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下老家过春节永远那么令人神往。其乐融融的亲情,浓浓酒香的勾引,高谈阔论的畅快,扯皮拉筋的机敏,无不带给人不一样的感受。和现在相比,过去更穷,但年味更浓,儿时的记忆一直那么清晰。

拜大年

拜年是过春节的第一课。大年初一,由族内的晚辈拜长辈,年轻拜年长,然后长辈或年长的回礼。大拜小,老拜少,长拜幼都是不合规矩的。我爸爸弟兄四个,我家是幺房,应当最先出去拜,然后长辈或年长的回礼,不回也行,才不失范。

过去春节期间天气很冷,经常遇上下雪的年景,就算不下雪,也冷气逼人,可是拜年是不能逃避的。

记得第一次出门拜年由姐姐哥哥带领,但出门前,父母依然会耳提面命,谆谆教导,到哪家怎么拜,见长辈平辈和年长的人该说什么话,下对上叫拜年,上对下叫问好等等。我们把关键的吉祥语背熟,然后出门。

这一年天气很冷,只觉得风像刀子刮脸,耳朵冻得生疼,冷风从袖口、领口、胸口、衣襟、裤脚,四面八方往里灌。我对这个天气恨恨的,心想,过年这么好的节日,为什么天气就不能暖和点呢?当然,这样的感觉只是一闪念,抱怨不会在少年的心头长驻。

我们一边走,一边复习着出门前父母的教导,担心搞错了顺序,说错了话,招人笑话。一边这么盘算着,一边想象着会受到什么样的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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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拜年得先拜辈分长的,就是爷爷奶奶。我没有见过爷爷,因为我出生时爷爷已经不在了。奶奶在,和三伯三妈一家住在一起。三伯是国家教师,拿工资的,收入虽不算高,在我们家族里就算是有钱人家了。三伯又爱体面,结交的朋友往来无白丁。每年三伯都会在请年客的时候,借亲戚拜年之机会,分批把他的弟兄们和子侄们接到家里吃一餐,既帮忙陪了客人,又联络了家族的亲情。

我们拜年总想在三伯家多呆一阵子。一来他们家年货准备相对充足,吃的零食品种较多,而且味道很好,又有火盆可以烤火。火盆烧的是木炭,不像有些家庭烧的是劈柴,白烟缭绕,熏得人流泪。尽管三伯家的火盆有时也因为没有烧透的生炭而冒冒烟,相比其他家里,已是一团和气,暖意融融。

在别人家,招待的物品有炒红薯干,米粉为原料炒制的荷叶儿,三伯家则还有炒花生、葵花籽、南瓜籽、糖果、红糖水。三伯三妈对我们很好,我们去了,三妈往往还会到内室里给我们一个熟鸡蛋,甚至还有一个苹果,悄悄塞进我们的口袋里。我们当然知道有不要声张的意思在里面,一边小心装好,一边装作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在一片祝福问好和小声叮咛声中心满意足地前往大伯二伯家拜年。

嫡亲的拜过,再拜叔伯,然后远房,然后湾下。拜完年回家,荷包里总是满满的,各样东西都有,多是大路货。后来的孩子们学乖了,背个书包去拜年,这样主人家给的东西就都可以带回家而不至于装不下。那时候穷,红包是基本上没有的。偶尔有个五元十元的红包,那是大得不得了的人情,做家长的一定要找个不经意的机会口头感谢一番,不然就显得有点那个。

我家跳跳今年八岁多一点,今年除夕夜玩得很晚,初一早上起不来。我们在湾里辈分比较高,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孩子太小,不想用强,就让他睡吧。我按照回礼的讲究一路回拜,经过比较疏远的湾下邻居也一路客气地寒暄问好。

回到家里,跳跳起床了。我跟他说:“别人都来拜过年了,你也应该去回拜才是”。

我这话本是一般性的教育,可孩子认了真:“可以啊,那怎么拜呢?”既是这样,我就不能打退堂鼓,“拜年嘛,你就打躬作揖,恭喜发财。”

孩子似乎明白了,又似有点不明白地看着我。

我马上明白了:“你不妨见人就拜,见开着门的就进去拜。”

跳跳一听:“明白了!”转身就独自一人回拜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跳跳回来了,在门口交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有,还是我们小时候的东西,只不过品种更多了,分量更足了。

跳跳把所有的东西交给我,然后小声说:“没有红包”。神情上流露出淡淡的失落。

我马上说:“很好,就是不能有红包,我说过不能收别人的红包对不对?”

