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第146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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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爷爷年轻时荒唐不正混,唱戏、做买卖、闯关东,除了糊自己的口,挣不回一分钱,倒落下一身的病。他哮喘发作时,整个人宛如猛烈拉动的风箱,急促的咳喘声能从胡同头传到胡同尾。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会一言不合暴打老婆孩子。
我奶奶手脚笨拙,做事没谱,既把不住家,也照顾不好孩子。家里穷,一堆孩子经常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她煮一锅地瓜干,用大盆子盛了,冷冰冰地放在炕上,任由孩子们上去抢。
为了防孩子偷嘴,爷爷将一袋地瓜干藏在草垛里,一群孩子饿狠了,围着草垛找吃的。我大姑打小有点傻愣愣的,一次她饿得受不了,就去偷人家地里的玉米生吃。主人抓住了她,往她脖子上挂两根玉米,拉着满街游行。
大姑长相平平,从小就不大讨人喜欢,被爷爷奶奶忽略。她没有学上,就在家照顾妹妹,拾草摘菜。她13岁那年,我小姑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学校的老师找到家里,看到已经被耽误的大姑,就劝爷爷送姐俩一起去读书。那时我父亲和二叔都已经成家,父亲时不时能给爷爷一点钱,家里的日子开始变好,爷爷这才同意大姑去上学,姐俩同一年级、同一班。
好不容易进入学校的大姑仿佛突然开了窍,跟经常为了吃饭而上学迟到、带上干粮却忘记书包的妹妹不一样,她读书极刻苦,成绩也不错。正因如此,爷爷怕村里人笑话,不好意思把她从学堂里撵回来。
或许,大姑那时候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上学是她唯一改变命运、离开农村的机会。
我的奶奶和姥姥是亲姐妹,所以我母亲从小就知道奶奶家的情况,说起往事,母亲只说自己从没见过大姑这样“独”、这样“狠心”的人。那时大姑在高中住读,每星期只回一次家,有时遇到暴脾气的一家人打成一窝蜂,鬼哭狼嚎,她竟然可以做到眼皮子也不抬,理都不理。她自顾自地去厨房叠上一摞煎饼,从腌菜缸里捞出咸菜,切好打包,然后就回学校去了。
我母亲不理解,认为大姑作为女儿应该要在家拉架、劝架才对。可我却觉得,也许大姑那时候就已经对这个暴力、破败、被外人瞧不起的家庭完全失望乃至绝望了。
大姑想跃出农门,然而她的求学之路并不顺利。80年代的大学录取比例低,山东考生又多,头一年高考,大姑连专科都没考上。大姑不甘心,但强横的爷爷却觉得,考试的机会他已经给了,考不上是大女儿自己的事,家里不可能让她一年又一年地复读。更重要的是,女孩岁数大了,再耽误几年,连好点的婆家都找不上。所以,爷爷眼皮子都不抬,丢下一句话:“没考上就没考上吧,找媒婆来说亲吧,大嫚(胶东话,女孩)总是要嫁人的。”
相比于前途未卜的复读,大姑嫁人对家里只有好处,还实惠得多——可以得一笔彩礼;到了四时八节,女婿会送来好吃好喝的;农忙时节,女儿女婿还会回来帮忙干活。
父女俩僵持不下,后来一个在东北某机关任职的亲戚得知消息,表示愿意把大姑的户口迁到东北,让她在那里考大学。在电话里,那个亲戚信心满满:“稳把地能考上!”
