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她是家族里勇敢的长女,名副其实的“家族之光”,不仅独自一人在深圳站稳脚跟,还想方设法让一大家子人都搬到深圳,无论长辈还是晚辈都十分敬仰她。可这些“敬仰”也是沉甸甸的负担,一直压在她的身上。她不堪重负,却也无法放下。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1984年,我的表姐刘芳从萍乡到新余来看我们。我妈虽然是表姐的姨妈,但才比她大八岁。这两人才像是姐妹,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表姐刚刚二十七岁,披着一头自然直发,青春靓丽。而我还不到六岁,像所有小女孩一样,很喜欢漂亮的大姐姐。晚上,我和表姐挤在我的小床上,兴奋得没法入睡,执意要她陪我玩捉猫猫。

那时的表姐,还不太有距离感,为了配合我,她一次次掀开被子假装刚发现我,我俩折腾到很晚才入睡。第二天一早,表姐就笑着向我妈“告状”:“你家女一晚上都在踹被子,我肚子上都挨好几下了。”我则在旁边嘻嘻哈哈疯笑。

那是我记忆中仅存的小姑娘模样的表姐,在绝大部分关于表姐的记忆中,她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表姐其实是极有主意非常骜烈的人,拒绝过好几个家境很好的小伙,大姨父骂她是不是想找国家主席的儿子,还将屁股下的凳子抡起来朝表姐身上甩过去。即使这样,表姐也没有屈服。

表姐在萍乡的大专毕业后,换过几家单位,最终选择了一家港资贸易公司在萍乡的办事处。表姐负责对外联络,她经常穿着一套藏蓝色西服,披着齐肩的中长微卷发,略施粉黛,游走于众多领导老板之间,从容不迫,端庄大方。表姐在人群中总是显得很突出,她很早就拥有超出年龄的老成,做什么事都举重若轻。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1988年,是深圳成为特区的第八个年头,当时的舆论热点是“年轻人应不应该纯粹为赚钱而跑到深圳去”。舆论还未平息,表姐就直接用脚投了票,毅然决然去了深圳。

姨父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当年从东北南下到江西,是服从国家调配,是为了新中国的稳定。而表姐的南下,则完全是遵循自己的内心,是去淘金。

表姐去深圳一年后,打电话邀请我们过去玩。妈妈笑着对电话那头说:“看样子,你是在深圳站稳脚跟了。”

表姐在一家民间机构工作,工作职责是帮助众多会员企业与各个方面接洽。她没多久就成了部门骨干,月薪、奖金加起来,至少有六千多元,此外还有各种名目的福利。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国企小领导的工资各项加起来也才一两百块。六千的月薪,足以让普通人崇拜。

表姐在电话里跟我说深圳有多么好玩,我正神往,一位年轻叔叔的声音传过来:“微微快来深圳玩,我们在冰箱攒了好多饮料,就等你来啊,有健力宝,可乐,苹果汁,白柠,蜜瓜汁,橙汁,还有......”叔叔还在滔滔不绝,表姐已经在旁边笑起来了:“你不要逗人家,来我这里光喝饮料啊?”听得出来,表姐和这位叔叔的关系很亲密。

我对这位自来熟的陌生叔叔有了一丝好奇。我妈说,他叫李军,以前在萍乡当兵。表姐还在萍乡时,不知他俩怎么就认识了。李军经常开车帮表姐跑腿。表姐在深圳打拼时,李军复员回了浙江农村老家。他打电话给表姐,倾诉在老家无所事事的苦恼。后来,李军就离开了老家,奔赴深圳,与表姐在人前以姐弟相称。

表姐的邀请让我欣喜若狂,但小学生的时间没那么自由,只能眼巴巴看着妈妈收拾行李去了深圳。那次,妈妈第一次见到李军。从她后来带回来的照片,可以看出李军的外形挺好,身材高大,皮肤白净,五官有点像年轻的濮存昕。

在深圳期间,我妈住进了表姐与李军合住的出租房,李军去单位暂住几天。表姐带着我妈尽情感受了这座新兴城市的魅力。从我妈拿回来的照片可以看出,表姐当时的穿着已经相当时尚,妆容精致的脸上满是自信从容。