跳跳不太情愿地回应道:“是”。

我随即补充道:“你的红包我和妈妈给,你不要别人的红包,我们给你更大的红包。”然后把孩子抱在怀里,亲了一下,安慰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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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下里、湾下里,大家心照不宣地按照传统习俗和优先顺序,拜来拜去,一般一个上午年就拜完了。下午就是开始为春节的庆祝活动打闹台,孩子们炸鞭炮,玩游戏,捉迷藏,寻不完的快乐时光。房下之间也开始互相商量,错开时间,准备请年客。

按老规矩,初一拜族上长辈,初二拜家家舅舅舅妈,初三初四拜岳父母,初五以后就是朋友互拜,不太讲究。现在结亲的地域越来越广,跨国的都有,跨省跨县更加平常。严格按照老套路拜年显然照顾不过来,有时就简化流程一气统拜。能讲究的则尽量讲究。

主动去拜年是可以的,但没有接别人来拜年的道理。程仁海也是我们的外甥,是我的孙子辈。拜过年后,坐在门前晒太阳,喝茶吃瓜子,侃大山。我家飘然比较新派,对程仁海发号施令:“你打电话叫人过来打麻将唦”!

程仁海笑着没有回应,看了看我。

我神会,对飘然说:“不能打电话,你就克服一下啦。”

飘然不解:“为什么不能打?”

我只好直说:“个大初几的,你打电话叫别人过来,那不是接他来拜年吗?”

飘然一时语塞,又对着仁海:“那就打电话约到你家去。”

程仁海:“那还不是请别人来拜年?”

她顿时有点泄气:“就你们这个穷地方穷讲究多!”

拜年有拜年的讲究,初一到初十,对应的吉祥日也有讲究:一鸡二犬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九豆十麻。哪一天天气晴朗,就预兆着这一年会碰上好年景。

吃烧茶

吃烧茶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泡茶,是指拜年的客人来后,吃正餐之前先吃一碗垫垫底。族人互拜是不兴吃烧茶的。外客来拜,按亲疏假重的原则,当格外重视,需安排吃烧茶,然后按筵席的规范安排吃正餐。

这可不是普通的一碗,那是有些讲究的。打底的是品质较高的食材,最好的当属在前一天就煨好的排骨、拆骨肉、连肥带瘦的五花肉,上面铺上一层薄薄的面条,面条上面配上一个荷包蛋,一两块肉糕或者肉丸子。这样的烧茶当属极品,吃过之后哪里还能再吃什么东西!

且慢,极品归极品,可是中看不中用,因为你不能把它吃完。懂事理的人知道,面条、肉糕肉丸、鸡蛋、或者配上的糍粑之类的都是可以吃的,其他的得退回去——那是为正餐预备的一道主菜。你要是把它吃完了,女主人就要发愁,正餐也会逊色。一般来说,该吃的吃,该退的退,互相说着“是不是不合胃口了?”“哪里哪里,实在吃不下”之类的客套话就过去了。

讲究的客人会找借口把不能吃的先退下,能吃的留下来。也有不懂路数的,一口气吃完,然后大加赞赏,深表谢意,主人家则唯唯而已。

更有奇葩的,成了经久不衰的笑话。有一年我家一个表哥从外地赶来拜年。也是吃烧茶,满满一碗端上桌。表哥看在眼里,大声赞叹说你们现在的生活条件真是好!一边慢慢享用那碗烧茶。要知道,城市人的生活本来就富裕些。吃着碗里的瘦肉还好,轮到肥肉出现,可苦了我们这位表哥。

他吃又吃不下,退又难为情,竟然把所有的肥肉用筷子夹上,悄悄扔进桌子底下火盆的炭灰里!等他把空碗送到厨房,我妈接过空碗,一脸疑惑,平淡地转过身去。后来在火盆里发现那些裹满炭灰的肥肉。这个故事迅速在我们那里传开,以致远近闻名。

后来条件逐步好起来了,形式和内容逐步融合,人变得更实在,东西也变得更实在,再也没有那样的笑话。

现在已经极少地方、极少人保留吃烧茶的习俗了。

我的外甥多,算上配偶和孩子,可以坐满两大桌。这还是嫡亲的,加上叔伯的,就更多了。初二里,外甥们来拜年,成群结队,烟酒水果,牛奶饮料,各样东西摆满一屋。这样拜年时陆陆续续到来,若再安排吃烧茶,那还不把我搞疯了!所以我现在只好这厢有礼,不搞烧茶。