于是爷爷不再强横地拦阻了,我父亲和二叔也表示支持,大姑在山东披星戴月地复读了大半年后就去了东北,之后成功考入吉林大学。那年头读大学不但不要学费,还有补助。我父亲也经常会汇一点钱给大姑,她基本实现了独立,也彻底走出了这个家庭。
大姑读大二那年,爷爷因脑溢血去世了,从那时起,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偶尔回家几天,也是窝在屋子里翻书、睡觉,不愿意跟村里人、甚至是家里人多说话。
2
1992年冬天,大姑带着男友、大学同班同学徐立宏回到山东老家。徐立宏身高足有1米85,穿着黑色大衣,气质儒雅。大姑长得不漂亮,但胜在个子高挑,有书卷气。那天她也穿了一件质地很好的黑呢子长大衣,脚踩黑色高跟鞋,跟高大的男友站在一起,脸上有种当仁不让的傲气,还有种高不可攀的气场。
大衣、高跟鞋都是徐立宏买的,大姑很珍爱它们,回到家就细心地把大衣挂起来,暗淡的房间顿时蓬荜生辉。徐立宏还出钱给大姑割了双眼皮,我偷偷地看了看她的脸,果然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她的脸色白嫩通透,眼睛变大变亮,齐下巴的乌黑短发很好地修饰了脸型,整个人容光焕发。
这次回家,大姑不再窝在屋子里了,而是拉着徐立宏在村里四处走。他们跨出土房的低矮门楣,携手走在破旧的村庄街道上,村里的人无不仰慕地看着,啧啧称赞,说一向被人看不起的老孙家,竟然也能攀上了这么一个一表人才的女婿。
大学毕业之后,大姑和徐立宏被分配到平度市的一家大型国企,一个做行政,一个做技术。工作稳定后,他们结了婚,单位给的住房补贴再加上婆家出的钱,小两口在市中心买了楼房,三室两厅,十分气派。
大姑的女儿妍妍出生后,我父亲和小姑去平度喝满月酒,发现大姑确实嫁了一户好人家——婆婆精明能干,应酬功夫了得;公公高大健壮、吃苦克己;徐立宏的大哥是县城的干部,威风凛凛;他的弟弟、妹妹们都样貌出挑、能说会道。徐立宏更是家里最会读书、最受宠、样貌最好的儿子。
大姑偶尔回娘家,都是衣饰光鲜,容颜舒展,幸福从眼神里溢出来。一次,我母亲回来感叹:“你大姑父真是疼你大姑,你大姑歪在炕上睡,你大姑父和你爸、你二叔在炕桌上喝茶,他隔一阵就给你大姑打打蚊子。你大姑命真好,找了这么好的男的……”
大姑也会说起婆家的事,但她从不像村里的那些已婚妇女,只会埋怨婆家人不好,反而会骄傲地横向对比:
“咱娘也太邋遢了,东西胡塞乱堆,我婆婆就不这样,家里收拾得顺顺溜溜、干干净净,人家也是农村出身。”
“咱大(爹)只会窝里横,咱娘只会哭,根本撑不起门户来,肯定受穷。我婆婆公公也是农民出身,却能在城里做起不小的买卖来,起早贪黑,不怕吃苦,挣下家业。”
“大哥喝点酒就出洋相,说话那个稠啊,那个不中听啊,让人一看就是没文化,没质量。大哥,你怎么不学学徐立宏他哥?看看人家多有质量。”
自从大姑考上了大学,她就再也不是普通的“大嫚”了,面对她的批评,奶奶和我父亲只会惭愧地笑。可回到家,我父亲越想越不平:“你大姑笑话我喝点酒,说话不中听,她咋不说徐立宏呢?这人是真贪酒,没见过这么贪酒的人,简直是一杯接一杯,没个够。还馋,一大老爷们儿,见了海鲜跟个小孩似的,一边吃还一边舔手指。”
“脾气也黏黏糊糊的,不过——”父亲骄傲又欣慰地说,“这样也不算坏事,你大姑把得住家,管得住他,看得出来,他们家里你大姑说了算!”
