱里放了几包方便面,但行李都放在酒店了。高悦一听,便陪她回到酒店,还托经理联系后厨煮了两碗面条,面里卧着煎蛋。
经过这两天的相处,舒妤对高悦的看法有所改观,过去她觉得高悦总是摆着凶巴巴的臭脸,好像谁都欠她钱似的,如今她知道这都只是肤浅的表象,其实高悦的性格外冷内热,内心温软而细腻,很会照顾人。
舒妤和高悦面对面坐着,看到舒妤端起碗喝面汤,高悦随口提到,她妹妹跟舒妤一样,喜好面食。舒妤应了一声,放下碗的一瞬间,却瞥见了高悦脸上的复杂情绪,完全不像是姐姐提起妹妹时的表情。
舒妤忍不住问:“从我们出发来马尼拉到现在,我感觉你好像一直有心事。”
高悦的表情恢复了冷漠,继续埋头吃面,不再说话。舒妤忽然想到,以前陆建功说高悦无辣不欢,吃任何食物都要配辣椒酱,自己临出发前专门买了一瓶,于是起身去翻行李箱,把辣椒酱递到了高悦面前。
高悦说了声“谢谢”,挖了一小勺辣椒酱放进面里,看着红色汁水在面汤中漾开,抬起头问舒妤:“陆队没和你们提过这件事?”
舒妤摇了摇头。
“其实说出来也没什么,我主动调到陆队这里,就是为了我妹妹。”高悦说完,低头把面吃完,放下了筷子。
听完高悦这番话,舒妤似乎快触摸到答案了——陆建功的队伍是专门打击网络犯罪的,但她没有去确认,毕竟,这涉及高悦的隐私,她不会去主动探寻的,这是最起码的尊重。
“以前刑队忙,两头没法兼顾,后面发生了什么,我相信你可能也猜到了。”高悦站起身,麻利地收拾了桌子,说要出门转一圈,默默离开了房间。
舒妤独自一人留在房间,刚才她突然有种想拥抱高悦的冲动,她躺在沙发上,望向窗外阴冷的夜色——酒店3公里之外,就是马尼拉闻名的“网赌大厦”,24小时开灯,电费来自赌客们的银行账户。舒妤在摄影棚那里坐了一下午,身心疲惫,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高悦想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又不放心把舒妤一直留在酒店客房里,当她走进房间时,发现舒妤已经在沙发上睡熟了,就给她轻轻盖上毯子,然后披上了黑色外套,下了楼。
马尼拉的夜晚没有了白天的闷热,高悦从超市出来,裹紧外套,余光中注意到了一个黑影,那道影子和她若即若离,她靠近了路边车辆,透过车窗玻璃,瞥见身后跟了一个黑瘦的男人,形迹可疑。
高悦若无其事地走着,男人慢慢贴近她,把手伸向了她的口袋。高悦一转身,抓住男人的手腕,往外面一扭,脚顺势伸过去,轻轻松松就把男人放倒在地上。高悦习惯性摸向腰际,那里却空荡荡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异邦,只好拨打马尼拉警局联络人的电话,叫他们过来铐人。飞抵马尼拉之前,听陆建功念叨“那里治安差得离谱”,她还不信邪,如今百闻不如一见,随便出了趟门,便遇到了小偷。
马尼拉警员赶到后,跟这个黑瘦的小偷交谈了几句,高悦能听懂他们的对话,大致是在讲:“你说你偷谁的不好,都偷到警察头上来了。”
那个警员提醒高悦注意财务安全,说自从网络博彩在马尼拉盛行之后,街面上的盗抢人员也多了起来,而且总是固执地以为这里的中国人都很有钱。这几年,在中国公安的打击下,网赌公司凋敝,这个城市的犯罪率却不降反增,这名被逮住的男子,以前一直待在贫民窟,后来给网赌公司做保安,专门抓公司里的“老鼠”(小偷),失业后,自己也成了惯偷。
高悦回到客房,舒妤正好醒了,看到身上盖的毯子,向高悦微笑。高悦没讲遭贼的事,跟舒妤说了声“早点休息”,便去洗漱了。
8
次日一早,刘伟宁便召集大家在酒店小型会议室里开了一个短会。公检双方各自交换了意见,决定在国内和境外双管齐下:国内专案组成员负责跨省冻结涉案银行卡,斩断“九凤国际”的命脉,从中循线排摸;跨境取证组兵分两路,刘伟宁和陆建功带领当地警员调取涉案电脑的财务数据,舒妤和高悦则跑一趟移民局——受到法律政策的限制,他们若要将胡晨押回国内,必须先向马尼拉移民局提出申请,对胡晨进行遣返,等她们递交申请后,再去到马尼拉警局,继续询问胡晨。
舒妤和高悦从马尼拉移民局出来时,已经是下午1点半了。菲律宾政府机构的办事效率叫她们有苦难言,肚子也在“咕咕”抗议着。两人在最近的一家中餐馆点了两份炒饭,狼吞虎咽地扒拉完,便匆匆赶往警局。
两人赶到警局时,胡晨正趴在警员的办公桌上,戴着一次性手套,悠闲地吃着龙虾——他给警局塞的钱肯定是到位了,更准确地说,是那些赌客间接地替他买了单。见到舒妤和高悦风尘仆仆地进来,胡晨捏着虾肉,伸到她们跟前,油光光的臭嘴边嚼边讲:“你们要不要也尝尝?”