请年客

拜年的来了,请年客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初一里一般是请族上长辈,子侄们作陪;或者干儿干女来拜年,请自家的或湾下的平辈晚辈作陪。初二就是外甥拜年,请族侄们作陪。初三初四女婿来拜,请族人陪,一般到初六,拜年就都拜完了,年客该请的也差不多请完了。这时可以请族外的长辈或老人来家里做客。这些统称请年客,天沔潜一带也叫请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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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请年客用的是方桌。现在也有,但圆桌见多。最正规的是坐十人,取十全十美之意。以坐北朝南为例,南北向上下各两位,东西向两侧各三位。尊长坐北边,陪客坐南边,主宾坐东边,从宾坐西边。老子云:“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中堂面对大门,左侧为尊,右侧次之,或源于此。

南边左手负责传菜,右边负责斟酒。东边中间为主客,叫做一席,一席对面为二席,一席右侧为三席,三席对面为四席,一席左侧为五席,五席对面为六席。在这十个位子当中,一席二席算主要客人,其他的是次要客人。尊长地位较高,坐在北边,既不是东道,也不算陪客。

如果身份地位相仿的多了,照顾不过来,就变通处理,比较灵活。还有既要讲究,又难以周全的,就先大致按辈分及齿序排出坐次,然后把桌子旋转九十度,再讲一番“条件有限,委屈大家”之类冠冕堂皇的客气话以求包容。这样主人也懂礼节,客人也受尊重,叫做“滑席”,也很有趣的。现在谁还讲这些!

能够排出滑席而且讲出一番方方面面都很满意的道理来的,绝非等闲之辈,那一定是深谙传统文化风俗习惯之道的。能有一个这样的人物镇场,宴席的文化品位就在无形中提升了一个档次。遇上大型的红白喜事,能统筹全局的非德高望重的乡里贤达莫属。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中长大的孩子,逢迎应对,左右周旋一般要高人一筹。

位子坐对了,一团和气;若有差池,后果难料。一次邻村某家请客,人都到齐了,排座位出了问题。某兄发现他没有坐上该坐的位子,顿时脸色阴沉,当时怕被讽小气,不好当即发作,勉强坐上,还未及喝第一杯酒,便托词“肚子疼”径直离席而去,一场酒席不欢而算,两家从此就断了往来。

摆餐具也是有讲究的。筷子居中,意味礼数分明,杯子在左,调羹在右,合成一个“叩”字,意味礼敬宾客。

无酒不成宴席。请客自然要喝酒。请年客,酒的分量占了大半壁江山。那时的酒不像现在品种多得数不胜数,包装令人眼花缭乱。过去的酒多是自家酿制的粮食酒。我们每家每户都自己酿酒——买是买不起的。酒的品质因手艺不同而不同,有的品质好一些,有的品质差一点。好酒的标准是色泽清亮、味道纯正、没有烟火气。

秋收以后,每家或用稻谷、或用高粱、或用红薯做原材料,煮上一担米,或出酒分量大致相当的其他食材,装在一个大缸里,待到温度降到一定程度,再加入酒麯发酵,发酵期间要翻动几回,待到发酵完毕。蒸酒时先挖一个大土灶,架上酒瓮,再把酒糟转入酒瓮,酒瓮上方架一口大锅,锅里装满凉水,酒瓮桶壁中间开一小孔,按一定斜度装上一个导管。

导管的一端装上一个漏斗形的接收器,连接导管的接收器正对锅底,用来收集酒液,导管的另一端延伸到桶外,对着酒缸。一切准备好后,就在灶里开始烧火,酒精比水的沸点低,最先蒸发,遇上冷却的锅底凝成酒液,沿锅底滴入漏斗接收器,然后顺着导管源源不断地流到接酒的酒缸里,酒就酿成了。

土灶里不断烧火,大锅里不断换上冷水。酿酒全程都是技术活:米没煮熟透,不好发酵,不出酒,煮糊了,酒就有糊味;发酵酒麯不够,出不了酒,酒麯多了,酒味发酸;翻糟次数少了,酒量不足,翻多了,又泄了酒气;蒸酒时烧火小了,不出酒,烧火大了,酒又带糊味;烧火过猛,酒糟翻腾,酒就会变浑浊;大锅里换水要勤,如果长时间不换水,就凝不成酒液,一瓮糟就废了,只好拿去喂猪。

