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第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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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学毕业后,我经历了几年的动荡,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那时的我单身没有牵挂,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陪不同的业务合作伙伴应酬。晚饭后,我们一帮单身汉还会转战“第二场”,找足浴店或KTV休闲。

我所在的北方城市多风,白天刮个不停,细沙拂面,走在路上只想加快步伐。到了晚上,每条街上都有好几处中小规模的足浴店点亮霓虹灯,流光溢彩,热闹非凡。2015年十月的一个晚上,我在一家足浴店认识了技师琳子。

琳子个头匀称,身高一米六多点,很白净。她的头发披在肩上,干活很麻利,一边调水温,一边往足浴桶里加中药包,每加入一种就给我科普药效。看我似懂非懂的样子,她又展示起了外包装:“你看,上面的成分你可以在网上查下,我可没骗你啊。”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笑意,感觉是个好脾气。

为了打发时间,很多客人会跟技师聊天,天南海北地扯。我和琳子也聊了起来,她比我大四岁,来这个城市七八年了。再往下问,才发现我们竟然来自同一个市,许是多了这层老乡的关系,我们的距离也稍微拉近了。她问我为啥到这家店来消费,我说自己是陪人应酬,同时也想找个人说说话。

她若有所思:“以后多来找我呗,咱俩多聊聊天,我每天都在店里,无聊得很。”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又抬起头看我,似乎是在等待一个答案。

接下来的半年,我经常光顾琳子所在的那家足浴店。因为去得多了,和店里的其他技师也熟了,他们打趣我:“又来找我们琳子了,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说完哄笑起来。

琳子作势要打他们,双方嬉闹了一会儿,她就拉我走开。等只剩我们两人时,她有些抱歉地说:“他们都是嘴不饶人。就是无聊、逗乐子呢!”

琳子告诉我,店里的技师和她一样,大多是从农村来的女性。因为没什么学历、手艺傍身,想在这个城市安下身来很难。她们有的之前在商场里卖化妆品,业务不好做,就来这里兼职挣份外快;有的是跟丈夫不和,在家实在无聊,就随便找份工作寻求一种寄托;也有一些人离婚后一个人过,考虑到在足疗店工作时间相对自由,能顾得上孩子,在这里一待就是好几年。

“做足疗技师门槛低,只要人收拾得干净利索,不偷懒,总有碗饭吃。”说到这儿,琳子又再三强调,“我们可都是受过专业训练,专门请老师培训过的。”

洗完脚后,她让我趴好,用专业手法给我按压,一丝不苟。我转身时,发现她的鼻尖都冒汗了。琳子常说,在足浴按摩店工作也是为了挣钱养活自己罢了,不偷不抢的没什么不好。但在很多人眼里,按摩店就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客人们形形色色,素质参差不齐,碰到一个脾气好的还行,如果对方德性差,那技师可就难熬了。

有的客人进来后,就把技师或老板拉到一边问“有没有那种服务?”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扭头就走。也有客人在按摩过程中拐弯抹角地问“能不能那啥?”被拒绝后,往往不甘心。还有的客人举止粗俗,在按摩过程中动手动脚,总觉得自己掏了钱,非得揩点油才能赚回来。技师们有苦难言,轻微的肢体接触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再放肆就口头警告。除非特别过分,一般不敢真的得罪客人,毕竟要挣钱嘛。

但时间长了,这种事遇多了,也不免抱怨。

接触多了,琳子把自己的经历断断续续地讲给我听。

她1985年生人,是家里的小女儿,从小备受父母宠爱。长到七八岁时,村里掀起了打工潮,父母去天津打工,她就和两个哥哥跟随爷爷奶奶生活。从那时起,她没了父母约束,放学后就是玩,学习成绩自然差。

春节,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回村了,他们穿着时髦的衣服,说着在大城市的见闻,村里人都喜欢凑上去听。其中有个女孩叫娜子,初中毕业后就去南方打工了,她二十岁出头,个子高挑,长得漂亮,回到村里也坚持化妆。她走路时把鞋跟踩得“噔噔”响,衣服亮亮的,往人堆里一站就是焦点。琳子不敢凑近,只暗暗羡慕娜子姐,心想:我以后也要去城里生活,不要留在老家。