“别吃了,跟我们出来一趟。”高悦冷声说着。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马尼拉警局上上下下的腐败之风,令她嗤之以鼻。
胡晨脱掉了油腻的手套:“我知道的全部跟你们说了,还想问什么就在这里问吧。”
“叫你出来就赶紧出来!”
高悦的声浪把胡晨吓了一跳,他嘴上说“我心脏不好,你不要吓我”,屁股却从椅子上挪开了。
高悦把胡晨带到了另一间空房进行询问,问到公司财务和Shadow时,胡晨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公司财务是什么情况。”
高悦狠狠剜了胡晨一眼:“你是公司大股东,会连财务数据都不知道?你自己把这些话复述一遍,看看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是正常人说出的话吗?”
“我当然不知道了,谁不想像Shadow一样做甩手掌柜按时收钱?我对你们的态度已经非常好了,基本上有问必答,我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的事情你就算逼死我也没用。”胡晨昂起头,干脆跟高悦针尖对麦芒。
舒妤把手搭到高悦肩上,示意她冷静一点,高悦却猛地耸肩,将舒妤的手顶开了。她对着胡晨宣泄愤怒,在她看来,胡晨一直在刻意隐瞒,才让Shadow那么安稳,把她们耍得团团转。
眼看劝说无果,舒妤也急了,不断警告高悦克制住情绪。高悦猛地转过头,质问舒妤:“你让我冷静什么?难道我们赶到这里,就为了听这个秃头的男人一直说‘不知道、不知道’?”
“我们不能单单靠胡晨的口供就能定案、就能抓到那些股东。”舒妤耐着性子,“你是警察,带着个人情绪办案子能办好吗?”
“我不跟你争!”高悦摔门离开了。
看着高悦赌气的背影,舒妤心里挂满了铁钩般的问号——向来冷静的高悦,今天为什么突然意气用事了?