不得不说,有的孩子适合留在身边,有的孩子注定是来光耀门楣的。这种言论虽然世故,却总是契合现实。表姐的两个弟弟天资平平,留在了萍乡给父母养老。表姐定居深圳,经常给父母弟弟们寄钱寄东西,老家办大事都是她出开销。除此之外的时间和金钱都是她自己掌控,有事业有爱情,表姐开启了精彩人生。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如果不是大姨1992年左右突发中风,表姐应该还能过好多年这样的自由日子。

大姨为了给住院的姨父送饭,舍不得坐公交车,高温天走了好几公里,回到家就中风了。诡异的是,大姨还出现了幻觉幻听,她整天在家里一惊一乍,笃定有“小鬼”要害她,而且都是现实中有名有姓的人。

其实,对于大姨的病,最简单、最合理、性价比最高的解决方案就是:表姐出钱,两个表哥出力可是,大姨竟然和姨父离开了“小鬼众多”的萍乡,来到新余求助我妈,后来又去了南昌找我小姨,反正,就是死都不回萍乡的态度。

大家都以为表姐会拿出大姐风范,平衡一下家庭内部关系,让两个弟弟承担起责任。没想到表姐的最终解决方案,是把父母和两个弟弟全家都接到深圳去!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让身体不好的老人离开故土,让学历和职称偏低的弟弟弟媳们放弃现有的工作和编制,带着嗷嗷待哺的小孩子,去到竞争激烈的深圳。还要帮所有人解决户口、工作、住房一系列问题。这条路听着就很折腾。

但不得不说,这件事也充分彰显了表姐的能力。表姐愣是凭借人脉帮他们解决了一切问题。

而且表姐给两个弟弟安排的工作都不错,尤其大表哥,是在华为公司开货车。大表哥拿着几千的月薪,吃着公司免费的自助餐,犹如到了天堂,没多久就吃得膘肥体壮,表姐都喊他减肥。二表哥在老家时是党员,再有几年有希望升职,但他中途放弃来了深圳。好在表姐帮他得到一家小食品公司部门领导的职位,落差看着并不大。

大表哥深圳的房子要比二表哥的大些,就和在萍乡时一样,两位老人自然住在了长子家里。大表嫂虽然还是嫌弃大姨,但因为移民深圳成功,心里高兴,就不像在萍乡时那么闹腾了。

表姐为大家庭立下了功劳,成了我们的骄傲,大家教育起自己孩子来,都会拿表姐做标杆。

二表哥开车送我们去吃饭,小姨夸两位表哥已扎根深圳,二表哥发自内心地说道:“其实,是我们有个好姐姐啊!”坐在副驾驶的大表哥没有说话,只是挪了挪他肥壮的身躯,好坐得舒服点。

在全部搬离萍乡几年后,不知道大表嫂如何做到的,大姨父竟同意把萍乡那套自购的三室两厅借给大表嫂的哥哥全家住。这一借,就再没等到还。

我妈虽然佩服表姐,但对表姐的花钱方式不认同:“用起钱来跟撒钱一样,满柜子的衣服,满台子的化妆品,有些都快过期了。给弟弟弟媳买起礼物来好大方,但那个坑是填不满的,尤其是你大表嫂,看见你表姐手上戴的表,脖子上挂的项链,就开始问东问西,什么都想要。你表姐孝敬父母的钱,也不知道有多少能真的到你大姨姨父手里。这哪里是过日子的样哦!”

一大家子人在深圳定居下来,表姐对侄子侄女承担了至少一半家长责任,经常带他们出去玩,吃好东西,为他们入园入学出力。

大表哥的儿子和他爸爸一样,脾气很不好,经常在家里对着大姨大姨父吼叫,表姐以前最喜欢侄子,她觉得这是男孩,是家族的希望,但侄子的臭脾气却让表姐失望。二表哥女儿性格还行,却在交朋友方面太随意。侄子侄女都不喜欢读书,都有成长的问题。对家教束手无策的表哥表嫂们,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表姐身上。

倒也难怪表哥表嫂们不负责任,因为两位表哥状况不断,连生存都难保证,哪里还顾得上教育孩子。大表哥开货车时由于自身原因造成了事故,被华为辞退。二表哥其实人挺稳重的,表姐帮他开起一家食品厂。刚开始经营状况不错,但一次突发事故让二表哥赔光了所有钱,再也不敢碰这个生意。

两位表哥先后丢了工作,成为失业人员。那时的深圳不再是遍地都能淘到黄金的地方,至少对实力不够的人来说,非常非常难。两位表哥只得做回了工人,拿着不多的薪水,就这样的工作还是表姐帮忙找的。