2002年,琳子第一次坐绿皮火车去南方,满是兴奋。那趟火车坐了十四五个小时,中间停靠了很多次,才终于抵达广州。琳子跟随同乡辗转到了郊区,只见到处都是明亮且封闭的厂房,还有一排排宿舍,她才惊觉南方跟自己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进厂后,琳子在车间里守着机器,一天下来,头昏脑涨的。晚上回到宿舍,每间房里住八个人,大家排队打水洗漱,然后熄灯,在狭仄的床上窝一夜,第二天继续做工。

2003年,琳子每月能挣六百块钱。可就算经常加班,被扣这扣那,到手也就多一百多块钱。放假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她和厂里的小姐妹挤上去城里的公交车,看到了电视上的那种高楼大厦。她们担心东西贵,不敢逛大商场,就去一些批发市场买衣服。再回工厂,看一切都是好心情。

这年春节回家,琳子也化了妆,穿着城里流行的长款羽绒服,整个人都显得明亮了。她在一家工厂负责包装眼镜成品,年底用低价买了一大兜五颜六色的太阳镜,给邻居家的小朋友一人发一副,孩子们围过来,欢呼雀跃,她笑着招呼大家不要争,说每个人都有。

娜子姐也回村过年了,她已经结婚,丈夫是同村的一名男子,小两口婚后在浙江一带打工。在村口碰见时,娜子姐还是那么时髦,光彩照人,不过琳子已经不感到稀奇了,那种款式的衣服她早已在广州见过。两人寒暄了一阵,互夸了对方的衣服之后,娜子姐竟主动问琳子广州那边有没有什么好的工作机会。

分别时,琳子暗想:可能我也有一点点城市人的感觉了吧。

2

2006年,二十一岁的琳子从广州回老家,常年在外打工的父母抓紧时间给她安排相亲。有一位相亲对象是其他乡镇的,两家相隔十多里地。相亲结束后,琳子对男方印象模糊,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只记得对方说:“以后咱们去城里,去县城,不用在老家种地了。”她的心被戳中了一下。

一周后,男方派媒人上门提亲,琳子的父母很高兴,说这个小伙看起来不错,嫁过去可以。琳子却觉得有些仓促,毕竟双方刚见过面,时间太短了,还来不及好好相处。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又被她自己掐灭了:“大家都开始结婚了,结婚是完成任务,跟谁结婚都一样,差不多就行吧。”

在农村,很多新婚夫妇都会选择一起去城市打工,但琳子婚后却在婆家待了大半年才再次前往南方。“他父母就想让我在家里待着,以后干干活、照顾照顾孩子,我不是那样的人。”她没有进丈夫上班的那家工厂,两人周末时才碰一面,因为没什么感情基础,话都说不到一块,“我们都年轻,互相也不知道怎么让,几句不合就拌嘴,最后甚至烦得慌。”

渐渐地,琳子开始后悔结婚。三年后,这场聚少离多的婚姻就草草收尾了。

起初,琳子跟我说起离婚原因时语焉不详,直到很久之后,在一次聊天中,她才有些隐晦地说,南方工厂里有很多年轻男女,互相吸引是很正常的。她喜欢上了同厂的一个外地男子,就愈发跟丈夫处不下去,而且她听说丈夫私下也跟别的女人走得近。

琳子的父母得知女儿要离婚,不能理解,很少发火的父亲说了重话:“你要由着自己性子(离婚),我非气死。”母亲除了抹泪,就是不住地叹气。不过,后来他们也都松了口:“你要决定了那就离吧,日子是你过的,你过得好就行。”

离婚时,琳子和丈夫都很平静,“我们可能都是看破不说破吧,好在没孩子,商量好就离了”。

2009年,为了能离娘家近点,琳子离开了南方,来到这个北方城市打工。

在大城市,农村女性如果没什么学历,心思又不够活络,能选择的工作少之又少。琳子进过郊区的一些小厂,也去过大卖场干销售,但都没挣到什么钱。她的积蓄也少,最苦的时候,她住城中村,交完一百五十元的房租,吃饭的钱都没了,在楼顶捡了十几个瓶子卖了点钱,才买回面条煮着吃。

2011年左右,琳子听新认识的朋友说,现在有很多年轻女孩儿做足疗技师,给人捏捏脚、揉揉背,挣份辛苦钱,不比干别的差。刚开始她还有顾虑,觉得每天抱着别人的脚丫子揉搓不体面,可看到一些模样齐整的姐姐都在足疗店里忙活,钱也一点点攒起来,就没有心理负担了:“人家都能干,为啥我不能呢?去厂里流水线上打工就更有面子了?”

