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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总会面临一个问题——“我是谁”。究竟是原生家庭里的好女儿,还是婚姻生活里的好妻子、好儿媳,亦或者儿女心中的好母亲。她们看似有许多归属,但其实只是挣脱一个束缚,跳入下一个束缚,周而复始地以客体的身份存活。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现在是晚上九点,我把低价购入的漂亮洋装从自己身上剥离,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行李箱里,我的出租屋里没有衣柜。四年来,我一直都维持着随时都能逃跑的状态。但九个小时后,我会穿上白色短袖和黑色阔腿裤,背上蓝色双肩包,骑着旧得掉漆的自行车,穿过无数个摆满瓜果蔬菜的小摊,然后在学生的注视下摆出惯常的微笑。看着我的生活,日复一日地暗淡下去。

我是爸爸的女儿,是弟弟的姐姐,是学生的老师。我是除了“我”之外的每一个人。

我今年26岁,这是我在乡镇初中工作的第四年。我从未设想过工作的这四年会被拆分得如此清晰,八年级、九年级,八年级、九年级,他人的时间都向前流动,唯独在我这里无声循环。讲台下的孩子永远是一张张十四五岁的脸,我的脸随着心走向衰老。前段时间搭顺风车回家,听到后座的小女孩抱怨着男友的漫不经心,语气却在撒娇。因为他们的又年轻又漂亮的爱情,坐在副驾驶的我竟感到深深悲哀。我问自己,我的人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褪色的?

或许从我惊觉我的人生只是由细细密密的谎言编织而成后。

1

四年前,我在家准备研究生线上复试。

爸爸推开我的房门,语气很笃定地说:“方涵,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考上了研究生,爸爸借钱也会让你去读。”这本来是父女间温情的承诺,但我却不合时宜地想到大三的暑假,爸爸也是同样地推开我的房门,支支吾吾地说:“方涵,最近爸爸手头紧,你去找你妈妈要个八千块,把你的学费交了。”因为太过荒谬,我怔怔地注视着爸爸,但他移开了眼,我一字一句地说:“爸爸,既然这样,我不如退学,跟妈妈借钱实在是太丢脸了。”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解释道:“那是你妈向我借的钱,要回来是天经地义。”

从此我便开始思索什么是“天经地义”。他们因为爱结婚了,又因为不爱就离婚了,问我到底跟谁是天经地义。法官把我判给妈妈,但妈妈带着我不方便改嫁,把我送回爸爸家是天经地义。因为我不在爸爸的户口本上,所以爸爸发火时对我喊出的那句“你再这样就回去跟你妈妈”是天经地义。我窘迫地活着,痛苦地活着,小心翼翼地活着,这都是天经地义。

所以,爸爸说支持我读,其实是在说别读。果然,芳芳阿姨找到了我,问了一下我对未来的规划就切入正题:“方涵,你有没有想过,你读完研究生就二十五岁了。我儿子的小学老师,一年工资有二十万,但年纪大了嫁不出去,愁都愁死了。你爸爸身体不好也赚不了几个钱,况且你还有两个弟弟。读了研究生,不还是要找工作。读研,有什么用?”芳芳阿姨似乎是怕我没听清,又重复一遍,“读研,有什么用。”我想我懂了,毕业后就该去工作,帮家里减轻负担,这也是天经地义。

于是在线上复试前的半个月,我逐渐松懈下来,不再从早到晚地坐在小板凳上背书,而是盯着因潮湿脱落的壁纸发呆,我看着裸露的墙壁上爬满的霉菌,仿佛看着我的人生。复试结果出来那天,我竟然在找到“未录取”三个字时松了一口气。即使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敢翻阅那段时间写的日记,但我想,不是北京拒绝我,而是我放弃了北京。

也是很久以后,我才敢回想2019的冬季,我坐在研友电瓶车的后座,从图书馆到寝室的路上不到十分钟,我喋喋不休地跟他说,我太想去北京,我只有在北京读研才能留在北京。后来,他考到了梦校,而我回到了小镇教书,断了联系。