舒妤转过头,看见胡晨正幸灾乐祸,便说:“你现在还能笑,以后未必还笑得出来,这家赌博公司你参了股,又直接管理,遣返回国将要面临什么,你自己好好地想,想清楚了再跟我们说——去,你先去把剩下的龙虾吃掉,但愿你还吃得下。”
胡晨的笑容僵住了。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下场,只想着被押解回国之前,在马尼拉能快活一天是一天。他对舒妤哭丧着脸,说他也没心思吃了,但要他回答财务和Shadow的事情,他实在回答不出,因为在他记忆中,Shadow一直掌控着公司的财务大权,他们另外三大股东进行分红,也是从Shadow那里直接走账。
按规定,无论是调查询问还是其他任务,办案人员必须两人及以上。好在此时,刘伟宁赶到了警局,他没有时间讲自己和陆建功今天的进展,就坐到了舒妤旁边,做起了记录,舒妤以前驻看守所就擅长谈心谈话,他对舒妤有信心。
胡晨交代称,当初他拿到“九凤国际”的分红之后,看到李卓群和魏恒军正在跟Shadow闹分家,遂想掺和进去坐收渔翁之利。等到李卓群和魏恒军正式出走,Shadow便委托胡晨代管“九凤国际”,他来马尼拉的机票费用也是Shadow用虚拟币报销的。
收到Shadow的委托邀请时,胡晨考虑了一整晚,他思来想去,对Shadow也有过怀疑,觉得这个事中必定藏有猫腻。可是他更不愿同李卓群合伙——他这个发小太过精明,每天都在打算盘,说不定哪天他就被暗算了。更何况,李卓群和魏恒军开的分站再大,也没有Shadow的总部大,总部具备专业全面的推广团队,他来到马尼拉,只要再招募一些代理,再加大对色情网站上的广告投放,赚得绝对不比以前少。
事实也如胡晨预料的那样,李卓群和魏恒军开的分站收益不如总部,李卓群给胡晨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Shadow根本就不是人,要搞我们。”胡晨问他何出此言,结果他又啥都不说了,好像对这个话题很忌讳,糊弄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从李卓群说要分家开始,就弄得神神秘秘的,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胡晨怕被蒙在鼓里,此后又打了李卓群的电话,却再也打不通了,也不知道李卓群到了哪里,“我觉得他很有可能逃掉了,至于他为什么突然说走就走,你让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四大合伙人每个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相比Shadow开出的条件和更高的安全性,自己干分公司的收益是未知数,那么为什么魏恒军和李卓群执意要“趋害避利”?如果李卓群他们已经潜逃,又为何像预知了“风声”一样,能赶在跨境办案组到来之前急忙抽身?
此时,刘伟宁打断了胡晨的述说,抛出一个问题:“我们现在打个比方,假如说李卓群和‘豹子’临时开赌博公司只是幌子,那依据你的猜测,他们的真实目的可能是什么?”
胡晨拼命摇头:“我实在想不出来。”
“好,那我再换个问法。”刘伟宁说,“刚刚你也说到Shadow神出鬼没,像虚拟人一样,那‘豹子’当初为什么愿意跟这种人合作?”
胡晨回答说,以前他听李卓群讲,Shadow提供的洗钱渠道很安全,“分给我们的钱都很干净,警察根本查不出来”。
舒妤还想接着问下去,刘伟宁却阻止了她,对胡晨说:“今天就先到这里,如果你到时候想起来,必须马上联系我们,听清楚了吗?”
胡晨连连点头。
放胡晨走后,刘伟宁对舒妤说,照目前来看,胡晨掌握的信息很有限,从他这里突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胡晨其实已经把答案说出来了。
“组长你的意思是,李卓群和魏恒军开的公司只是壳子,目的是为了重新过一遍账,用来洗钱?”舒妤问。
“这只是我目前的推测,还需要证据去支撑。”
刘伟宁说,今天上午,他和陆建功去调查赌博公司的账目,发现了许多疑点——这四大合伙人在分家前,李卓群的分公司就已经开好了,后来还将资金反向打回了总公司的账户里面。在刘伟宁的建议下,陆建功抽空又去约了那个帕塞餐厅的华人老板,这次马尼拉警员不在场,老板没了顾虑,就向陆建功反映了一个可疑的情况:有一次他和其他伙计给这家公司送盒饭,发现里面根本没人干活,完全不是赌博公司该有的样子。