琳子一直没告诉家人自己在足浴店上班,每次被问起,她都说是在美容店上班,家人也没细究。就这样,她慢慢学习技术,几年后收入上来了,一个月能拿到六七千块钱。下班后,她和姐妹们一起逛大商场,从前不敢买的贵价衣服,现在也敢买上一两件了。周末,她们一起去周边自驾游,工作累了索性给自己放几天假——这都是她以前没有体验过的生活。

几年干下来,琳子自我感觉很好。她在足浴店接触了各行各业的客户,见识了不同的人,一切都是新鲜有趣的。一次,她对我说:“跟在工厂车间里不一样,这几年出来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活法。”

3

2014年,这座城市的房价还未涨起来,市区内普通地段的房子也就七八千元一平米。琳子想在这儿买房安家,一年多的时间里,她陆续看了几套房。

她打算先买套便宜的小公寓,“能遮风避雨就好”。可身边的姐妹都不赞成,说起码要买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不然以后住起来不方便。她算了算这些年的存款,五十多平米的一室一厅,付首款能勉强凑够,但每月两千多块的利息要还二十多年。另外,市内的一室一厅多是“老破小”,小区环境也不好,陪她一起去看房的姐妹都直摇头。

店里有技师听说琳子要买房,立马劝她打消这念头:“你才三十岁出头,还要找对象,买啥房啊?现在买房,过两年结婚还得买,男方有套房不就行了。你自己买,每个月还贷,傻不傻?”

这些话听多了,琳子的心也乱了。

我猜,琳子当时之所以没有果断买房,是因为心里还有点拿不准以后究竟要在哪儿生活。我曾无意中听她聊起,说有个朋友给她推荐了一份老家的工作,待遇还可以,一个月三千多块钱。虽然工资比这儿低,好处是离家近。她父母年纪大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天津、保定、廊坊辗转打工,等过几年干不动了,还是要回老家的。

可还没等纠结的琳子做决定,2016年下半年,这个城市的房价一下子飙升起来,几乎每周一个价。均价一万很快突破,到了年底,中心城区很多地段的房子都要一万二三了。人们见面时讨论着高房价、一个个造富的机会。到了周末,去新楼盘的观光车停在机关、社区门口接人。夜晚,渣土车、混凝土搅拌车从路上呼啸而过,一切都是热腾腾的,被推着往前走。

琳子之前看过的房子,现在早已经买不起了。

2016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在足浴店里待了会儿,看没有其他客人,就提出请琳子吃饭。我们去到附近的一家碳锅鱼店,店内人声鼎沸,要凑近说话才能听清。锅端上来后,炭火很旺,热气氤氲着,眼前的人也模糊了。我们喝了两三罐啤酒,话渐渐多了起来。

“来这个城市这么多年了,也就是打工时候认识的一些朋友,加起来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琳子举杯敬我,“老乡,咱们现在也算是朋友吧,我先敬你一个。谢谢你这么照顾我生意,希望你能早日跟你喜欢的女孩在一块。”

我回敬她:“也谢谢你这段时间陪我说话,祝你早日安家。”

琳子摇摇头:“还是得有合适的。没合适的,那还是一个人吧。不然事儿多,还不开心。跟男的不一样,女的离婚后其实没有那么想找,只是不想让家人担心。”

我们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我问琳子以后是否会一直待在这个城市?不等她回答,我先说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是刚刚大学毕业,换个城市就容易。等工作稳定了,就不好走了。如果要换,肯定要趁早。”

她想了想:“我倒没这些个限制。没家没业的,就是哪里好去哪里。不过我不想回老家,也不准备去其他地方了。在这里多好,谁也不认识谁,自由自在的!”