那年陪小弟弟过生日的时候,我发了一条朋友圈:“2019我有很多梦想,但是只要能让家人幸福,我可以放弃自己的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家人幸福。这是第一次陪弟弟过生日,以前都在外地求学,原来生日是这么幸福。”坐出租车回单位的路上,我收到了高中班主任传来的简讯,她问我:“方涵,你现在快不快乐?”我把车窗摇下来,风很冷,刮在脸上很疼。

但是,我不怪任何人。

我不怪爸爸,因为他好心收留我。我不怪妈妈,因为妈妈作为女人太过可怜的。我在妈妈的户口本上,却在爸爸的家里生活。我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曾经有过一段伤痕累累的婚姻。

可是他们的爱情死了,我却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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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妈妈什么错都没有,不爱我并不是一种罪。

2

已经忘了前因后果,但我清晰地记得妈妈在我五年级时,声嘶力竭地对我说:“别人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方涵,你怎么不是?”这是第一个我回答不出的问题。紧接着我又明白了,这不需要我回答,它只是对我的控诉。

妈妈的人生几乎是东亚女性的缩影。她勤奋刻苦,成绩优异,但外公只是个修表师傅却要养活五个孩子,妈妈因为心疼外公就心甘情愿辍学,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不学无术的弟弟,自己背井离乡,外出打工。在异乡漂泊时,遇到了我的爸爸,一瞬间就陷入了爱河。据爸爸单方面的说法,妈妈总是主动给爸爸送菜,一来二去就好上了。结婚之后,他们辗转到了石家庄,租了很小的店面,卖起了衣服。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的脸总是被他摊在冰箱上的纸币所取代,我所吞食的馄饨、饺子、豆浆冒出的热气模糊了爸爸的轮廓。爸爸总在房间里沉睡,直到我们离开,他才慢悠悠地醒来,然后慢悠悠地错过我的所有时光。都是妈妈起早贪黑地看店,用僵硬的笑容和沙哑的声音跟难缠的客人打交道。但爸爸和妈妈那时候好像是相爱的。

直到我们回老家,建了新房后,家里爆发了无数次吵架。

他们毫无顾忌地当着我的面疯狂地责骂彼此,仿佛对方都是世界上最恶劣的人。一开始我会惶恐不安,到最后是觉得厌烦。虽然只是小学生,但总是能很敏锐地察觉到他人的情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切都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奔驰。于是我用力地关紧房门,企图隔绝尖锐的争吵声,把自己埋在书籍里,以为这样就能让时间暂停。

事实证明,我还是小,没有人在乎我的心情。爸爸也是,妈妈也是,他们的朋友也是,所有的亲戚也是,只会问一句,“爸爸和妈妈离婚后,你会跟谁”。我并没有理会。

最后,和我的小学毕业证明一起到来的是爸妈的离婚证,法官把我判给了妈妈。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离开爸爸家的那段记忆,我的行李是怎么收拾的,我又是怎样把东西搬到外公家的,奶奶在我离开时说了什么话,爸爸又是怎样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我全都不记得。我只记得,我那时候念初中,一到周末我就去妈妈的出租屋里,这个房间非常狭小,只有一台电视,一个衣柜,一张床,一片帘子,掀开后会看到一个马桶,一个花洒,一面镜子。

妈妈看电视的时候,我无所事事地摆弄她的朵唯音乐手机,但不小心翻到了爸爸发来的短信。我像打开潘多拉魔盒般,点开那条讯息,以“我现在债台高筑”为开头,以“放过我”结尾。那一瞬间,羞耻爬满了我的整颗心。我为自己是他们的女儿而羞愧。

妈妈在这场婚姻里失去的最多。她先是失去了自己的家,把自己的生活压缩在方寸之间。接着又是失去了自尊,自顾自地认为爸爸还会找她复婚。所以在听到爸爸和陈姨结婚时,怒不可遏地对我说,要去把窗帘都剪烂。最后是失去了我,但这次不是被动,而是她主动。