“这说明帕赛分公司只是个空壳,也难怪那么快就搬空了。”舒妤转动着发僵的脖子,“这几天调查下来,他们分家在案件中是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所有的疑点几乎都发生在分家前后。”
舒妤看到刘伟宁挂着浓重的黑眼圈,问他是不是这几天没有睡好。刘伟宁说,这几天他都是很晚才睡着,睡前得在酒店的吸烟区独自待上半个小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遍遍复盘着现有的信息。这个Shadow不仅思维缜密,而且反侦查意识极强,要想在这场对决中获胜,就必须比他想得更多。
“你不要只关心我,我以前办案,熬的都是‘大夜’,已经习惯了。”刘伟宁说,“我刚才赶到警局的时候,看到高悦气呼呼地走了,你也要回去关心一下她,毕竟你们两个是搭档。”
“我也在纳闷,今天高悦特别反常。”舒妤说,她等会儿就去和高悦汇合,好好跟高悦谈一谈。
舒妤问陆建功去哪儿了,刘伟宁说,陆建功今天在“九凤国际”的总公司和帕赛分公司两头跑,现在应该在总公司那里。
黄昏时分,舒妤站在马尼拉警局外面,眺望着夕阳下的“网赌大厦”,给高悦的工作手机打电话,高悦的语气比下午时有所缓和,还让舒妤“待在警局不要乱跑”,她会打车过来接舒妤,再一起回酒店。
舒妤被她的话逗笑了:“刘组长会开车送我过去,你回来注意安全,这里治安情况很不好。”
“没事,我昨天晚上已经对付一个了,再多一个也不嫌多。”电话那头的高悦语气很轻松,看起来她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焰已经熄了,她说“我们碰了面再聊”,便挂掉了电话。
高悦昨晚对付了谁?舒妤心里嘀咕着,坐进刘伟宁借来的车,他们先开往“九凤国际”的总公司去接陆建功,再回酒店吃晚餐。
9
高悦在酒店大堂等着舒妤,一见面就递给她一瓶止痒喷雾——这是高悦昨晚在超市买的,马尼拉的蚊虫异常活跃,在她们身上叮了许多小包。
回到房间,舒妤的谈心工作就开始了。过往她主要负责找监区内的女犯做谈话教育,如今她谈话的对象却是一名干练的前刑警。
高悦平常就话少,为今天的事向舒妤抱歉后,便把头转到一旁,不知该说什么。
“今天你的状态比较差,是不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舒妤关切地问道。
高悦摇了摇头,右臂搁在椅背上,左手拨弄着那一小瓶喷雾。
“我们合作的时间不长,但在我印象中,你一直很冷静,不会被情绪所左右,今天在警局里……”
没等舒妤说完,高悦便打断了她:“你放心,今天我确实着急了一点,下午我已经做了自我反省,不会影响咱们以后的取证工作。如果舒妤你还是不解气,可以跟我的顶头上司陆队汇报这个情况,让他来罚我。”
“没事,其实我比你还要着急。”舒妤说,“从我们出发时,我就感觉你一直有心事,今天的事情是不是也跟这个有关?”
看到高悦有所警惕,舒妤微笑了一下,说:“我不是要打探你的隐私,如果你不愿意说,我接下来一句都不会提,我们一切照常;如果你愿意说,我也很愿意去倾听,并且为你保密。毕竟有些事情放到心里不去解决,会让你的工作也受到影响。”
高悦注视着舒妤:“其实讲出来也没什么,警队里的兄弟也知道那件事。”
舒妤朝她点了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高悦凝目看向窗外,眼神陷入回忆:在她调入治安队时,陆建功就把她约到办公室谈了半个小时,得知她的情况后,反而建议她转调到其他队伍。
“这又是为什么?”舒妤轻声问道。
高悦解释说,陆建功认为她带着个人心结进来,会影响她在办案中的客观判断。不过,高悦当时表现得很坚决,并向陆建功郑重承诺,她会冷静地办案,绝不掺杂主观情绪。但很显然,高悦今天并没有履行这个承诺。面对眼前的舒妤,她故作轻松地说:“我调到陆队这里就是为了我妹妹。”接着,她又补了一句:“来这里也是为了我妹妹。”
舒妤很困惑,但她并不急于追问,此时她扮演的角色是倾听者,让谈话自然发生——假如高悦愿意诉说,必然会向她解释其中的因果,假如高悦不愿再说,那么她也不会强迫。
高悦起身去倒水,舒妤转过头,窗外斜阳如血,泼洒在远处的“网赌大厦”,仿若染血的青锋直刺云端。高悦过去经历了什么,其实舒妤心里已经猜出了大概,只是没有点明,办案抓人需要勇气,直面内心长久的郁结更需要勇气,怎样面对,取决于高悦自己。