琳子喝多了,又说起了老家的人和事,并再次提到娜子姐。前些年,娜子姐连生了两个孩子,就在家待了几年。村里人喜欢打牌,旁边围了一堆人看,琳子也去看过两次,没多少兴致。一次,她在牌桌旁碰见了娜子姐,两人打了个招呼,除寒暄外也不知道说什么。琳子想了好几个话题,但张口时却看见娜子姐正在专心看打牌,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又过去几年,娜子姐的丈夫回村了,他们夫妇在村口开了家超市,忙碌不停。春节期间,琳子去买东西,顺便跟娜子姐聊了几句。当时娜子姐穿着一件格子围裙,头发随便地扎起来,她趁着跟顾客说话、收款的空档,又指挥丈夫把某样货物从货架上给挑出来。那货物沾了灰尘,她先擦了货,又在围裙上擦擦手。琳子注意到,娜子姐有点显老了,她脸上有搽粉的痕迹,但盖不住松弛的皮肤和眼角的皱纹。琳子在店里待了几分钟,怕耽误人家做生意,赶紧离开了。

琳子对我说:“有时想想,觉得娜子姐这样也挺好,生活多安稳、多踏实啊。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在这个城市扎下来,就是不想回去。”

4

之后,我几次听琳子提起她“处过”的男人。对她来说,在这个城市找人结婚,似乎也是安定下来的一个办法。

她曾与客人短暂地暧昧过。有些人平时在工作、生活中有很多话没法说,到了足浴店反倒卸下了心防。琳子总是以真心换真心,碰到投缘的客人慢慢就处成了朋友。其中有一位常客,是某中学的老师,他似乎很喜欢琳子的性格,每次来只找她,然后聊上很久。

男老师不到四十岁,戴眼镜,说话轻声细语,斯斯文文的。他离异后独自带着女儿生活。他和琳子吃过几次饭,有次约在附近一家颇有名气的老字号饭店。琳子回忆,那个晚上餐厅里光线柔和,眼前的男人点菜时一直在征求她的意见,眼神里都是尊重与和善,“我感觉自己的姻缘快到了”。

后来她去到对方家中过夜,两人一起做饭,在厨房搭手忙碌时,有一瞬间,她感觉这就是一个再普通、再正常不过的家庭。不过,她也感觉到了对方的犹豫。当她开玩笑说:“要不,我们在一起?”对方笑笑不回应,只说自己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很难再接受新感情了。

试探了几次之后,琳子渐渐明白对方没那个意思。她想,那就顺其自然吧。可这位老师却再也不来找她了。

当然,也不是没人热烈追求她。随着城市大拆大建,经常有工头带朋友来足浴店按摩。她接触过一位,这个男人随项目到处跑,一年中有大部分时间在外地,自从在店里认识了后,男人常邀请琳子周末出去玩,有时还会给她发一些暧昧的信息。

男人还挺坦诚,说自己结了婚,但跟妻子感情不好。琳子很清醒,她对我说:“他不过就是想找个人长期陪着呗。不用多搭理。”

2017年春节,琳子过得很艰难。

年前,她父亲在浙江安吉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摔断了腰,做完手术,病情稍微稳定才转回老家的医院。琳子的哥嫂们都在外打工,拖家带口的抽不开身,她只好请假回家照料父亲。

病房外,母亲看向她,眼神委屈:“你都快三十三了,还在外飘着。”然后说起同村的谁谁谁之前在外面打工,现在回县里做生意,或在县里的工厂上班,每周末能跟家人团聚。父亲躺在病床上不语,只是偶尔不经意地提到自己这些年打工存了些钱,如果琳子想在县里找工作,做父母的肯定会支应着。

琳子不吭声,不说同意或不同意。

那两个月,琳子一直陪着父母,听他们说三兄妹小时候的事,又说如果他们当年好好读书考个大学,现在就不用在外面吃苦了。说完这些,老两口转而埋怨自己挣不到大钱,不能多帮衬孩子。

聊多了,琳子的心也一点点地松动。

那个春节,琳子父亲是在医院度过的。节后,父亲回家静养,看到他虚弱的身体,母亲一个人忙前忙后,离开的话,琳子怎么也说不出口。到了春天,琳子在老家县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城区的一家午托机构所做生活老师。

琳子在县城租房住,房租四百块,这样就不用每天骑电动车往家里赶了。每天下班后,她在县城的街上逛,这么多年,她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县城。那段时间,她经常在微信朋友圈里晒老家的花草,还有县城的大商场,街上新开的网红奶茶店等。想着她已经开始了新生活,我真心为她高兴。

5

2017年国庆节后,琳子的朋友圈动态显示她好像又回到大城市了。我很好奇,在微信上问她,过了一天她才回复:“有时间吗,老乡,咱们见面聊聊吧?我请你吃饭。”

几天后,我们一家商场见面。快一年没见,琳子的脸色有些憔悴,心事重重的,尽管化了妆,还是能看出黑眼圈。她说话时抱紧胳膊,身子缩到沙发里,人显得很小。她说起自己在县城的工作,月工资不到两千元,不要说攒钱了,就是日常花销都捉襟见肘。她跟父母抱怨,他们不解:“少花不就行了?!”