两个弟弟家太折腾人,但表姐不得不管。我妈和大姨父想法一样,都希望表姐找个不错的人成家,在累的时候有所依靠。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李军比表姐足足小了九岁,小学文化水平,除了开车,没有其他技能。表姐给了他来深圳的底气。表姐与李军合住,一人一间,解决了李军初到深圳的居住问题。之后,她托关系帮李军搞定了工作,李军得以在深圳立足,且不用做工人。

我妈第一次到深圳时,第一印象觉得这小伙子长得不错,挺有男子汉气魄的。李军嘴巴甜,很会在吃喝玩乐中把对方哄开心,交上朋友。但他的表达能力也仅限于聊吃喝玩乐。后来我妈还发现他排队时爱插队,会从市场摊位上偷衣服做人情。

“我不是势利眼,如果他真有料,你表姐帮帮他,这没什么,但李军的人品我看不上。你表姐当初连几个市委领导儿子都没看上,我以为她心多高呢,谁知她看上这个中看不中用的李军。好看顶什么用?既没家世也没能力,人品又不好,你表姐是迷了心窍了。”

不过,爱情中的女人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大姨父终究拗不过表姐,陪着她去了趟李军农村老家。大姨父说李军家其实负担挺重,有好几个等待李军帮衬的兄弟姐妹。两天后,大姨父陪着表姐离开了李军家。之后,两家人再也没提过两人的事。表姐后来自己单租了一间公寓,搬离了出租房,之后多年都没有交往到合适的对象。

我妈到现在都想不通,“她的工作就是跟各行各业精英打交道,认识那么多优秀人士,怎么就不为自己物色一个好对象?”

我妈和大姨父都觉得表姐不应该低就,可他们似乎忘了,表姐肩上背负着一大家子,而且,这个负担似乎永无尽头。在深圳这座人才济济的城市里,表姐的条件远没有好到可随意挑选对象的程度。

虽然和李军没成,表姐依然把他当弟弟看待。表姐利用人脉打听消息,借钱给李军炒股。就连李军后来的老婆,都是表姐介绍的。仿佛当初并不是李军来深圳投奔她,倒像是她将李军从老家带来了深圳,肩上便有了义不容辞的责任。

那次一大帮亲戚的深圳之行,我们就见到了婚后的李军。

当时大家吃订的奶油蛋糕吃坏肚子进了医院,深夜才回到住处。事后蛋糕店店长态度挺好,主动承认错误,并做出了赔偿。表姐和我妈都觉得这件事基本算是圆满解决。

李军听到消息也来了。这个当年一穷二白的男人,已在深圳积累多年,名下有了好几套房,他的派头自然也不一样了。一进门,李军扫视一圈确认了店长,还没搞清楚现状,就对着店长用学来的港腔叫嚷起来,还赌咒发誓说明天就可以让这件事在香港报纸上出现。我妈和表姐皱着眉头瞪着他。店长只得尴尬地向表姐和我妈道别离开。

表姐说李军这样真的没必要,没有争取到什么实际利益,反而容易堵住之后的沟通渠道。但李军不以为然,还在那叨叨。表姐见和李军说不通,就吵了起来。两人越吵越激烈,最后李军甩下一句“神经病!”就走了。我躺在一旁的床上,从穿衣镜里看到向来坚强的表姐咬着嘴唇,眼泪都快掉下来。但她假装没事发生,将眼泪硬逼了回去。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好像叫得响就很威,是来解决问题还是来耍派头的。”表姐不屑。我妈也摇摇头。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表姐争吵。表姐在别人面前永远是谈吐优雅得体,在亲戚们面前也从未失态,唯独在这个男人面前表现出强烈情绪。

虽然李军不太招我们喜欢,但这个男人也曾是表姐的青春。

李军结婚生子后,表姐还像个家长似的恨铁不成钢,觉得李军的老婆并没有辅助好李军做事业。我妈都看不惯了,直言不讳道:“他现在是有家的人了,你再这么上心,不太合适了吧。”

大概,像表姐这样责任感过重、能力很强的女人,对一个人最深切的爱就体现在为之计深远上了吧。

但是,喜欢操心别人事情的表姐,自己一直租住在单身公寓,没有成家。

表姐也相亲过,可就是接受不了这种形式里认识的男子。而表姐自己看上的人,都是比她小的。有一位小她八九岁的弟弟,不如李军好看,但很会读书。这个弟弟考取了德国的大学,表姐送他去机场时塞给他八九百元美金,后来还从国内给他汇款。这位弟弟在德国一路读到博士,只是,他再也没有回国。