高悦倒好水,长吐了一口气,仿佛这股气压抑许久。
随即,她向舒妤述说起来:由于原生家庭的原因,妹妹高欢是她一手带大的。2014年7月,还在刑队的她带头侦破了一起强奸杀人案,区政法委副书记亲自为她颁奖。同一年,妹妹考上了心仪的大学。
“如果还有机会,我想一直留在那一年,或者让后面发生的事情来得晚一些,至少我有充分的准备去应对。”高悦的神色有些黯然。
高光时刻过去,不知不觉中,至暗时刻也悄然来临。2016年,先是高悦因公负伤,此后再也踢不出漂亮的高扫腿,那曾是她引以为傲的招式,让她在省散打比赛中夺魁。之后,高欢也出了事——她在网上结识了一位男网友,被对方蛊惑去玩一种名叫“时时彩”的游戏,最初赚了2千多元,接下来的一个月却亏光了生活费。在那个网友的唆使下,高欢去借了网贷,钱很快又祭献给了赌博网站。
高欢面对催收电话的狂轰滥炸,不敢告诉姐姐,随着网贷越欠越多,她变得精神恍惚,一度有了轻生的念头,如果不是她室友及时把情况告诉了高悦,后果不堪设想。高悦闻讯赶到学校,她想起这阵子自己因为养伤忽略了妹妹,不禁自责起来。
高悦最初想假扮成妹妹,联系那个男网友,彻底摸清其中的来龙去脉。可是高欢不断地摇头,说她因为最近很少登录赌博网站,那个网友的态度也变得冷淡了,前几天两人大吵了一架,高欢说要报警,对方用语音冷笑着说“你报吧”,随后就把她拉黑了。
高悦坦言,在她联系同事帮忙立案的时候,内心有过强烈的羞耻和自责,自己的妹妹沾染上了赌瘾,身为警察的她却毫不知情。同事给她分析说,那个诱惑高欢去玩“私彩”的男网友很可能是赌博网站的“代理”,他们大多躲在东南亚的赌博公司,要抓到人,非常困难,高欢为了翻本充进去的借款,也早就被那些“人头卡”层层洗白,流入境外。
高悦说,前一阵她在提审吴晓露的时候,看着吴晓露声泪俱下地忏悔,瞬间就联想起妹妹,这两个女孩一样在读大学,一样是人们眼中的“好孩子”,一样误交损友染上赌瘾,一样坠入网贷的无底深渊。面对赌债,吴晓露沦为了遭人唾弃的“狗代”,高欢却选择了复赌,让姐妹的感情被砸出碎痕。
高悦想带着高欢去戒赌中心,高欢却死活不肯,觉得自己能戒掉。但是网赌只要有一部手机就能下注,产生的赌瘾比传统赌博更难戒除。没过多久,高欢又背着高悦偷摸玩彩票,哪怕只是下注十几二十块,她也能玩上一整天。
舒妤对高悦讲,检察院有专门合作的心理援助机构,回国以后她帮忙联系治疗师,给高欢做心理辅导。
“谢谢你的好意。”高悦摇头说,“我发现高欢复赌后,没收过了她手机,也惩罚过她,我们俩还大吵了一架,妹妹到现在也不怎么我,偶尔背着我在手机上偷偷玩几把。”
高悦说,调岗那一天起,她就主动申请调入陆建功这里,发誓一定要摧毁那些赌博网站,把庄家抓去坐牢。她在调查那些网赌案件时,往往是从三级代理一路向上排摸,那些最顶层的庄家总能像Shadow一样躲起来——这让她感到愤怒和耻辱。今天下午询问胡晨时的情形,又让她联想到种种调查的困局,再度品尝到那种滋味,便忍不住火山爆发了。
“你有这种感觉,说明你是个好警察。但你心里是不是认为,只要抓住那些庄家——比如我们要找的Shadow——你就能解开这个心结?”舒妤问。
高悦怔住了,半天没应答,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就算我们抓到了Shadow,也不会解开你的心结,反而会越缠越紧。”舒妤说,“你认为赌博网站是破坏你和妹妹感情的罪魁祸首,这个想法当然没错。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跟高欢好好谈一谈,否则心结还会困扰你。”
舒妤走到高悦身旁,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眼神望向远处的“网赌大厦”,此刻,最顶楼的几盏灯格外显眼,如同巨兽的目光刺穿薄暮,盯着窗前的高悦和舒妤。
“心结就像毛线球,藏在心里会缠得很大,说出来你会好受一些。我听完你讲的事,能够理解你今天冲动的原因,可是我们俩必须配合默契,才有办法抓住Shadow他们。”舒妤直视着凶兽般的网赌大厦,“回国以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帮你妹妹高欢联系心理援助,和你一起想办法。”
高悦点了点头,默不做声。
10
就在舒妤疏导着高悦的同时,刘伟宁也在客房里继续和陆建功谈论着Shadow。
