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曲子词兴起,宋词的巅峰不再,无论是元还是明,词的创作数量与水平都大大下滑。

但是到了清代,词坛复兴、百花齐放,尤其是康熙年间,以纳兰性德、朱彝尊、陈维崧为首的清词三大家,将清代词坛拉向鼎盛时期。

不过当时的主要创作群体,还以浙派为主,他们标举南宋,推崇姜夔张炎,苛求声律格调,追求清空醇雅,内容却越来越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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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嘉庆初年,常州词人张惠言有感于词坛“淫词”“鄙词”“游词”三弊,力辩词应该与《风》﹑《骚》同科,提出了“比兴寄托”的主张,形成了深远影响。

张惠言的词现存只有46首,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构思巧妙、语言清丽,佳词丽句颇多。

其中堪称代表作的当属《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五首,很多推荐冷门绝美词句时常引用的,都出于这几首词,如“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肠断江南春思,黏著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等等。

今天分享其中第二首,与其他四首的婉曲含蓄不同,此首慷慨豪迈,意境之美颇似苏东坡,一起来读读吧!

张惠言《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二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杨生子掞”,即一位名为杨子掞的书生。张惠言《茗柯文外编》中收录了一篇学生之作,文中称“某曩(nǎng)在京师,与子掞共学于张先生”,意思是从前在京城和杨子掞一起,在张惠言门下学习。

杨子掞是一位有着“好学向道之心”的学生,经常思考和请教老师关于《论语》中的道理。

因此这五首词,并不纯粹是写景抒情之作,而是含着对学生的“学道相慰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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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

这首词的主题是“留春”,因此开篇词人便慨叹人生苦短、忧患良多:

人生不过短短百年,细数能有多少时光?然而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有多少苦难忧患,多少生死离别,又有多少忧国忧民的悲慨!

诚然,时光匆匆,百年易过,《古诗十九首》叹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李白疾呼“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马致远感慨“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这种古今共通的感受,轻易地便将人拉入到词人希望传达的诗境之中。

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

此一句引用《史记·刺客列传》中“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的典故,

荆轲与高渐离是好友,他们常在燕市喝酒,喝醉之后,高渐离就为荆轲击筑,荆轲就旁若无人地高歌。

他们互为知己、相知相惜,后来荆轲前去刺秦,太子丹带着众人身穿白衣白帽送行。临行前,两人最后一次击筑高歌,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声调慷慨激昂,震人心魄。

张惠言将自己与杨子掞比作荆轲高渐离,改成直接对弟子说话的表达方式。既是希望杨子掞能够更加慷慨潇洒,又是表达了师徒二人如他们一样志同道合、声气相应。

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

我招手呼唤海边的鸥鸟,让它近来看一看我气吞云梦的心胸,里边到底有没有无法忘怀的芥蒂呢?

“海边鸥鸟”化用《列子》狎鸥之典。相传海边有个喜欢海鸥的人,每天早上就到海上去与它们玩耍。群鸟也对他十分亲近,身边常常聚集了数百只之多。后来他的父亲知道了,就让他捉一只海鸥回来给自己玩。他同意了,怀抱着捉鸟的心思再去海边,再也没有海鸥落到他身边了。

此典表示,人一旦有了算计之心,就很难再被信任。而“招手海边鸥鸟”,就代表了自己没有这种机心,不会算计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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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则出于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文中子虚先生和乌有先生互夸海口。

子虚说楚国有个云梦湖,方圆九百里、物产丰富;乌有就说齐国可以“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

“蒂芥”,也作“芥蒂”,形容吃东西被卡住时的感觉。乌有的意思是,齐国地方更大,吞下八九个云梦湖也毫无滞涩。

张惠言借用这两个典故,意为自己内心毫无机心,胸怀宽广可吞云梦,不会算计他人,更没有随便记恨他人。

“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如果心胸旷达坦荡,遥远的楚国和越国也不算有什么距离;

如果斤斤计较利害,紧密相连的肝和胆也会有隔阂。

此一句化用自《庄子·德充符》,“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原意是人体内肝与胆是距离最近的器官,但如果从“异”的角度来看,它们就像楚国和越国一样距离遥远。但如果从“同”的角度来看,万物都是一样的,一切都被包容于“一”中。

化入诗境后,张惠言既没有丢弃原意,又引申了新的含义,以“肝胆有风波”暗喻世间风波险恶、永远不可能没有矛盾和分歧。

他以此勉励学生:如果提升内心的修养和境界,守住初心、处事淡然,那么无论肝胆之近,还是楚越之远,都只不过平平常常,不值一提。

上片的文字看似浅白,然而细细品读,一句一典,其中的意蕴十分深厚。

《白雨斋词话》称这一组水调歌头“既沉郁,又疏快,最是高境……全自风.骚变出。”

事实上,读完上片就会发现,除了《诗经》中的“风”,《楚辞》中的“骚”,词中更有儒家之道、老庄之典,意蕴隽永,令人回味无穷。

总结概括,上片主要传达的是词人希望弟子能和自己一样达到的境界:胸襟、修养、品行无不开阔疏朗。

下片则正面强调“成事在天” 而“谋事在人”,不必汲汲于求取功名,更应当珍惜眼下的每一刻,充实自我、活出自我。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

人的寿命福禄为天之所授,无须刻意追求,应安然处之。

婆娑,既有盘旋舞动之意,有时也用来形容醉态蹒跚。

这一句引申自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之说。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知道哪些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事情。

一旦“知命”,内心便不再忧虑,就能够以优游从容的姿态去面对人世的风波。

“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

人人都沉溺于红尘之中,为俗世的物质、身份地位争抢不休,又有几人能够脱出红尘外呢?

张惠言希望学生能和自己一起,心游物外、忘怀得失,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彼此醉意上颊、满面绯红之时,相视一笑,便有莫逆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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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

看到世间万事倏忽而过,又怕美好的时光白白流逝,像掷出的织布梭一样一去无回。

“又恐”二字,捩转前文的超脱之意,重新将视角拉回到了“出世”与“入世”的思想矛盾中

是不是真的就这样将万事万物看作浮云,只任它云卷云舒,自己却日日饮酒消磨时光呢?

当然不能这样,从容和超脱只是一种心态,但实际生活还是要认真对待,不然“青春背我堂堂去”,徒留白发人叹息。

当你虚度年华时,看似是你将时光抛掷如飞梭,实际上时光又何尝不是将你丢弃了呢?

故而引出最后一句“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劝你夜晚也要点亮烛火去攻读诗书,这样才能留住不断流逝的青春。

尾句“秉烛”之说,又重新回到了《古诗十九首》的“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与开篇形成了呼应。

只是,诗中的“秉烛”有劝人及时行乐之意,这首词中的“秉烛”却是勉励学生多多读书。

南北朝时期的颜之推在《勉学》中有言,“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犹贤乎瞑目而无见者也。”

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无论是年少还是年老,什么时候学习都不晚。就像拿着蜡烛走夜路的人,虽然眼前光芒微弱,却也比闭着眼什么都看不见的人要好。

提到《水调歌头》这一词牌,很多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之作。然则,苏轼以抒情为主,意境唯美、想象浪漫、情感动人。张惠言的这首词却富含哲理,慷慨之外更有从容旷达,超脱之外更有激励奋进的态度,内中意蕴更为深沉。

他以写赋的形式填词,通篇都是通过经书诗文来讲述道理,但行文却极为美妙,象征比喻的意象优美,因此毫无枯燥沉闷之感,实乃不可多得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