3
这么多年来,我母亲总爱拿自己跟大姑对比——她们都曾是娘家最受冷落的女儿,可是对娘家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
母亲一天学都没上,婚后却扒心扒肺地对娘家人好。小时候,我和弟弟还穿家里手工做的土得掉渣的棉袄时,母亲就花钱给侄子买了稀罕的羽绒服。大姑却潇洒得多,她婚后只一心经营自己的小家庭,娘家的事则不愿过问,甚至把娘家当成了累赘,远远地抛在脑后。
我奶奶去世后,大姑一两年才回一次老家,除了不遗余力地提携过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妹妹,她对兄嫂、侄子、侄女都不太亲近,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她回来时基本两手空空,也不过问孩子们的学业,但走的时候却提着给婆家人、领导、同事精心准备的各种特产。我母亲和婶婶对此都很不满。
我母亲抱怨过很多次,说大姑不想好:“不想想当初读大学的时候,你爸给她汇过多少次款?怎么对这个大哥一点都不亲。”
后来我听大姑偶然说起,才明白其中的缘由——她觉得我父亲不发火还好,发起火来跟爷爷一模一样。
有一年,我父母做贩卖海鲜干货的小买卖,路过平度,在大姑家住了一宿。
大姑生了孩子以后,胖了一大圈,整个人圆圆滚滚,腰身早就没有了。妍妍大了,她还是没有瘦下来,大约是心宽,她也不大注重自己的形象,穿着宽大的旧衣裳接待了哥嫂。
徐立宏略微胖了一点,脸上却更显年轻了,他穿着西服,很有范儿。那时他刚升成了厂里的技术总监不久,为了让他得到这个职位,大姑铆足了劲头去讨好他领导的老婆,不仅跑到人家家里送礼,还做小伏低,上赶着给人家炒菜做饭。后来徐立宏升职,公婆、大伯哥都对大姑直竖大拇哥。
吃饭的时候,徐立宏依旧贪杯,当着我父母的面,大姑一把夺过他的酒杯,喝道:“徐立宏,不能喝了,不能这么没脸没皮!”他也不生气,一边陪笑一边嗫嚅:“就一小杯,就一小杯。”
父亲看了这场面,直夸徐立宏脾气好,姑父也笑眯眯地说:“我们家都是美玲说了算。”大姑在一旁满意地点头。
只是,这“说了算”的背后,其实是大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无休止的操劳。徐立宏除了吃饭,家里的大小家务、孩子的教育、父母亲戚的杂事、单位的人情世故,里里外外的事都甩给了大姑。那几年,徐立宏父母生病住院,弟弟妹妹们结婚,都是大姑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处理,脚不沾地地忙活。大姑本来就比徐立宏大三岁,如今跟毫不操心、保养得宜的丈夫坐在一起,更显得苍老了一大截。
说完工作,他们又聊起各自的孩子。大姑当即让妍妍演奏小提琴,妍妍走出来时身板笔直,落落大方,脖子上夹着小提琴,拉得十分动听。问到学习成绩,更是名列前茅,大姑看着女儿,满眼的骄傲。
父亲对大姑说起我和弟弟的学业,皱眉道:“大的还好,除了数学偏科一些,其他的都不错,语文都考第一名。就是这小的成绩差点,还是个男孩,不知道将来咋办。”
大姑冷冷地、干脆地回道:“考不上大学就去种地,要不就跟着你去做小买卖。”
这句话让我母亲记恨上了大姑,她想:“咋?我儿子就只配种地?只配做小买卖?”母亲深受刺激,回家就把弟弟撵到一个屋里专心学习,电视一点都不准看。她还把气撒到我身上,狠狠地对我说:“你就像你姑,像你奶奶家的人,独!不像我,也不像你姥姥,一点不管娘家人,将来我们是指望不上你的。”
后来,我为了证明自己像母亲,像姥姥,几乎穷尽了半生的时间成了一个“扶弟魔”。
4
妍妍十来岁的时候,大姑和徐立宏在工作之外又做起了生意,他们跟一个同事合伙开了家店,卖维修工具。
