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亚国家的政治，历来是东亚各国学界研究的重点，30年来养活了很多大学的社会学院。
这里的国家民族、宗教问题复杂，所以政权往往是独裁式的，当地特色是“不强硬坐不稳，不腐败坐不稳”。
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都是苏联晚期的政治家独裁几十年。
唯一的例外是吉尔吉斯斯坦，阿卡耶夫独裁15年后下台，之后该国政府进入长期动荡，政变此起彼伏。
而在乌兹别克斯坦，老总统卡里莫夫却被视为民族英雄，他在90年代末成为乌国领袖，带领国家平稳发展了25年。
乌兹别克斯坦在国际上的存在感不高，但这个国家确被誉为“中亚唯一的希望”，该国反对民族主义、宗教主义，走世俗化道路，提倡民主法制，一直受到联合国表扬。
卡里莫夫虽是独裁者，但这个独裁者又硬气，又机灵，对内强硬，对外面面俱到。
在卡里莫夫治下，乌兹别克斯坦和中、俄、朝以及独联体其他国家都关系融洽。2016年卡里莫夫去世，十几个国家都派特使悼念，普京甚至去坟前下跪。
那么，作为混血儿的卡里莫夫，是如何在民族主义高涨的90年代当上总统的？25年总统生涯里，卡里莫夫在内政外交上有什么成绩？当地人又是怎么评价他和他的家族的？
【一】
一场世纪大贪腐，让卡里莫夫上位
在苏联时代，中央和地方有很大不同。
苏联西部的斯拉夫人，他们的裙带关系复杂，政界和军界的二代、三代问题严重。
而在苏联边远地区，比如外高加索和中亚，这里的政治更倾向于平民。为了展现苏联民族政策的优越性，各种出身、各种民族的人都有机会在地方主政。
卡里莫夫的人生，就是一个苏式少数民族官员样板，他出生于1938年，童年“曾是”孤儿。
为什么说“曾是”呢，因为1941年卫国战争爆发后，卡里莫夫和父母失散了，别人都以为他父母死了，把他送到了孤儿院。结果在战争结束后，父母回到了撒马尔罕，把卡里莫夫接走。
因为在这段离奇的艰辛经历，卡里莫夫是个早熟的孩子，从小沉稳，与众不同。
然而，卡里莫夫的父母来自不同民族，父亲是乌兹别克人，母亲是塔吉克人，这让他长期受到本地乌兹别克人排挤。
但卡里莫夫从不因此自卑，他学习成绩优异，50年代末考上大学，有工学和经济学的双学位。
60年代，卡里莫夫以工程师的身份在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工作，是当地契卡洛夫飞机制造厂的工程师。
由于塔什干曾是苏联最重要的飞机制造中心，莫斯科对这里非常关注。从1960年到1964年，卡里莫夫担任工厂高级工程师，后于1964年因表现优异被推荐入党，随后步入政坛。
此后，从60年代到80年代，卡里莫夫一直在搞经济，节节高升。
在那个年代，乌兹别克斯坦的经济水平在苏联名列前茅，因为当地是被誉为“白金作物”的棉花产地。
乌兹别克境内有阿姆河和锡尔河灌溉，少数肥沃的土地都种植着棉花。这种经济作物是当地拳头产品，莫斯科年年关注着这里的棉花产量，当地官员增产就升官，减产就走人。
冷战时的乌兹别克斯坦，更是世界第一产棉国，其经济实力在苏联仅次于俄罗斯和乌克兰。
靠着国家的实力背景，卡里莫夫曾靠着能力慢慢往上爬，在80年代初当了国家财政部长，但再往上就爬不动了，因为本地的政治风气左右着他的升迁。
原来，在乌兹别克斯坦，8成人口是乌兹别克人，而当地有两大城市——首都塔什干，第二大城市撒马尔罕。
其中，塔什干位于国家东部的费尔干纳盆地，是乌兹别克人的基本盘，政治权贵都是乌兹别克人。
撒马尔罕则位于国家中部，是塔吉克人的“圣城”，后来被乌兹别克人占领，而塔什干人一直不喜欢撒马尔罕人。
混血儿卡里莫夫不受塔什干土著的喜欢，他迟迟无法进入最高权力核心，但在80年代中后期，震惊世界的“棉花贪腐案”为卡里莫夫创造了条件。
当时，尽管乌兹别克已是产棉大国，但土地、技术、棉种等综合因素，决定当地的棉产量卡死在400万吨。
苏联一直要求当地增产，尤其勃列日涅夫时期，好大喜功的勃列日涅夫同志遇上了阿谀奉承的拉西多夫，勃列日涅夫要乌兹别克棉产量达到600万吨，拉西多夫居然答应了！