在爸爸结婚后,妈妈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婚姻确实是结束了,或许是害怕孤独,或许是需要依靠。妈妈开始去认识新的人,我也被迫和这些陌生的叔叔见面。和他们聊天时,我表现得异常乖巧,想留下一些好印象,让妈妈的相亲更顺利点。但后来我才被告知,即使我成绩再优异,人再懂事,我的存在本身就被视为一个累赘,我成为了妈妈幸福路上的阻碍。

明明是怕妈妈会孤单才选择跟着妈妈,但我的选择却造成了她的孤单。我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回到爸爸家,奶奶看到我是什么反应,行李又是谁帮我收拾好的。这些记忆像是被时间刻意抹去了。直到后来,我才得知事情的真相。是在一次次的失败之后,妈妈不得不问爸爸:“能不能把方涵先送回去,等我稳定了,再把她接回来。”但爸爸也不能做决定,他先去征询了陈姨的意见,陈姨说没关系,我才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小小的床,小小的书架,全都原封不动地放着,像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件轻巧的行李,被随意地拎走,又被随意地放下,因为不重要,所以放哪都可以。

但我没有因此而悲伤,反而是替妈妈伤心。她到现在也极力地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希望我们能像其他母女一样密不可分。可是我心知肚明,这一切都徒劳无用。当妈妈推开我时,这道门就永远地关闭了。即使我理解她,理解一个女人在那种境遇下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我无法欺骗自己这一切从未发生,更无法欺骗自己她爱我。

我明明是妈妈的孩子,但我的世界里却没有妈妈的痕迹。

3

2020年,我顺利毕业,回到了无数次想逃离的小镇,做起了初中语文老师。

刚入职时,我懵懵懂懂做起了杂活。领导让我修改他的个人述职报告,我做了。搭班老师让我帮她女儿写发言稿,我写了。同办公室的老教师向我要教案,我给了。因为没有可以谈话的人,我以为这些都是我分内之事。直到和清清熟络后,我跟她说起这件事后,看到她露出讶异的神色,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消耗了。当时很委屈,现在却觉得这不过是四年职业生涯里不值一提的小事。

我所在的乡镇学校经常借着节假日的名义组织全校聚餐,但这不是简单地吃顿饭,而是三番两次地劝年轻女教师喝酒。我不会喝酒,也厌恶看到众人在喝醉后暴露出的丑态。所以在领导劝酒时,总是找理由推拒。

但去年的教师节聚餐,却让我眼泪汹涌。当时,学校调来了一位新的副校长李高,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聚餐,或许是要显示他的权威,在看到我们这一桌大部分都是年轻女教师之后,他不容置疑地说:“我一个个敬过来,和你们都喝一杯,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当时,我就和清清交换了眼神,她笑着说:“李校,我还要开车回家。”但是李高不接受,他说可以找他报销代驾费。就这样,李高绕着餐桌,让我们把饮料喝掉,再用啤酒一杯杯地添满。甚至,他还会盯着我们把酒一口口咽下去。当时,我的心底就涌出了难以名状的悲哀,然后无声地落下了眼泪。清清看到了,连忙把我带到洗手间,不断地安慰我。我胡乱地擦掉眼泪,对清清笑了笑,笑自己的脆弱,笑自己的假清高。

其实清清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她以为是我厌恶被逼着喝酒,厌恶领导的官威。但我是想起了一个深秋的夜晚,我站在公交站台等车,旁边站着两个即使浓妆艳抹也无法盖住苍老的女人,之后冲出一个男人把她们凶狠地撂倒在地,她们用蹩脚的普通话求放过,正当我觉得莫名其妙时,看热闹的老婆婆凑上来,对我说,“她们是鸡。”这句话无数次在脑海里回放。李高在倒酒时,这句话又凭空出现。我和这些卖春女有什么不同呢?我何尝不是在卖呢?即使无端受辱,也开不了口,只能捂紧内心的荒凉,把酒一口气灌进喉管里。