求质的一瓮酒糟接酒量小一点,求量的一瓮酒糟接酒量就多一点。无论接酒多少,判断酒质好坏的根本标准就是色泽要清亮,味道要纯正。出酒约半个小时,就会由善饮者品酒,或者自品,是好是坏,就有结论。每家酒的度数不等,低的二十几度,高的三十几度。但不管度数高低,喝起来的感觉都是很好的。

因为喝的是烫酒,即便度数低一点,酒烫得热腾腾的,一斟到酒杯里,端到鼻孔一闻,一股热气就直透肺腑!入口却很柔和,两三钱的杯子,一口一杯可以没完没了地喝下去。记得小时候我家三哥在村里房下吃酒,十岁不到吧,喝了十七小杯,喝得歪歪倒,到处炫耀,挨了二哥一顿揍。奇怪的是父母没有指责,也没有表现出对损伤智力的担忧。三哥后来考上了武汉大学,给小孩不能沾酒的人打了脸。

大人喝酒用小酒盅,对斟酒的人可是一种考验。既要频频劝酒,还要频频斟酒,谁的杯子里空杯等着,又该陪客一番致歉。现在不那么繁琐,换大杯,一杯一杯又一杯,喝着喝着也会“倒也”!我们那里自制的粮食酒是有名的,度数不太高,但是有“喝了三天不醉,醉了三天不醒”的盛名。后来读了水浒传,总在想,景阳冈上的武松大概喝的就是这样的酒吧?所以很多人对我们那里的粮食酒是又爱又怕,反正我是喝怕了!

话说客人坐定,然后开始斟酒。斟酒也是不可以随乱来的。对右手边的客人要用左手把壶,对左手边的客人要用右手把壶。斟酒先斟上首两位,然后按一二三四五六席的顺序斟酒,再后是给传菜的陪客斟酒,最后给自己斟酒。反手斟酒和顺序搞错都绝对不可以的,小一点的现场就会心里不快,严重一点的就会被人说“这个湾里没有明白人,连个会倒酒的都没有!”

斟酒毕,就该主陪代表主人致祝酒辞,也都是过年的吉祥语,随后招呼大家一饮而尽。陪客要首先端起筷子满请各位不要客气,所谓“东道不请客不饮”。然后大家彬彬有礼、客客气气,你来我往地敬酒。一般分寸是下敬上,晚敬长,小敬大,然后回敬。敬酒有千奇百怪的理由,推酒有巧问妙答的借口,一场酒席下来,斗智斗勇斗巧,常会醉倒个把。

辞让是酒场常态。辞让之心礼之端也,在很多人身上已经内化为一种精神修养,外化为一种行为习惯。我家岳母就是这样一个传统的人。送给她礼物,她会客气一番;请她吃饭,她要等待一番;她再怎么喜欢的东西,也不会开口找你要。她在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环境中,养成了这种秉性,虽被我家新派人物指为“虚伪”,我却非常理解这种性格的养成是受传统文化的熏陶的缘故。

很多人在酒席上也是这样,明明想喝,可能会说“喝不得”;明明可以接一满杯,可能一端杯就说“够了够了”;明明可以一口干掉,可能会说“这哪能喝得了”!明明还有酒量,可能会说“差不多了”。而对方或者心知肚明,或者了解情况,或者出于表达盛情,当然不会顺着客人的“辞让”,只要对方没把话说死,就知道还有活动空间,于是宾主神通,双方两相宜,彼此惺惺相惜,视为“懂音乐”。

可是如果碰上一个不懂路子的人陪客,就只好“打手”。

有一次某家请客,场中有一位特别喜欢喝酒,又特别乐于“辞让”的先生。主陪给他斟酒时,他一边满面笑容地右手端起杯子,作接酒状,一边左手虚虚地掩住杯口,声称“喝不得,喝不得”。殊不知这位作陪的仁兄粗枝大叶,不明就里,竟然“主随客便”,从直,每次斟酒都在他面前漫过,没有给他斟酒。其他人不知实情,也没有深劝,这位先生就这样吃了一餐闷饭。在回家的路上,先生狠狠地打着自己的手,说“又不是他不酌,又不是我不喝,你怎么就不接呢!”

现在老一派的人在劝酒时还常常会笑着提醒对方,“不要‘打手’哈”……

本文作者蜂鸟授权新集旧事发布,蜂鸟,一个从山区农村走出来的读书人,小时吃过苦,挨过饿,受过冻。那里有许多儿时的回忆,有无数的趣闻轶事,有足以安放的乡愁。如今年龄渐长,越发忆旧,一提起往事,思绪就飞回遥远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