陆建功说,帕赛那家中餐厅老板这次讲了两个疑点:
第一点,中餐馆正对着主干道,什么车经过,老板在店里一眼就能看清,以前魏恒军他们吃完饭,就开着一辆银灰色的本田轿车送李卓群回去,可2018年8月的一天下午,老板看见魏恒军的车进了公司的停车场后就没再离开。正是从那天起,老板再也没见到魏恒军和李卓群,他们就和这家分公司一样离奇地消失了。
第二点,2018年7月底,李卓群公司所在的那栋楼换了一批安保人员,总共4个人,每晚留下1人值夜班,但值班安保每晚都要额外再打包1份饭,老板半开玩笑地问他原因,却被对方警告,不许多问,也不准对任何人提起,否则后果自负。
“这些事确实很蹊跷。”刘伟宁捻灭了香烟,“你明天跟高悦过去查一下,或许能够发现新的线索,我们在马尼拉没有执法权,最好让上次那个警队队长带人跟你们一起过去。”
陆建功点头,旋即又点上了一根烟——到了马尼拉之后,他烟抽得比平常多。
次日傍晚5点多,刘伟宁接到陆建功的来电,话很简短,就四个字:“人找到了。”
当天,陆建功、高悦和马尼拉的警员赶到帕赛时,在“九凤国际”的分公司旧址并未发现异常,但他没有打道回府,又去露天停车场巡查了一圈,确实如饭馆老板说的那样,没有看到魏恒军的本田车。他又看到写字楼后方的西北侧还藏着一个地下车库,正准备进入时,突然遭到安保人员推搡。眼看安保出拳挥向了陆建功,高悦迅速把他放倒在地,并叫马尼拉警员将其控制起来。
随后,陆建功和高悦去往地下车库巡看,发现车库里有一个储物间,估算面积有5平米左右,高悦还在门口看到了几粒剩饭,捏了一下,米粒很硬。
在陆建功反复催促下,马尼拉警局的治安队长才让安保找出他藏的钥匙。储物间的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恶臭迎面而来,陆建功皱着眉朝房内张望,一个陌生男人躺倒在地上,身上有多处刀伤和瘀血。
高悦捂着嘴巴,伸手探了一下男人的鼻息,说:“人还活着。”陆建功用手机拍下男人的脸,发给国内的严明,让他在公安内网系统紧急核对。5分钟后,严明反馈:这个遍体鳞伤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找的“豹子”魏恒军。陆建功看到魏恒军的伤口已经化脓,便让警员们呼叫救护车,将他紧急送医。
过了24小时后,魏恒军从昏迷中醒来。刘伟宁等人到病房看望他,并说明了来意。
魏恒军投来感激的眼神:“要是你们没赶到帕赛,我这条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你放心,我们会保障你的安全,你要做的就是养伤,配合我们的调查。”刘伟宁说。
“命都是你们救的,我肯定会全力配合你们调查,如果没有Shadow害我,我也不会这么惨,还断掉了两根指头,我的黑客生涯也结束了。”魏恒军盯着他的右手,无名指和小指的指节因为严重感染,被截断了一节。
“不必这么悲观,你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本领用在正道上,协助我们调查Shadow。”刘伟宁宽慰道。
“我一定会帮你们抓住他。”
魏恒军回忆称,自从他和李卓群开设了赌博网站的分站,他就经常开车来分公司,晚上跟李卓群到附近的中餐厅吃饭。2018年7月,他开车到帕赛来找李卓群,却发现分公司几乎一夜之间被搬空了,正在惶惑之际,就被安保打晕,绑到地下车库的储物间。当他在阴湿的地板上醒来,猜到这是Shadow对他实施的报复——因为此前派人到“九凤国际”总部打砸,就是他策划的。
魏恒军哀求安保把他放出去,说给多少钱他都愿意。安保没讲任何话,只把他毒打了一顿,便锁死了房门。他怕窒息身亡,正想大声呼救,又怕被拳脚伺候,便观察着房间——房间没有完全密闭,有一个极小的通风口。
这几个月里,魏恒军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吃的是剩下的盒饭,喝的是过期矿泉水,储物间有几个中号的灰色垃圾桶,排泄都在那里面解决。如今垃圾桶都已经堆满,房间弥漫着难闻的恶臭。他曾试图反抗,却被更残忍地虐待。
前几天,魏恒军在房间里偷听到有人正在和安保交谈,以为自己有希望出去了,没想到安保一进门就把他折磨成了重伤,让他自生自灭。
“也是我命不该绝,撑到你们把我救了出来。”回想被凌虐的经历,魏恒军仍然心有余悸。
刘伟宁问:“你觉得李卓群他会去哪里?”