我知道李高不是真的要伤害谁,他只是想借助这样的方式抬高自己的地位。但在流完眼泪后,我内心深处对教师这一职业最后一点的敬重荡然无存。

后来,坐在好友陈慧的车上,我跟她讲我因为敬酒哭了的这件事,她哈哈大笑,又认真地说:“李高是过分了一些,但这种事情在职场里很常见,你只能忍耐。”我才意识到,忍耐是一种必须习得的美德。

那天晚上,我发了条朋友圈,是邱妙津说的话,“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

可我又犯了错,我本以为我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我的心太脆弱。但其实,我痛苦是因为我渴望爱。

4

入职第二年,我的后妈陈姨犹豫地开口:“方涵,你借阿姨五万,我拿它做个投资。”在此之前,爸爸已经陆陆续续向我要了五万,工资卡里没剩多少钱。况且对于农村家庭,投资听起来就像拿钱打水漂。所以我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了。我没有想过,这一举动差点害得家庭分崩离析。

爸爸一回家,陈姨就把事情向他和盘托出,爸爸找到我:“方涵,你怎么不借给陈姨这五万。很多人都想做这笔投资,我们也是托了你舅公的关系,才有这个机会。”

“可是爸爸,你这些年来的投资,哪一笔是有赚到钱的?不都在亏钱吗?”

“这次不一样。而且你阿姨也是考虑到爸爸和她年纪都大了,小弟弟以后上初中、高中、大学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总不能老是向你拿钱。现在做这笔投资,每年拿点分红,你也能轻松点。”

“我就是怕投资不靠谱,这五万也不好挣。如果加上这笔钱,我工作两年给了家里十万,你问问有谁家的女儿刚毕业能做到我这个份上。而且当初是你出轨,对不起我妈。”

话音刚落,陈姨就推门而进,说出了这一辈子我都难以忘怀的话:“不用再说了,我都听到了。我们也一起生活了十来年,结束的时候也体面点。要么我和小弟弟搬出去住,要么你搬出去找个地方和你妈一起住。”陈姨的样子突然变得很陌生。

爸爸应该也没料到陈姨会说出这番话,他刚要开口劝她别说气话,陈姨却眼眶通红:“我跟你十来年没一天是顺心的,每天都操心着钱的事,最难的时候给儿子看病都没钱。现在你自己选,是选你女儿,还是选我们。”

在那个夜晚,陈姨撕破了表面的和平,露出了生活难堪的内里,我发觉自己成了全世界最可恶的人。原来我活着的时候,最痛苦的不是我,而是因为我无法得到幸福的他们。不忍心看到爸爸面对如此艰难的抉择,或者是预料到了爸爸不会选择我。第二天,我离开了爸爸的家。

在狭小又寒冷的出租屋里,我度过了中秋、国庆和我的生日。这些事情我没办法跟任何人吐露,我不愿意让幸福的朋友陪不幸的我烦恼,更不愿意听妈妈恶毒地咒骂她的前夫。所以我只是忍耐,只是下班后骑着自行车一路路地哭。

生日那天,我鼓起勇气点开陈姨的朋友圈,以为又是些怨恨的言语,没想到看到的是她一天前更新的视频。爸爸坐在KTV破损的皮质沙发上,拿着话筒陶醉地唱着《痴心绝对》,镜头外是陈姨的调笑。我很难描述清楚当时的心情,既为爸爸和陈姨的和好如初感到庆幸,又为自己的举步维艰感到可笑。除了我,他们都心安理得地幸福着。

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最后我还是提着行李,从出租屋回到了爸爸的家。我不知道怎么面对陈姨,她却神色自然地叫我去吃饭,餐桌上摆放的都是我爱吃的菜,在吃了三个月的单位食堂后,我竟然觉得愧疚。当初要是答应陈姨的请求,借给她五万块,那我们之间是否就不会产生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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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姨所不知道的是,在过去我真的自顾自地把她当作妈妈。只因为她在酒醉后曾对我说:“如果我和你爸爸离婚了,我会把你们一起带走。”就是这句话,让我误以为自己被陈姨接纳了,以为自己拥有一个家了。可我后知后觉,陈姨想带我走不是出于爱,而是带走我的同时也能带走我的钱。