那人出了钱,让自己老婆去店里打理生意,那女人年轻漂亮,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嘴巴甜,会张罗。店里的业务,大姑不在行,主要是徐立宏在操持,他干得兴兴头头,手头也渐渐宽裕。
一天,大姑无意中发现了丈夫手机里的秘密,就开始留意,终于把干柴烈火的两人堵在了店里。大姑气急,失去了理智,抓起那女人就打,事情闹大了,那女人的老公得知了消息,抄起家伙就要干掉徐立宏。徐立宏怕了,畏缩地躲着,最后还是大姑出面说和,她拍胸脯、打包票说一定会管住自己的男人,那暴怒的男人才离开。
买卖拆伙了,门店也关了,但事情造成的恶劣影响却远远没有结束。那时国企单位正在紧缩人员,徐立宏闹这么一出,不仅刚到手没几年的领导职位被撸掉了,还有了下岗的危险。徐立宏算是被吓老实了,又是大姑出面四处找人打点关系,又拿出伺候领导老婆的看家本领,终于保住了丈夫的饭碗。
事后,人人都夸大姑仗义、慷慨、能干、不计前嫌,婆家人也都站在她这边谴责徐立宏,让他改过。趁着这个机会,大姑把家里的经济大权牢牢地抓在手里,从此以后,徐立宏买包烟都要伸手跟她要。
婚姻不顺的那几年,大姑没怎么回老家,期间大家族里发生了几件大事:我小叔去世,婶婶改嫁;我小姑嫁去了城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留在村里。
偶尔春节回趟老家,大姑愿意住小姑家,理由也很充分:小姑在城里头住楼房,条件好,农村冷,厕所没有抽水马桶,等等。
只有一年,大姑和小姑两家人都来我家过年。徐立宏倒没怎么变样,还是醇酒美食不住口,黏黏糊糊地邀我父亲和小姑父一起喝。他一直喝,喝得我父亲和小姑父两人东倒西歪,直喊“陪不动了”。
我发现大姑这次回来变了很多,她穿着打扮的风格变“嫩”了,留到肩膀的卷发染成了时髦的棕红色,却不适合她那偏硬朗的面相。她穿了白色短款羽绒服,里头是大红色的卫衣,底下是一条沉金色起蛇纹的紧身裤。大姑把这些赶时髦的货色全部披挂上阵,却尽显一脸浓重的年龄感。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眉毛,新纹的,高高的,吊稍。
大姑瘦了,两只眼睛凹了下去,她不好意思地笑,说徐立宏天天嫌她胖。她笑起来眼神疲惫,颧骨几乎挂不住松弛的皮肤了。吃过晚饭,她就开始跳舞,说是吃得太饱了,不想存脂肪,就得立刻动起来。农村没有地暖,脱了鞋在水泥地上跳,大姑冻得直吸气,只好又穿上鞋子,左脚右脚地换着跳,足足跳了半小时,出了一身汗才罢休。
运动完了,大姑又赶着洗漱,往脸上招呼瓶瓶罐罐,都是名贵的品牌货。小姑和我母亲听了价格后直咂舌,说她真是舍得。大姑骄傲地回道:“女人要爱自己,别人才能爱你。”这是一句被各种情感公众号用滥了的话。
用完瓶瓶罐罐,大姑就马不停蹄地给喝醉了酒、歪在沙发上的徐立宏洗脚。她兑了冷热水,试了又试,我和母亲看得面面相觑。我开始怀念,怀念当年那个穿着黑色呢子长大衣,乌黑短发,一脸硬朗书卷气、气质里隐隐透出骄傲的大姑。
夫妻之间是没有办法论输赢的,外人看见的输赢,也并不是当事人本身的输赢。听小姑说,徐立宏跟那女人断了以后,工作渐稳,就开始挑剔大姑。他将自己出轨的原因归结到大姑太胖,不修边幅,邋里邋遢,让人没兴趣。又指责大姑管他、训他,像管孩子、训孩子一样。这番言论甚至还得到了很多人隐隐的支持,其中包括大姑的婆家人和同事。
徐立宏这种男人是不会反思自己的过错的,而女人遇到问题,总是容易去反思自己的过错,即便不想反思,社会也会逼着她去反思。大姑反思的结果就是:她要当“大女人”,硬撑着,死活扒住这个家,和钱、孩子、婆家,还有单位的人心、舆论;她还要硬撑着,学习做跟自己本性不一样的小女人,在徐立宏面前做小伏低地,柔声细语、撒娇……