尽管拉西多夫心知肚明，乌兹别克斯坦绝对达不到这个产量，但勃列日涅夫下了令，不能打领袖的脸。
于是，该国政府开始层次性造假，农场虚报产量，工厂虚报加工量，国家计划经济委员会虚报总产量，然后再由拉西多夫拿着假数据向莫斯科请功。
这一行为，最初只是拉西多夫为取悦领袖而做的无奈之举，结果这种造假方式却助长了各地区农场的贪婪，乌兹别克民间弥漫造假风气。
到最后，工人们在棉花袋子里装石头虚构产量，从莫斯科换来机器和钞票。一些农场甚至直接往棉花工厂运稻草袋子，然后给厂里送礼走后门，他们的生产任务就完成了。
莫斯科早就感觉乌兹别克的生产数据造假，但碍于勃列日涅夫的面子，苏联的计划经济委员会、克格勃没有揭开这个盖子。
直到1982年末，勃列日涅夫去世，安德罗波夫上台，乌兹别克斯坦的棉花造假案马上就受到中央重视。莫斯科的钦差们来到乌兹别克调查，结果看到的贪污腐败情况触目惊心。
在安德罗波夫的追问下，拉西多夫畏罪自杀，乌兹别克斯坦被清洗掉了一大批高级官员，莫斯科不断选拔基层的、背景干净的年轻干部顶上去。
卡里莫夫当时在南方的卡什卡达利亚州当主席，他的混血身份让他没有背后的本土势力，这一点让他脱颖而出，于1989年被任命为乌兹别克斯坦苏维埃主席。
此时的他刚刚50岁，可谓年富力强。
【二】
卡里莫夫的两铁拳：世俗化，保经济
卡里莫夫接过乌兹别克斯坦时，他面临着很大的压力——一个塔吉克和乌兹别克混血儿，一个共产党人，在一个乌兹别克穆斯林为主的国家主政，难度可想而知。
更何况，此时的苏联行将就木，中亚作为民族大熔炉，也陷入了混乱。
从1991年独立开始，乌兹别克斯坦就有宗教极端势力、民族极端势力、美国代言人、俄国代言人同台竞技，隔壁的塔吉克斯坦已经爆发内战，乌兹别克也可能陷入内乱。
这时候的卡里莫夫满头是包，但身为工程师和经济师，他思维缜密，面对复杂的形势总能抓住重点。
卡里莫夫的政策很简单，经济问题第一位，一定要稳住经济，国家才不会乱。
至于大国的拉拢，卡里莫夫认为可以先放放。毕竟90年代的俄罗斯虽然半死不活，但俄国资源丰富，人口众多，迟早要复兴，所以乌兹别克斯坦不可能简简单单地跟美国走。
然而，苏联加盟国的经济在90年代初都崩溃了，原来的内部市场消失，乌兹别克斯坦的棉花不知道往哪卖，工厂也倒闭了。以前这里能造飞机，90年代初造收音机都困难。
同时，北方的俄罗斯、乌克兰都在搞休克疗法，结果搞得焦头烂额，国家差点二次解体。
见俄乌都被休克疗法整得头晕脑胀，卡里莫夫坚定拒绝了这种方式，他认为整个国家没几个人有把握走市场经济，那还改什么？
在卡里莫夫眼中，乌兹别克斯坦还是要继续计划经济，国家大力管控各产业，虽然这个阶段难以快速发展，但不至于全盘崩溃。至于未来的路，可以慢慢摸索。
于是，乌兹别克政府严控工矿产业，卖产品、卖矿石都要部委盖章，因为这是他们创汇的主要手段。
此外，乌兹别克还鼓励国民出国去谋生，在海外找工作，赚得外汇可以寄回国。
当然，乌兹别克斯坦也在找国际投资，但这个内陆国的区位优势实在有点差，拉来的投资都规模不大，勉强足够国内消化。
卡里莫夫也很重视农业问题，该国一半国土是沙漠，哪怕是肥沃的费尔干纳盆地，也面临水资源问题。这里的河流上游在吉尔吉斯斯坦，吉国要修水坝，费尔干纳就得渴死。
对此，卡里莫夫和吉尔吉斯斯坦商量，吉尔吉斯斯坦不是缺乏能源，那乌兹别克斯坦就卖天然气，只要吉尔吉斯斯坦不限水，双方就可以互利互惠。
后来，两国就这样稳定合作了多年。
现在我们都知道，农业关乎国家根本，好在费尔干纳盆地的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只要不是极度干旱，这里的粮食还是能养活国民。
卡里莫夫的政策，就这般让乌兹别克斯坦稳定走过20世纪末，国家经济没有崩溃，工农业在恢复发展。除了民间的恐怖分子搞破坏外，政府和人民都对他很满意。
对于民族问题，卡里莫夫则以宗教来稳定国内130多个民族，毕竟乌兹别克斯坦人90%以上都是穆斯林，非穆斯林在这个国家反倒像是“异类”。
作为混血儿，卡里莫夫没有“民族加分”，所以他宣传自己的穆斯林身份，甚至亲自去圣城麦加朝觐。但卡里莫夫头脑也很清醒，他支持宗教，却坚决反对以宗教治国。