魏恒军的目光从断指移向了天花板:“李卓群以前跟我说,Shadow很变态,叫我多加小心,我当时也没在意。我估计李卓群发现我失踪以后,意识到情况不妙,也就跑路了,他跑到哪个地方我不敢确定,但我觉得他会去泰国避一避风头,因为那里有他江湖上的弟兄。”
舒妤接着问:“赵良跟我们交代说,你怀疑杨若男和Shadow的关系非同一般,指使他去调查杨若男,这件事是否属实?”
“属实。自从我跟Shadow因为分钱的事闹了矛盾,我就一直想查Shadow,一方面他越玩神秘,我就越想知道他在掩盖什么,另一方面我想抓住他的把柄,增加谈判的筹码。杨若男这个女人到‘九凤国际’,我感觉她和Shadow之间有问题,就让赵良去查她。”
“赵良有没有跟你汇报过他查到的情况?”舒妤追问。
魏恒军答道:“赵良对我很忠诚,一有情况他就会跟我讲,后面他查下来有几点:一是杨若男到公司后根本没见过Shadow本人,就直升到了‘钻石厅’,这很不正常,也是我一开始就怀疑的地方;二是杨若男签到次数比范婕和郑红少,实际到手的提成却比她们多;三是杨若男没有结过婚,上到高中就辍学了,她有个妹妹叫杨若薇。”
舒妤接过话茬儿,又问他:“你后来还查到Shadow什么事情?他平常是怎么跟你们分红的?”
“我查到Shadow的洗钱渠道起码有两种以上,不止‘跑分’这么简单。他分红是发放虚拟币,让我们自行兑换成目前流通的法定货币,他洗钱也是靠虚拟货币洗钱,没有这种数字技术给他撑腰,他连个屁都不是。”魏恒军满脸不屑。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平台?”高悦出示了一张彩打的复印件,上面是胡晨提供的网页图片。
“不是这个网站,估计Shadow后来跟胡晨单独结算的时候又改了。”魏恒军摇头否认,两眼却放出了光,“但如果是这种类型的网站,我能够帮你们查到Shadow的IP地址。”
陆建功异常激动——他实在太想抓到Shadow了,若不是身在异邦不具有执法权,他恨不得亲手把Shadow的双手铐上,告诉对方什么叫“道高一丈”。他蹲下身子,转动病床边上的摇杆,想让魏恒军坐起来倒查Shadow的IP。
魏恒军尴尬地出示着他的断指,说他没法操作电脑。
“魏恒军,这个过程我们会全程录音录像,你要认真配合,不要耍花样。”刘伟宁说完,让高悦打开她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进入了Shadow新的虚拟币交易平台,通过魏恒军讲述的方法,果真查到了一个IP地址。
“这个IP很重要,我们顺着查过去,就快能抓到Shadow了。”
11
陆建功很振奋,拿到具体地址后,他立刻带着高悦会同马尼拉警员来到一处高档民宅,然而,又是一盆冷水——他们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陆建功走访了周边居民,一名中年男子告诉他们,这间房子的住户是他的邻居,早在7月中旬就搬走了,那人平常总是穿着一件黑色连帽的轻薄外套,帽子把头遮住,脸上戴着口罩,让他看不清容貌。
舒妤曾向高悦提过,2018年7月中旬正是杨若男离职回国的时间,高悦立刻追问:“这里面的住户平常跟什么人接触过?”
