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苏轼是个吃货。

然而他这个吃货,与众不同。比起其他炫耀钟鸣鼎食的吃货,苏轼很朴实。

他在黄州写《猪肉赋》,是因为那里猪肉便宜得要命。他烹饪猪肉,说少放水,小火无焰,别催,火候足时他自美。

他在岭南时,买不到羊肉,只买得到羊骨头。还很高兴地写信吹嘘,说羊骨头用酒略烤,其间碎肉,如吃螃蟹,有钱人不懂这种快乐。

他在海南时,连米都短缺了,就得意洋洋想:“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打算蹭一顿海南鸡饭。

他吃烤肉时不挑拣:“燎毛燔肉不暇割,饮啖直欲追羲娲。”

他也可以吃清淡:“烂烝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

本质上,苏轼在吃上所得的快乐,都是苦中作乐

他自己总结:

“一曰无事以当贵,二曰早寝以当富,三曰安步以当车,四曰晚食以当肉。”

早睡,多溜达,晚点吃,行了。

都是穷法子,但他能过得风雅。

最体现苏轼穷,也最体现他风雅的故事,是他送人走时,没钱买酒,只好给人泉水喝:

“临行无酒亦无钱,劝尔一杯菩萨泉。”。

可是劝泉水时,他都有说头:

“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

——这句话豁达极了:你走了之后,哪里都看得见我。四方水里映出来的,都是同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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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被贬到黄州后,苏轼住过临皋亭,当时他很潇洒:

“临皋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

这种万水同源、何必拘泥的姿态,在《红楼梦》里,就是林黛玉所谓:

“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按林妹妹的标准,苏轼就很通达了。

我们都说苏轼好。其实细想来:诗与书法,他未必好过黄庭坚;画,米芾父子也在他之上;文章他很好,但那时代老几位都挺好。

苏轼究竟好在哪儿呢?诗人、画家、美食家、文章家、才子、酿酒、制笔……

归根结底,苏轼是史上最卓越的感受者与欣赏者之一。而他还能将自己感受与欣赏,以极通达的姿态,描述出来。

而促成他这份通达、豁达与风雅的,众所周知,是黄州传奇。苏辙自己说,苏轼自黄州之后的文,自己无法追逐——以苏辙同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身份,而说出无法追逐,可见苏轼当时位格之高。

苏轼早年一直是聪明人,写各种论商君、论留侯什么的散文,写“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样的“流丽诗”(杨万里说的)。而且还爱讲冷笑话拿人家打趣(这毛病至死不变)。欧阳修早在苏轼中榜后,就认定他迟早要名动天下的。但因为苏轼太聪明,所以爱出事。

冯梦龙写过《王荆公三难苏学士》,说苏轼不知道黄州风吹花瓣落,擅改王安石“昨夜西风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之句,结果被王安石一笔流配黄州。

这与大多数以苏轼为主角的民间故事类似:无非讲苏轼“过于聪明”,终于吃了一个教训,以告诫世人聪明不可过于外露等等。

但其实,苏轼到黄州时,也不是年少气盛时节了:那时他44岁。父亲苏洵于十四年前过世,众口传诵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已在五年前写出。

38岁时,他写了《密州出猎》,那时他“老夫犹发少年狂”,“鬓微霜,又何妨?”。

而44岁到黄州时,苏轼已经“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已经“我为聪明误一生”了。

他初到黄州,住在定惠院,就是“寂寞沙洲冷”那地方。那阙词极凄婉,可见其心情。

后来苏轼常去安国寺,尤其去那洗澡,那里有个建连和尚,对他说了“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那时他开始正经修点儿禅了。

在黄州开了“东坡”,开始种地后,苏轼开始陶渊明化。黄庭坚说:“渊明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固不同,风味要相似。”苏轼自己写“愧此稚川翁,千载与我俱。画我与渊明,可作三士图。”

苏轼在黄州后期,写前后赤壁赋,写《念奴娇》,写《夜游承天寺》,写“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锋芒毕露的聪明劲削了,变清澈了,但没什么颓丧气。

他写临皋亭时“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其实和《前赤壁赋》的“唯山间之清风江上之明月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所共适”是差不多的风味了。

到此地步,他有些像陶渊明,但没离群索居;还保留着聪明劲,但自然而然;挺欢乐,挺自嘲,挺甜美,风风流流,清清澈澈,随心所欲。所以苏辙认为他哥哥黄州之后的文,“余皆不能追逐”。

于是在临皋亭,他来了句: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是欣慰加自嘲的口吻。

苏轼开了东坡,亲自务农。黄州城东,山坡上开三间房,置十余亩地。给孔平仲写诗说: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对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拣瓦砾,种树,盖房子,脸吹晒黑了。东坡二字,从此跟死了他。