两面都是硬撑,都是硬扛,难免心累。于是,一向鬼神不信的大姑往家里请了菩萨,每天烧香叩拜,希望菩萨能保佑她的家庭和睦团圆。
5
妍妍刚考上大学的那年,徐立宏再次被发现出轨。这次的女人离过婚,据说爱徐立宏爱得十分热烈,她打电话给大姑:“我比你年轻十七岁,我比你更爱徐立宏。我们真心相爱,你要是个识相的,要脸的,就赶紧离婚,我要跟徐立宏结婚。”
两人三天两头腻在一起,那女人更是频繁骚扰大姑,在电话里有时哭,有时笑,有时表达爱情,有时威胁,甚至连他们约会细节都抖搂出来恶心人。大姑责备、咒骂徐立宏,他却面不改色地摊开手道:“随便你,看着办。”然后拿起外套就出门。
这时大姑的境况跟徐立宏头一次出轨时已经完全不同了:妍妍已经成年,去上海读书了;徐立宏在单位仕途有限,顾忌少了很多;大姑的公公已经去世(他最后几年偏瘫在床,是大姑带着弟媳去照顾的),活着的婆婆也已经老迈,时不时地犯迷糊,早就没有了当年在家说一不二的架势;兄弟姐妹都各顾各家,没人愿意管大姑两口子的闲事。
婆家没人再给大姑撑腰了,只有妍妍,放假回家怒气冲冲地甩了徐立宏一巴掌,大骂他是渣男:“你对得起我妈吗?赶紧跟那女人断了,不然我不认你这个爸!”
徐立宏照样黏黏糊糊的,不说断,也不说不断。女儿在家的时候,他尽量不跟情人约会,等女儿去上学了,就故态复萌。
折腾了几次,妍妍主张父母离婚,她鼓励亲妈去过新的生活。大姑却不愿意,理由是:徐立宏整天喝酒抽烟,血压又高,万一哪天病了、瘫了,还要拖累妍妍。自己待在他身边,最起码能劝着他少喝酒、少吸烟,免得将来给女儿添麻烦。
说到底,大姑还是舍不得徐立宏,舍不得自己一手辛苦经营起来的家。
我跟弟弟曾去过大姑家,从外面看,那早就是老旧小区了,然而走进大姑家的大门,三室两厅的房子却被保养得光鲜依旧,大姑得意地介绍自己打理家的心得:家里要显好,就不能东西太多、太凌乱,要分门别类地收纳;木地板换过一次,要一年打一次蜡;家里摆着很多精致的物件,都是一家三口出去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
大姑对这个家投入了太多的心血,徐立宏也看准了她舍不得,于是就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无所顾忌地在两个女人之间摇摆了好几年。小姑心疼地说,那几年大姑被拖垮了,虽然她吃得好穿得好,人却再也胖不起来,却也高兴不起来了。
一次,小姑去她家,推开门,里面烟雾缭绕,是大姑正在拜菩萨。她面皮松弛,脸色蜡黄,两只小眼睛一时接受不了强光,眯得更厉害了,小姑说:“看着跟瞎了一样。”
妍妍大学毕业后跟男友去了济南,进了一家国有能源企业工作,然后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大姑刚做丈母娘不久,又要荣升为姥姥,她开始变得开朗起来。
在妍妍的一再劝说下,她在妍妍家附近买了套新房子,打算次年五月份退休后就搬去济南照顾女儿和外孙。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件好事,一来大姑退休后可以待在孩子身边,精神有了新的寄托,二来,也可以让徐立宏尝尝没有大姑照顾的日子,或许他们之间的事情会出现转机。
自从安排好了退休生活,大姑回老家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仅去年就回了三趟,这是从前没有的事。或许是人老了,对原生家庭的厌倦、恨意淡了,很多潜藏在心底的温馨回忆反而一一浮现。我听到大姑、小姑跟我爸聊起小时候去赶集,只买了一个糖人,兄妹四个一人舔一口……
大姑对我爸也好了很多,她关心他的健康,带他去拔罐,还买了破壁机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用。然而,正当他们兄妹相处得融洽时,大姑却在十月底猝然离世了。