“一个漂亮的中国女人。”男子无比自豪地说,马尼拉市民的眼力极好,看一眼就能分清本地人还是中国人。
“你说的女人是不是长这样?”高悦打开手机里杨若男的照片,让该男子进行辨认。
男子用力点了点头,说:“就是这个女人,跟那个奇怪的邻居一起离开的。”
高悦点了点头——正如魏恒军和赵良所觉察的那样,Shadow和杨若男绝不只是庄家和荷官的关系,也许另有隐情。
高悦跟着陆建功失落地返回医院病房——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无功而返了。望着他们的神情,刘伟宁就猜到了结果。
但魏恒军的想法和刘伟宁不谋而合——从杨若男这里切入,重点调查她的社会关系。
“当初我雇人去‘九凤国际’砸场子的时候,故意叫那帮人找杨若男的麻烦,想看看Shadow有什么反应,结果呢?”魏恒军说完,凄然地看向断指。
这时,陆建功的警务手机响了,是严明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在调查杨若男的妹妹杨若薇的过程中,发现了四处疑点:
第一,杨若薇曾在电话中坚称,她与姐姐杨若男交恶,两人早已不再联系,但是民警走访了她在安徽亳州的住处,询问邻居后得知,杨若薇一直和她姐姐形影不离,也很少发生过争吵;
第二,杨若薇称她对姐姐去菲律宾并不知情,在她姐姐担任赌场荷官期间,她一直在亳州一处小区里休养,但是据物业方面反映,杨若薇的那间房子经常空关着,水电费和物业费一直未缴,物业人员多次上门催促,也不见回应;
第三,杨若薇的名下有一家美妆公司,长年处于经营亏损的状态,但是从该公司成立之初,每个月的银行流水都远远超出了这家公司的限度;
第四,杨若薇声称该公司由她和男友共同出资,但民警经过调查,发现她所说的男友并无此人。
此外,民警循线追查到了“九凤国际”“钻石厅”的另一名荷官范婕,对方坚称自己并没有跟杨若男逃回中国,而是先到泰国芭提雅旅居了半个月才回的国,她的男友可以作证。这就意味着,杨若男先前关于回国的供述是在撒谎——那她回国时真正的同伴又是谁呢?
“你们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先查杨若薇公司的资金流向,平常跟谁合作,再查一下杨若男在马尼拉当荷官的时候,杨若薇到底在什么地方,具体在做什么!”陆建功说。
在马尼拉经过近1个月的调查,舒妤他们掌握了“九凤国际”各站点的赌客充值明细、资金流水、员工薪酬发放明细等数据,了解到总站和分站的经营情况,梳理出涉案赌犯的具体信息,包括使用的“花名”、代理账号、业绩数据,“这些证据主要用在犯罪数额的认定以及定罪处罚”。
2019年8月初,刘伟宁和舒妤他们踏上了回国的航班。那一刻,舒妤和高悦并肩坐在一起,“有一种并肩作战的感觉,内心很有力量”。
根据魏恒军提供的线索,公安部门也对李卓群展开持续追缉,并于2019年12月13日在泰国境内将其抓获。此时的李卓群在泰国重开了一间小型的“工作室”,白天经营赌博网站、“拉人头”,晚上夜夜笙歌。不料他却遭到同行的暗算,网站屡屡被劫持,赌徒们将这个网站当成“跑路的黑平台”。就在李卓群准备重新打造这头“吞金巨兽”时,一副银亮的手铐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戴在了他的手腕上。
民警告诉陆建功,李卓群被捕时,面色极为沉痛,嘴边总是挂着一句话:“就差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
陆建功哑然失笑,对民警说:“你们跟他讲,不要‘差一点’了,叫他回国以后老实一点,别心存侥幸。”
至此,“九凤国际”的三大合伙人悉数落网,仅差Shadow到案。这个幕后老板,其身份依旧成谜。是否像魏恒军猜测的那样,Shadow的真身正是杨若男的妹妹杨若薇?
舒妤预感到,Shadow的身份真正揭晓的那一天,这场交锋才正式划上句号。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左权
编辑:沈燕妮
题图:关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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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左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