直至现在,我已经补贴了家里近二十万。陈慧知道后,忧心忡忡地告诫我:“你要为自己打算,没车没房,这样下去你该怎么办。”可是我觉得未来太虚无缥缈了。如果是为了自己,我根本就不想活。我只能把自己切割出去,这份给爸爸,那份给妈妈,剩余的再分给弟弟,如果他们能够幸福,那我可以分到点幸福。但这些话说出来陈慧会为我伤心,我故作轻松地说:“等我彩票中了一个亿,这些都不是事了。”

我只是想用很多很多钱,换小小的爱,这样就足够了。

5

可这样的妥协在父母眼里似乎远远不够。选择了小镇,选择了早出晚归,选择了带病上班,选择了庸俗乏味,选择了暗淡无光。即使我已经一无所有,他们还需要我放弃点什么,比如我的爱情。

二十五岁之后,我身边的人几乎是扎堆结婚,他们和对象也大多是相亲认识的。温温是小圈子里面第一个订婚的人,她是我少女时代最亲密的朋友。我们约在韩料店吃饭,外面飘着雨丝,我像过去那样紧挨着她,一起躲在雨伞下面。温温是善良又友好的人,大学时期我们在校外逛街,有条小狗失控般地狂吠,我怕它冲上来咬伤我们,就把温温拉到一边,但是温温只是定定地看着小狗说:“它好可怜。”

我一直觉得温温怜爱我,就像怜爱这条狗。她在我失意之时,无数次打捞我,她是远比父母更了解我的人。但现在,温温就要结婚了。

从停车场到韩料店只有十分钟的距离,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对婚姻的恐惧。我说,我没有勇气和一个人甚至他的家庭建立亲密关系,婚姻是人生最难解的题。我继续说,我没有信心用一生去爱一个人。温温听完我的忧愁之后,语气平淡地说:“我没什么感觉,恋爱没什么意思,婚姻也没什么用。说实话,我和我对象之间也谈不上爱。”这句话我明明听过无数次,但从她口中说出却异常荒谬。我们以前所描绘的关于爱的蓝图,难道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黯然失色了吗?温温突然间的成熟让我感到孤独。

陈姨听说温温订婚后,就旁敲侧击地跟我说相亲的事。我也应该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去经历一段感情。陈姨对我的配合既意外又欣喜,立马联系了她的朋友,打探消息。没多久,开美容院的素琴阿姨就介绍了一个人,大我五岁,专科生,在体育学校当教练,家里有两套房。陈姨对这个素未蒙面的男性赞不绝口,问我:“要不要去见一面?”

我想起本科时期和体育学院的男生为数不多的交往,几乎是无法交流的程度,我和他们的爱好大相径庭,这该怎样谈论爱情。即使我知道这会让陈姨失望,但还是说了真心话:“我不太想见,因为我和体育专业的应该没有共同语言。”

陈姨似乎有些不太甘心,暗示我:“这个男的家庭条件很好,我朋友想把她女儿介绍给他,但他的要求是女方必须是在编老师,不符合条件。”

我没松口,跟她说:“谈不来的人,我应该没办法喜欢上。”

正在弯腰收拾垃圾袋的陈姨愣在原地,继而看着我:“你看看你自己都不打扮,一点护肤品都不擦,脸上还这么多痘痘,我朋友都说你看起来就跟初中生一样。况且你家境也不好,他八成也看不上你。”陈姨说完后似乎有些后悔,把打开的结解开,又重新系起来,我曾经极力打开的心也随着翻动的手指再次系紧。

这之后又过了一周,陈姨久违地给我打了个电话,通知我周六去相亲。陈姨的语气很兴奋,“这个男生家里做生意的,卖铜皮的,说只要结婚就在市里买个房,你以后上下班也方便......”