乌兹别克斯坦宪法规定国家是世俗国家，没有国教，各宗教一视同仁，世俗化是中亚官僚们的共识。因为一旦伊斯兰化，国家的权力就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教士阶层。
整个90年代，卡里莫夫在苏联解体的动荡影响中稳定住了国家，乌兹别克斯坦没有爆发战争。但在费尔干纳盆地内，却依然有一群伊斯兰教极端分子开始闹事。
【三】
受累女儿贪腐，去世后普京单膝下跪
苏联解体后，乌兹别克斯坦的伊斯兰教极端组织高频活动，他们制造恐袭，传播极端宗教思想，排斥异教徒，追求建立一个“教法国家”。
这些人信奉瓦哈比思想，周围几个国家都不待见，严厉驱逐这些群体，可惜乌兹别克斯坦基层治安较差，给了这些人活动的空间。
由于受到阿富汗圣战者的影响，极端分子从海外获得资金和武器，要推翻卡里莫夫政府，建立伊斯兰教法国家。由于该组织的名字叫“乌兹别克斯坦伊斯兰运动”，国际简称“乌伊运”。
90年代，“乌伊运”就在首都塔什干制造了恐怖袭击，卡里莫夫宣布政府向恐怖组织开战。
经过几年反恐战争后，卡里莫夫基本将恐怖分子赶出国家。“乌伊运”后来主要在阿富汗活动，时常越境偷袭乌兹别克斯坦，搞得乌兹别克人人心惶惶。
卡里莫夫因此对恐怖组织恨之入骨，在2001年阿富汗战争爆发后，他更是立刻向布什表态愿意提供帮助。
随着美乌两国合作反恐，美国在乌兹别克斯开辟了“汗阿巴德空军基地”，专门用来打击阿富汗恐怖分子。这个基地一直存在到2005年，“安集延骚乱”爆发后，卡里莫夫才下令关闭它。
由此可见，卡里莫夫可以亲美，也可以亲俄，但一切都以政权稳定为基础。只要威胁自己的地位，他会把大国的触角毫不留情地斩断。
而鉴于卡里莫夫在乌兹别克斯坦的政绩，在进入21世纪后，他虽参加了多次总统选举，但无一例外都高票当选。
放眼整个国家，其实他根本没有在政治上的对手，因为乌兹别克人民拥戴他，中国、伊朗、美国、俄罗斯也都尊重他，乌兹别克斯坦和中亚其他几个国家的关系也不错。
但和其他独裁者一样，卡里莫夫的身后也有一团黑暗。
他的“亲友团”，在国内贪污腐败的新闻早就传到了国际上，比如卡里莫夫最不愿提起的长女——卡里莫娃。其张扬举动和贪腐丑闻，曾让这位老政治家非常痛苦。
卡里莫娃是卡里莫夫的长女，她从小娇生惯养，性格极端，做事张扬。
90年代，卡里莫娃去美国留学，曾和阿富汗富豪闪婚移民美国，后来又闹离婚带着孩子跑路。她曾让父亲动用国家力量制裁前夫，差点引起外交危机。
此外，卡里莫娃还梦想当明星，自己学过唱歌，拍过音乐录影带，可惜都没什么水花。
后来，她又想从政，父亲也顺着她，让卡里莫娃当过外交部顾问，驻俄大使馆参赞，驻西班牙大使，副外长等职。
她职位不低，但毫无专业能力，常遭到同事的议论，但总统还是支持女儿从政，起码比当流行歌手好多了。
高官厚禄是无数人的梦想，但卡里莫娃依旧不满足。在2013年，她又被欧洲媒体曝光受贿3亿欧元，让一家外国通信企业包揽乌兹别克斯坦的移动通信业务。
这次丑闻沸沸扬扬，乌兹别克斯坦的媒体对卡里莫夫家族口诛笔伐，甚至嘲讽他说：“看他女儿的做派，活像个俄国佬。”这话其实是在暗讽卡里莫夫不是乌兹别克人。
至此，卡里莫夫彻底绝望，为了安抚民意，他从2013年起把大女儿软禁了起来，一直到他去世都没释放。
2015年，卡里莫夫第四次连任总统，这一年他已经77岁，身体不太好。
2016年夏天，卡里莫夫据说在宴会上突然脑溢血，送往医院后去世，享年78岁。
他死后，以中、俄、哈为代表的十几个国家派了高级代表来参加葬礼，俄罗斯总统普京更是亲自到场献花，并在坟前单膝下跪，以示对这位苏式精英的尊敬。
作为苏联晚期的老干部，卡里莫夫是时代的标志，他所代表的苏式强人政治，世俗化压制宗教化的治国路线，都是成功的。
中亚各国，独联体各国，也都对他很认可。
文/商学野
参考资料：
1.《乌兹别克斯坦总统伊·阿·卡里莫夫》徐桂芬
2.《回顾卡里莫夫时代乌兹别克斯坦周边地缘关系》常显敏，权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