生活日渐窘迫,她越来越觉得回老家是个错误的决定。她想过开家奶茶店,但看网上爆出了很多奶茶店加盟的骗局,她怕辛苦多年攒下的积蓄打水漂,最终作罢。另外,离父母太近,催婚的压力更让她不堪应对。

村里几乎没有秘密和隐私可言。琳子快三十四岁了,离婚后一直没再嫁,现在又从城市回到老家,自然成了村里人口中的“话题人物”。一些长辈积极地给琳子介绍对象,还有人直接登门找琳子父母,语气不容置疑:“今天我来给你们两口子张罗一件好事,弄成了,看你们以后怎么感谢我吧。”

男方的条件各不相同,不是离异带孩,就是年龄偏大,要么就是家里太穷,单身多年,靠打零工攒了点钱才寻思着找对象。琳子的父母细细地听着,不管心里怎么想,对着媒人总要赔笑脸。琳子把脸扭到一边,心里泛起悲哀:在外人眼里,自己这种岁数的离婚女人,又没什么好工作,在相亲市场上只能这样了。

“如果想结婚,其实很快的,随便找个人就行。但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可能真是没做好准备吧。”

后来,琳子就有点不敢回家了,她坐在县城新开的必胜客里,看着窗外的行人,一个劲儿回想当初在大城市的生活。

十月的下午,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琳子整个人都陷入到了阴影中,情绪低落:“以前还想着在大城市干不下去就回去,其实真回去后,发现比在大城市更难。想想,自己其实挺失败的,我这么大了,没事业,没婚姻,没让父母过上什么好生活,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走。”琳子说着说着,眼睛湿了。

我递去纸巾,安慰道:“很多人都一样啊,不都照样过嘛。”

她拭去眼泪:“就是,这不算啥,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这次回来,琳子还是选择在足浴店落脚,这是她熟悉的环境。但很多事情也变了。周边开了新的足浴店,竞争激烈,每进来一个客人,老板就要求技师使出十八般武艺把人给留下来。以往,个别技师偷偷做擦边服务,老板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只要能给店里挣到钱就行。现在,看到客户留不住,或只消费最低套餐,老板还会给技师拉脸子。更别说生意淡的时候,有的客人要求换技师,被换下的人满脸不乐意,时间长了,同事之间的关系也闹得很僵。

店里的气氛凝重,琳子感觉很别扭,有次她对我说:“真不想干了,现在越来越像出来卖的了,真是没逑意思。在这儿待一天算一天吧。”

她找了几份兼职,周末在商场里搞促销,还在朋友圈卖护肤品和红酒。我问她能兼顾得来吗?她说现在店里去得少了,工资不高,得想办法挣钱。我建议她去学做家政,以后持证上岗,做金牌保姆多吃香。她果真联系了一家家政培训学校,去听了一节课,之后对我说一起上课的多是四十多岁的大姐或退休阿姨。再往后,我就没听她再提起这事儿了。

6

2018年,我搬到四环外的新家,由于住得远,跟老朋友们见面也少了。从朋友圈看,琳子终于换了工作,在一家酒店做前台。到了中秋节前夕,许久不联系的琳子突然给我发微信,说她准备去厦门了,走之前想请我吃顿饭。

中秋节当天,我们在她家附近的饭馆见面。她穿着一件浅黄色风衣,头发扎起来,很精神。远远看我走去,她眉眼里都是笑:“我今天化的妆怎么样,好看不?”我仔细端详,夸赞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倒先不好意思了,拉我快走。

进了饭馆,琳子点了几样家常菜,可能是受节日气氛的感染,她比平时更放松,懒散地倒在椅背上。她说自己来这座城市九年了,也没扎根下来,最后还是走。去厦门发展,她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在那里的姐妹都说不错,喊我一起过去,我确实也想换个地方了”。

我劝她找份稳定的工作,长时间干下去,钱攒多点,说不定就可以在这个城市安家了。她连连称是,气氛却变得有点低沉。过会儿,她说:“其实我跟你不一样,你有学历,有稳定的工作,我没有。我也想长久地干下去,可找的工作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我一直都有种很强的感觉——这不是我的城市,我也不属于这个城市。只能是哪里工作、生活得好,就去哪里咯。”