已过三十五岁的表姐,对自己的事开始怠慢。

我妈满心遗憾:“你表姐当年要是留在萍乡成了家,现在孩子都老大了,她也至少是个处级干部。在深圳赚钱是挺多,但这一大家子人在那没有根基,全指望她一个人,太累了。结果她还要去招惹一个又一个弟弟。所有这些人,都是从她这索取的,没有一个是能照顾她的。我真不知道她图什么。”

同样一直盼着表姐成家的是大姨,但她身体一直没有好转,到深圳几年后就离开了这个让她怨恨的世界。到死,大姨都没看到自己女儿成家。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读大学期间,表姐给我寄了几次漂亮衣服和进口零食。和我一起去邮局取邮包的同学看到了,好生羡慕,说我有个好表姐。然而在大二时,我突然听说了表姐患癌的坏消息。

就在我妈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时,表姐自己倒是很镇定,她通过关系找到北京肿瘤医院一位医生,建立了不错的关系,约到了床位。

表姐怕手术凶多吉少,在入院前组织了一次高中同学聚会。表姐在高中时期一直是学生会支书,人缘很好。据说,得知她患病的同学里还有人哭了,在表姐上火车后,依然在车窗外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表姐很想以这种方式给自己的人生留下点美好回忆。

表姐住进了医院,等待手术。术前术后需要有人陪护。两位表哥表嫂都要上班,只能轮流请假去北京陪护,其实每人也只能呆几天。后来,李军的妹妹也去了北京。他们来陪护,表姐不能不安排好,给他们定的都是九十多元一晚的宾馆,那时的香格里拉五星级酒店也才两百多元一晚。

手术非常成功,很快进入化疗阶段。化疗期间的护理更重要。我妈去北京陪护了一周,没舍得让表姐找那么贵的酒店,自己找了个便宜的宾馆住着。我妈离开北京后,表姐就直接请了护工,没再麻烦别人。

我本科毕业时,表姐还没有度过术后五年生存期大关,我家没有拿找工作的事去麻烦她。我自己应聘进了省城一家国营企业。

之后,表姐挺过了五年生存期,大家的心总算放下了。表姐请我和妈妈去深圳玩。在她的小公寓里,她还是一个人住,只不过多了条白色博美犬陪伴。这只狗脾气大,特别爱叫,被我妈训过一次后就记仇了,趁家里没人时特意跑床上拉尿,怪异的是,只拉在我妈睡的那侧。我妈气坏了,边骂狗边劝表姐把狗送人。表姐憋着笑乖乖听我妈发牢骚,但最终并没有把狗送人。

后来我妈吐槽:“自己身体都照顾不好,还养条狗!”

我想,表姐可能是一个人实在寂寞吧。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我们在深圳玩的时候,一次表姐要下楼去银行办点事,出门前她照旧涂上厚厚的粉底和艳红的唇膏,但她的皮肤已经远不如以前,有十分明显的卡粉。她穿上了高档的两件套薄纱裙,尽管上衣的荷叶边有修饰身材的作用,但表姐的小腹已经明显突出。病愈后的她已经没有体力和精力去对抗地心引力和年岁增长,只是在人前用厚厚的妆容维持形象。

表姐走后,我接到一个女性的电话,自称是表姐同事,要找表姐,还问我表姐去哪了。我大大咧咧地告诉她表姐去银行了,晚点再打过来。

表姐回来后,带我们下楼找餐馆吃饭。有辆商务车经过我们身边,里面有人叫表姐名字。车门开了,我看到在副驾驶座上有位穿着入时的女性,年纪比表姐小,保养得不错。她朝表姐热情洋溢地打招呼,然后很自然地对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说:“老张,这里好像不太好停车。”我感觉她好像就是电话里那位女士。

表姐的脸色并不是很热情,简单聊了几句就拉着我们去吃饭了。吃饭时,她和我妈聊起了这两位,女的果然就是她的同事,男的是她的直接上级。女同事来单位才两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和领导关系不正当,而且,这个女同事还老打听表姐的事情,忌惮表姐作为单位元老的资历。

我妈听得挺不开心的,鼻子哼了一声,表示对那个人的鄙夷。表姐感慨道:“这种事在深圳太多了,一点都不奇怪,但我就是不喜欢这种人。能凭本事干吗要凭色相?”表姐的眉头皱得很紧,似乎一时难以从坏情绪中挣脱出来。