6
灵堂很小,很破旧。中间是一口裹着拓黄布印龙凤图案的棺材,大姑的黑白遗像摆在一张小供桌上,上面摆的供品杂七杂八,是从殡仪馆附近的丧品店里急就章的拼凑的,供桌两侧立着一红一绿两个纸人。
人不多,很冷清。棺材左右各有一排四人位的座椅,一边局促地挤坐着大姑的娘家人:父亲、小姑、我、还有小姑的女儿。我父亲木然地坐着,偶尔抽泣;小姑隔一阵就悲痛欲绝地从座椅上滑下来,对着棺材撕心裂肺地嚎啕。我和小表妹只好紧紧地搀住她,免得她的头撞在水泥地或棺材架上。
另一边的座椅上,只坐着徐立宏。55岁的他两鬓略微斑白,常年醉酒的脸微微有些浮肿,却依然可以看得出旧日的轮廓,高大的身型维持得很好,衣着是笔挺的“厅局风”。他皱着眉,翘着腿,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脚上是一双崭新的蓝白色高帮休闲鞋,看起来十分高档,看不出他有什么悲伤。
灵堂外面闹哄哄的,是大姑的婆家人和单位的同事,有人忙着预备明天的葬礼,有人站着抽烟,闲聊,再陆续进来对着棺材鞠躬。他们跟徐立宏握手,徐立宏就一遍遍地描述:早上5点半,大姑起来做饭。他晨跑回来,发现大姑已经倒在厨房里了。他赶紧打120,刚送入医院,人就不行了,医生说是心梗。来人劝他节哀,然后交份子钱。
大姑办公室的同事也来了,她抹着眼泪道:“孙大姐是我们办公室最热心肠的大姐姐了,想不到走得这么早。也许是去年年底阳了闹的,孙大姐瘦了十几斤,估计那时候心脏就不好了。”
我心想:心脏要靠心境来养,徐立宏出轨十几年,大姑忍耐、操劳,每一天都是对心的磨损和消耗,她的心脏早就不好了。
到了下午,怀着8个月身孕的妍妍在一大群婆家人的簇拥下赶到了灵堂。婆家的几双手摁着她,一个劲地劝说:“好孩子,不能哭,怀着孩子一定不能哭。”
妍妍不能哭,也不能拜,只能斜着身子看看棺材。她憋着抽噎,憋得脸通红,她想看看母亲的遗容,可所有人都不同意,说她怀着孩子不能看。妍妍坐了没有几分钟,就被人赶着向外走,他们还说:“走的时候一定不能回头!”
第二天,遗体火化之前,小姑要按照风俗给大姑抹脸。棺材揭开,我终于看到了大姑的遗容,挣命了一生的大姑,一张脸缩成小小的、皱皱的一点,安详,却苦涩。
抹脸后,腰间缠着白布的妹夫喊了一声“妈妈”,接着摔了火盆,亲友们纷纷跪在台阶上做最后的告别。大姑的遗体被送进火化炉,之后她的骨灰要送到徐家的祖坟安葬。台阶上几个大铁筒里“噼里啪啦”地烧着一叠叠纸钱、元宝和纸糊的轿车,灰尘在冷风中盘旋。
我突然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大姑这个人了,她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哭道:“你表妹可怜啊,这就没有娘家了。”我们都知道,徐立宏一定会再娶,表妹再回去面对的就是一个陌生的家,没有娘的家,她的心底将有一个永远也不能愈合的伤痕。
其实,我大姑也没有娘家。一个合格的娘家是女孩的底气,大姑没有底气,才飞蛾扑火般地拥抱一段千疮百孔的婚姻,辛苦地维持所谓的体面,这些拖垮了她。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路得
编辑:吴瑶
题图:《漫长的季节》(2023)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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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