他刚去黄州时穷得要命。为了斩断自己购物的手,每月初拿四千五百钱,分三十份挂房梁,每天不敢超过百五十钱。要用时以画叉挑取一块。于是:

“从来破釜跃江鱼,只有清诗嘲饭颗”。

“小屋如渔舟,潆潆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他开始钻研东坡肉,一半原因也是黄州的猪肉“价贱如泥土”。所以“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他就开始琢磨吃肉。主要花招还是耐心水煮,火候足时他自美。估计让他娶到《金瓶梅》里的宋蕙莲来煮猪头,一定拍手大笑。此人嗜猪肉过头,每天早饭都要吃猪肉漱口。真油腻也。杭州虽然有东坡肉做各馆名菜,本源实在黄州。

苏轼于诸子百家无一不窥,是为真才子。但去黄州前,还有点儒家气。写《晁错论》时还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可是到黄州,他便水气飘散了。他去安国寺洗澡,写:

“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

去黄州那年中秋,他写词,开头就是: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于是,最传奇的几段诗文,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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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娇·赤壁怀古》尽人皆知。这词写时,他到黄州已两年多。他的性子,根本不在乎黄州赤壁是否大战原址,随口就唱上了。

这词妙处极多,但有黄州特色的是:“大江东去”开门,“淘尽英雄”、“江山如画”的俯仰天地之后,飘然一收,收到了末尾的“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

这清空萧散的一收,是苏轼与以往决定性的不同。不是“会当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那个密州苏轼了。如是,词前大半部分呈现出一种高亢清越、开阔雄浑,这是苏轼的豪放与才情所决定;但末尾感伤、沉郁又不失旷达蕴籍,以及贯穿全词的高远气象,这种能发而复能收的自如,大可以说,是在黄州的两年经历带给苏轼的。

《前赤壁赋》和《念奴娇》同年夏写就。以赋为名,有韵,但不拘泥骈四俪六。有散文笔法,长短参差,散韵结合,汗漫畅达。名句如云不提。

妙的也是后半部分。

如果只到“托遗响于悲风”为止,则此篇境界,还只是“高古”。全文精髓,乃在“苏子曰”到结尾。

《前赤壁赋》的后半部分,境界高了: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这一段,有超脱凡俗,上抵宇宙的玄思;而“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则是当初“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的后续。

《前赤壁赋》是化身为二,“客”和“苏子”的对话,其实更像是自问自答,而最后“苏子”胜出,以乐始以乐终。比起《念奴娇》结尾的自嘲,《前赤壁赋》结尾更明亮圆润得多,所以结局是“客喜而笑”,是“不知东方之即白”的明亮。

乐天知命,从心所欲,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到此至矣尽矣。

赤壁三首有个很神的共同点:每到结尾,都会超然拔出虚空,自己跟自己玩。

自得其乐,是至高境界。

《夜游承天寺》,“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经典禅意比喻句不须提。然而和赤壁三首一样,把月亮和积水空明一比,又进入赤壁三首末尾那种清空浮游之意,也顺便成全苏轼自己所谓“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的味道。

若留意一下苏轼的心路变化,很是有趣:

刚去黄州时,凄凉得很: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住了段后,已经开始自嘲了: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下半段,他又是一个人倚杖听江声,独自琢磨,想就此江海寄余生算了。这时,他的自嘲萧散随意劲儿,已经蓬勃而起。

又住了段,他开始畅快了,已经开始念叨: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终于,他写出了以下句子: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最后这个,词前有注曰:“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三月,即《前赤壁赋》动笔前四个月。

再之后,赤壁三首和承天寺,已经进入云水风月,“造物者之无尽藏也”的境界了。

对我个人而言,苏轼给我最大的影响,是一个小段子。

苏轼有一次爬某座山,看见半山腰一个亭子,想上去休息,爬了半天快累死了,看着亭子绝望;忽然脑子一转,“此地有什么歇不得处?”——为什么不就地坐下休息呢?

于是如鱼脱钩,忽得自由。

这是他在黄州之后的姿态,也是人之为人,最快乐的样子吧?

就自由自在地歇息、饮食、散步、写作,?清俭明快地快乐着,多好?

毕竟万水都是一源,毕竟也无风雨也无晴,毕竟清风明月是造物者无尽藏,毕竟到处都可以歇宿,毕竟明月松柏只需要闲人来赏玩。

毕竟一切,都在心事一转之间。

该走就走,该停就停,该歇就歇。

想明白这些,有了这么个例子,人并不会陡然飞天,却会放松许多。

是为苏轼。我们喜欢他的,不在诗文书画,而在他这份永远明亮的欢乐吧?

几年前写的了,前天央视夜读用了下,这里重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