“下午这位阿姨还打电话到家里找你,我说你去银行了。”我如实交代。

表姐听完不动声色,然后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对我说:“聪明的孩子就不会对外人说家里人的事情,比如去哪了,去做什么。小欢就明白这点。”小欢就是二表哥的女儿。

刚入职场的我,哪里知道职场的复杂。表姐在单位的地位受到很大冲击,被调到一个不重要的岗位。她做得不开心,可她的领导还觉得这样做是照顾她,是卖了个好大的人情给她。

那次深圳行,我再次见到了大姨父。比起前几年,他衰老了太多,裤子上有了残留尿液的味道。他自己颤巍巍地吃着饭,我们热闹的闲聊似乎与他无关。饭后我妈坐到他身边问他身体情况,大姨父都是“好,很好”地应付着。

当我妈聊到表姐的康复,大姨父突然抬起头笑着慢慢说道:“刘芳有福气啊,医生说像她这种情况很少有恢复得这么好的。单位对她很好,工作也不累。我家刘芳这辈子把国内国外好东西都见识过了,这辈子值了,值了。

我妈附和着点头。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一年后,表姐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想不想去深圳跟着她做生意。表姐早就想创业,只是被突来的病按下了暂停键。痊愈后,她重燃创办公司的想法,这样就不用在单位看人脸色了。表姐需要一个很信任的人。但李军成家后,基本就指望不上。两个弟弟也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不知为何她就想到了我,表姐还说将来就把公司交给我。

我握着电话,一时没明白表姐的意思。

找亲戚中的孩子来帮忙,我能理解,亲情是最好的信任背书。但我疑惑的是,侄子侄女也长大了,表姐完全可以手把手教他们,怎么会想到远在江西、已经有稳定工作的我呢。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有天快下班时,从办公室门外走进来一位个头不高白乎乎的少女,竟是小欢。她手里还拖着个行李箱。小欢说路过南昌看看我,第二天要去新余玩,可当时并不是寒暑假,况且,新余能有什么好玩的值得她千里迢迢从深圳跑来呢。

比起上次在深圳一见,小欢明显发胖,但并不像青春期肥胖,而且她的动作有些迟缓,人也些精神游离。小欢到新余后,我妈想带她出去逛逛。可小欢哪里都不去,整天就躺着,人很倦怠。我妈去问表姐怎么回事,表姐说她也不知道。而作为小欢的父母,我的二表哥表嫂,更是没有动静。我妈说:“不知道这家人搞什么名堂。”

后来,小欢还出现了什么都吃不下的症状,我妈觉得更不对劲,打电话逼问表姐,表姐才支支吾吾说出实情。真相让人抓狂,小欢小小年纪就谈了好几个男朋友,糟糕的是,她怀孕了,更糟糕的是,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表姐不想让小欢在当地做手术,怕影响小欢以及全家名誉,就让小欢独自坐火车来找我妈。因为这事实在丢人,表姐觉得我妈肯定是不乐意沾边的,便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说白了,就是想仰仗和我妈的交情,来个先斩后奏。而二表哥表嫂,早就习惯了依赖表姐解决大事,索性全部推给表姐,头都不敢冒。

我妈脑子气得嗡嗡的:“你二表哥二表嫂不知道怎么想的,这种事都让你表姐解决,到底谁才是父母!”

我妈对表姐也不客气起来:“你想让我带她去医院手术,万一手术台上出点事,我怎么向她父母交待?再说,你们怕丢脸,我就不怕吗?我们这个厂子里流言蜚语传得飞快,到时候人家还以为是我家老头子搞出来的事情哟!”

表姐自知理亏,只得让小欢回了深圳。后来她带小欢去了一家偏远医院做手术。

这件事之后,我妈对表姐的评价与以前有些不同了:“以前她对我们这些人的好我都记着,但是她这事办得很不合适。她为了两个弟弟家也付出太多了,什么都包办,一点界限都没有。她不光自己受累,还要连累我们这些人一起受累。她还真以为两个弟弟家会是她的依靠吗?要我说,怎样都不如自己成个家,生个自己的小孩。只有眼前人才重要啊!”