送她回家的路上,我们默默地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天很凉,她手插在兜里,衣服也束紧了。中间我扭头看她,路灯照着她的侧脸,昏暗处模糊不清。我算了算,我们已经认识三年了,见证了彼此的一段生活,有了有一种更深厚的相知的感情。

临分开时,琳子站定:“谢谢你,老乡,我会记得你的。”她没有再往下说。

我猜,她说的感谢,大约是在这个城市多了些温暖吧。可直到彻底分开,我连一句“祝你好运,一路顺风”的话都没说出来。

2020年,疫情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们减少出门,连见朋友、亲人都成了奢望。餐饮业,酒吧、KTV、棋牌室、足浴按摩店等娱乐场所时不时就要关门,昔日繁华的街上,能看到很多小店撤店、转让的通知被风吹起一角。

一次,我跟楼下足浴店的老板聊起来,他感叹没活儿,客人少得可怜,技师们窝在宿舍里等通知。他担心技师流失,又付不起高工资,只能发基本工资先拢住人。店面的房租一付一整年,他苦苦坚持着,说不定哪天也要关门大吉。

我突然想起琳子,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她离开后,我结婚生子,要忙碌的事情更多了。再想起以前的朋友,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一切都淡了。

今年六月,我去到了琳子的家乡出差,打开微信才发现,除了春节群发的拜年短信,这四五年里,我和她几乎没有任何联系。我踌躇了一番,最后还是忍不住把县城的照片发给了她。

琳子很快回复,聊了几句后,我们干脆通电话。她还是那么熟络:“老乡你好啊!看到你结婚了,真为你高兴。咱们这几年虽然没怎么联系,可我在抖音上一直默默关注你呢。”

三十八岁的琳子还没有结婚,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她却悠悠说道:“可能到了这个年龄,也不那么着急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琳子讲起自己到厦门之后的生活——她先报名学习了美容技术,可后来也没找到特别合适的工作。到了2020年,疫情一波一波地袭来,她和同乡姐妹们商量后还是决定回家乡更稳妥。年底,她坐车去另外一个城市和同乡汇合,结果核酸检测没有通过,滞留了下来。她在一个老乡群里发消息,诉说自己进退两难的困境,没想到却意外收获了一份好工作。

一位老乡说,那个城市有一家民营医院正在招聘前台和电话客服,问琳子有没有兴趣去面试,她欣然前往。因为有老乡照应,面试很顺利。她入职后从零做起,打电话营销,去街上地推,在网上拉客户,一点点做出业绩,然后顺利转正。公司为员工缴社保,保底工资加上基本绩效,她一个月能拿到五千多块。每天工作八小时,周末调休,这是她迄今最满意的一份工作。

“咱们现在没有开视频,不然你就能看到我现在的工作状态了,我现在在公司已经站稳脚跟了。”

我恭喜她终于稳定下来了,她说:“跟以前不太一样。我可能还是更喜欢南方的城市吧,工作也还可以,那就一直干下去啦。”

与干燥寒冷的北方城市不同,那个南方城市有海风吹拂,常年空气湿润,树木郁郁葱葱。周末放假的时候,琳子和同事去海边玩,看到大海、树木和绿地,她感觉这个城市像风景画一样美。做业务时,琳子经常要去其他城市出差,福建很多地方她都跑过了。说起这个城市的一些地标性建筑,她已然十分熟稔。

我问她,以后还会回老家定居吗?她语气坚决地说:“不回去。老家跟以前一样,没多少变化。虽然我在外面混得也不好,可回去后能干什么呢?城市这么大,总有安身之地的。”

她计划在那个城市安家,想在中心城区买套小房子,这样压力小。不过攒钱仍然不易,她算起了花销:“一个月租房要一千五,日常吃饭、购物、平时各种零花等,样样都是钱。我年龄大了,又在医院上班,一年打一两次水光针,很贵的。”不过,她还是在尽力攒钱:“我总要给自己多留点积蓄啊。”

挂了电话,我看看时间,四十多分钟过去了。从2002年,琳子带着梦想第一次去南方到现在,二十多年也过去了。她曾经那么想在城市扎下根,从南到北,辗转漂浮,却一直没有归属感。但这一次,她好像终于找到“自己的城市”了。

文中人物、地名皆为化名

作者:陈书

编辑:罗诗如

题图:《一江春水》(2020)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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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