我听不下去,打断了陈姨的设想:“他是在哪工作的?”陈姨有些迟疑:“工作没那么好,好像是在公安局做临时工。”说完,又补充道,“但这个不重要,你爸也说了,工作再好,家里条件不好,买不起房也是白搭。”

我陡然发现,婚姻不过是一场买卖。

回到家后,爸爸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刷抖音,陈姨带着弟弟去和朋友聚餐,我悄悄松了一口气。只有我和爸爸存在的空间,我才能稍微地把真实的自己展露出来。我赌气似的说:“如果硬要我和一个家庭条件的人结婚,不如直接介绍我有钱的帅哥。”爸爸头都不抬地说:“帅有什么用,帅的人通常都很花心。”我不假思索地说:“帅的话,我就会喜欢,难道我的喜欢不重要吗?”爸爸觉得荒唐,停下了刷视频的动作,眉头紧皱地看着我:“方涵,你怎么都二十六岁了,还觉得结婚得看你喜不喜欢?我怎么把你生成这个样子?”

我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爸爸,对不起,我是这样愚蠢的孩子。

我明明知道世界上本是没有爱的。我应该用漂亮的裙装和闪光的眼影去妆点自己,去换取对方的工作和资产。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不愿意。我问过温温,问过陈慧,问过很多朋友,他们的婚姻里有没有“爱”,他们都忧心忡忡地告诫我,不要再活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里。

可是,除了爱,我一无所有。

我就是盲目地爱着爸爸,爱着陈姨,爱着弟弟,靠着这些轻飘飘的爱,我的心才能吃力地跳动着。

6

叙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我在爸爸、妈妈、陈姨三人之间周旋,以为自己是本世纪最孝顺的女儿。又在形形色色的“李高”前咬紧牙关,握住自己廉价的自尊心。时间不紧不慢地向前走,我只是这么活着。

我常常幻想自己是一个苹果。青涩的,弱小的,贱价出售的苹果。从妈妈子宫里出走,暴露在天地之间,因为氧化逐渐变得丑陋,最后溃烂。再被爸爸,被领导,被任何经过的人,随手抛掉。或者又是妈妈洗澡时掉落的一根头发,混着廉价的化学香精,旋转着,舞蹈着,把一秒延宕成一生,最后被无情地冲进下水道里。我的一生就是拙劣的譬喻。

但是,我不再为自己感到悲哀。

因为我也曾幸福过。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爸爸把控着电瓶车坐在最前面,妈妈保护着我坐在最后面,小小的我挤在他们的中间。从家里骑到免费的儿童乐园大概需要二十分钟,我就默默地数着爸爸衬衫上条纹的数量,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妈妈的提问,爸爸的后背和妈妈的前胸构成了我的整个世界,当时的我不懂那就是幸福。

只是我长大了,我的幸福却没能长大。它永远的停留在了那里。

但我不能因为沉湎过去,而忽视光辉灿烂的日子,忘了握住那些朝我伸出的手。

去年生日,我吹灭蜡烛,许下愿望,说自己要漂亮地、健康地、快乐地活下去。这个暑假,我也努力覆盖掉了那些晦涩的回忆,和朋友坐了五个小时的动车来到长沙,穿着轻薄漂亮的裙子漫步在大街小巷,肆意地笑闹,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影像。也和两年未见的高中朋友短暂地相聚,第一次住进她的家里,抚摸她爱坐电梯的小猫。也收到了朋友在成都游玩时买下的熊猫挂件,她在字条上写道,“希望你更喜欢自己,因为你真的很厉害。”

在这些瞬间里,我无限接近幸福。凭借这些时刻,我似乎也能忽视不善不美的一面,然后像跨越小水坑那样,轻盈地越过生命里沉重的部分。

即使不被祝福,即使不宜生存,可像我这样的孩子,在混沌失序的日子里,也依然有幸福的可能。

题图 | 图片来自《梦游乐园》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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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 动 话 题

今天故事的主角一直在原生家庭里寻找自己所需要的“爱”,但破碎又重组的小家总归是难以给出令她满意的答案。

今日话题:当原生家庭一次次辜负你的期望,你会选择逃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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