表姐是看侄子侄女无法委以重任,才想到我。然而她嘴上说将来把公司交给我,实际上也存着我将来和她一起拉扯这一大家子的意思,特别是帮衬小欢。我觉得她这种做法实在不好,但我也理解她,同情她,像她这样好强的人,都开始想方设法找人分担,可想她有多么累,多么心力交瘁。

但我肯定无意也无法承担她想让我分担的责任。我最终没有去深圳,完全没有动力去蹚表姐家这一大滩浑水。

姨父在八十多岁时去世了,和大姨葬在了南昌。既然两位老人都已去世,那套萍乡的房子,也该有个了断。表姐回萍乡办好了这件事,具体细节我们都不清楚,但以表姐的个性,为了大家庭和睦,她是愿意吃些亏的。况且,谁又能算得清这么多年借住的经济账呢?

我理解不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中国式亲情。大概,也正因为亲情没法讲理、没法厘清,它才可能成为最好的“要挟”借口吧。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我后来去了北京工作。2007年,表姐突然来北京做复查,她瘦了很多,脸上有种说不清楚的气色。复查后,医生的建议是赶紧回深圳,因为癌细胞扩散到多个脏器,回天无力。表姐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

我看她身体实在是虚,决定陪同飞行。

在飞机上,表姐和我一直沉默着。但这也许真的是我这辈子与表姐面对面的最后几小时了,最终,我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真希望你这些年有个自己的家,有人陪伴着,也许就不会那么辛苦吧。”表姐依然没说话,也没让我看清她的脸。

在深圳机场,我把表姐送到了来接机的二表哥手里。二表哥眼圈已经红了。我和他们简单地告别,转身离开,去赶即将起飞的回北京的航班。在登机前,我无意识一回头,表姐竟然就在我身后十多米处。她一直跟在我后面,二表哥在旁边扶着她。在她瘦脱了相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欣喜的笑容,她用眼神在跟我道别。那就是表姐留给我的最后一面。

上了飞机,两边暂时没人,我长呼一口气,把头转向窗外,闭上眼,任眼泪奔涌而出。

表姐没让我妈去深圳,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那时的样子。她通过我妈拜托我以后多多照应小欢。小欢受学历所限,工作很普通,但在表姐介绍下,她和一位学计算机的硕士成了家。表姐为小欢的谋划,一直都很长远。

表姐去世时正好五十岁。

二表哥通知了表姐那个已在德国扎根的干弟弟,不过,对方并没有回国吊唁。

我收到了李军的短信,述说了他的哀痛和他对表姐的深情。但我什么都没有回复。活着的表姐才是该听到这腔深情的人,而不是我。

在表姐去世的前后,大表哥仿佛人间蒸发。他大概还在怪表姐没有在遗产分配上一碗水端平吧。

表姐到最后都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留下的钱也没有超过十万。二表哥按照表姐遗愿,用她留下的大部分钱,在深圳买了块不错的墓地,安葬了姐姐。表姐整个人和她所有的青春与梦想,就以这种形式,永远留在了深圳这片炽热的土地上。

多年后,当我妈又对着老相册缅怀时,我安慰道:“刘芳姐又漂亮又能干,也算是家族之光了。”

老妈摸摸照片上的表姐,露出心疼的表情:“其实,她也不想这么累的。”

去世前,表姐对我妈说出了很多心里话。她最后悔的事恰恰就是把弟弟们弄到深圳来。她说,当年主动提出要来深圳的是大表哥,准确说是大表嫂。表姐为了大家庭团结和谐,答应了。又考虑到不能把两位老人扔给二表哥一家,况且大姨死都不愿回萍乡,表姐只得把整个大家庭全部弄来深圳。表姐就这样扛起了一串责任。

刚开始的责任或许是她不得已背上的,但后面的各种越界担责,就是她自己的想法。表姐很享受被人看重的感觉,喜欢在群体中的话语权。只是,选择了被众人敬仰,就要放弃一定的自由。

我眼前又浮现出表姐和我玩捉猫猫的样子。她也曾是个毫无负担的姑娘,她也不是生来就喜欢肩负过多重任的。如今,死亡让她卸下了所有责任。她肯定已在那个世界做回了自己,获得了自由,过着她最初期盼的生活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题图 | 图片来自《82年生的金智英》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互 动 话 题

表姐刘芳是本是家族里榜样一般的存在,但却或主动或被动地负担起了很多不属于她的责任,因而放弃了很多属于自己的自由和幸福。

今日话题:家族里那些很成功的亲戚,会帮衬家里人吗?

欢迎大家留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