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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约四五岁的时候,我被寄养在乡下,一直到八岁才回城里来。那时母亲没有工作整天忙着做点小生意,父亲单位的效益也不好,又没有房子,我便跟着外婆住在大姨家里。芹表姐是我大姨的女儿,比我大一岁,我去的时候已快六岁了。

那是一个风景秀丽,民风淳朴的小山村。村子依山傍水,一条小河从村前逶迤而过,不远处就是大片平整的田畴。春天,碧绿的麦苗和金黄的油菜花把大地编织成一幅天然的画卷,满山遍野的花儿就像云霞一样把小村庄簇拥在怀里。

秋天,金灿灿的稻子熟了,火红的高粱也熟了,秋风就把山山岭岭涂抹成一幅五彩斑斓的油画。

冬天是寂寞些,可是总有一两场雪在等着,更何况还有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腊月正月呢。

村里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稀稀落落地分散在不大的山洼里。村民以耕种为生,偶尔也上山采摘些野菜草药到集市上卖了补贴家用。虽然日子并不富裕,不过倒也过得安静祥和。

我的整个童年就是和芹表姐一起在这个小山村度过的。

村里人平日里都很忙,大姨更是起早贪黑,外婆除了带我们还要做家务,农忙时节还得下地干活。在大姨家里,大姨父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就像一个随时要走的客人似的。

大姨父看起来很文弱,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少言寡语,眼神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他做起事来慢条斯理,用外婆的话说大姑爷是一个火烧眉毛也不着急的人。

大姨常常看不惯,总要抢白他几句,大姨父也不恼,只是憨憨地笑笑,露出一口农村人里难得一见的白牙齿。大姨父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差不多天天要洗澡,顿顿要刷牙。

这个大姨也看不惯,说他几十年改不掉臭毛病。大姨父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和村里的人似乎格格不入,他喜欢看书又爱喝酒,大家都叫他二先生,但那语气不是敬重而是一种嘲讽,因为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农民,肩不能挑背不扛,家里的重活几乎是大姨一个人干的。

对于这一点,大姨的意见最大,时常骂大姨父是废物。每当这种时候,我和芹表姐总是很害怕,怕他们吵起来或打起来。不过,大姨父似乎不愿和大姨理论,他只是不屑地笑笑,然后大口大口地喝酒,一直喝到酩酊大醉呼呼大睡。

大姨时常埋怨自己命苦,说怎么嫁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外婆便叹口气劝道,他是读书人,他心里也苦,相互都体谅些。大人们之间的是非我虽然不懂,不过就是在我这个小孩子的眼睛里,也觉得大姨和大姨父是不一样的人。

2

我和芹表姐都很喜欢大姨父,因为他肚子里总装着讲不完的故事,但不知为什么大姨父似乎不怎么喜欢芹表姐。这只是我的感觉,芹表姐并不知道,至到懂事以后,我才知道了大姨父的故事,也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大姨父的父亲解放前离开了,留下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这本来是时代造成的事实,在个人是无能为力也是不幸的,但却使大姨父经历了坎坷的命运。

因为这种关系,虽然他很聪明也很勤奋但考上了大学却上不了,而且每次运动一来还首当其冲受到冲击,他的母亲不堪忍受,在他十六岁那年死了,大姨父只好投靠乡下的一个远房亲戚。

寄人篱下的日子和命运的重负使他抬不起头来。

按理大姨是不可能嫁给大姨父的,可在她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个男人侮辱了她。于是,在别人的撮合下,两个不幸的人组成了一个不幸的家庭。

不久,芹表姐来到了这个家庭,可她的出生并没有给家里带来欢乐,因为她不是大姨父的女儿。

大姨父不喜欢她,大姨也不爱她,只有外婆疼她,外婆总是慈祥而宽厚的。

不过,大人们之间的恩怨小孩子是不关心的,小孩子的天性是快乐的,也许正由于这个原因在所有人的记忆中童年都是美好的。

那时候,村里孩子很多,大概有十几个。农村孩子不像城里孩子这般娇气,到五六岁已是四处乱跑了。芹表姐虽只比我大一岁,却差不多要高出我一个头,在村里同龄的孩子中要算是最高的了,因此也就理所当然的当了孩子王。

乡下孩子没有什么玩具,不过玩乐是孩子的天性,在这方面他们总有着无穷的想像力和创造力。

像过家家,捉迷藏,老鹰抓小鸡,杀羊子,这些大人们并不曾教过,可小孩子们就像天生就会似的,只要聚在一起就不知疲倦地玩开了。

芹表姐最爱玩过家家,我们每天开始的第一个游戏就是过家家。她给我们分配好角色,自己总是扮成母亲,至于父亲就由男孩轮流担任。

男孩子们一般都听她的安排,不过也有调皮的。

有一回,一个叫牛牛的小男孩耍横,说每次都让他当儿子那次他死活不干。芹表姐生气了,说不让他玩了。牛牛突然撅着嘴说,大家不要和她玩,她是野种!芹表姐扇了牛牛一巴掌说,你才是野种!不信你去问你外婆,牛牛捂着脸哭着说。

芹表姐哇地一声哭着跑了,边跑边喊,外婆,外婆,他们骂我是野种!我第一次看见外婆生那么大的气,她放下手里的活,冲到牛牛家里问,谁教的,娃娃才多大,你们有没有良心呀!牛牛的父亲铁青着脸揪住牛牛狠狠地打了一顿。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骂芹表姐是野种了。而且小孩子也不记仇,过几天就跟没事似的又玩在一起了。芹表姐也忘了这件事,还是和以前一样快乐,带着我们去山上找野果,或者去河边玩水摸鱼。

冬天里,如果下雪了,我们会堆好多又高又大的雪人,疯了似的相互追逐着打雪仗,整个村子里都回荡着我们的笑声。那是让人难忘的童年的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笑声。

七岁那年,芹表姐上学了,也开始帮着家里做事了。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也不那么爱说爱笑了。在山上割草的时候,常常嘴里咬着草根一个人坐着想心事,或许她已隐约知道些什么了。

偶尔问起外婆,外婆总是沉下脸说,别听那些嚼舌根的瞎说,你不是你爹生的那是从天下掉下来的?不过芹表姐心中的问号并没有因此消除反而是一天天扩大了,因为大姨父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那时候,大姨父的酒也越喝越厉害了,喝醉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生活的磨难和酒精的刺激已使他的神经有些不正常了。

大姨父从来没有停止过改变自己命运的努力,他始终觉得他的一生不该是那个样子的。

他一直在寻找他的父亲,他认为只要找到了他的父亲几十年的厄运就到头了。他差不多每天都在写信,然后走七八里山路到镇上的邮局把这些信寄到那个遥远的海岛去。

谁也不知道大姨父写了多少封信,也不知道有多少封信被退了回来,却没有收到一封回信。

3

就在大姨父快要绝望的时候,有一天,乡上的邮递员来找大姨父。大姨父头也没抬说,又退回来了?

邮递员说,二先生,你时来运转了,那边回信了!大姨父嚯地站起身从邮递员手上一把夺过那封信,他看了看,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老天,你终于开眼了!

大姨偷偷地抹眼泪,芹表姐哭着扑到外婆怀里,外婆搂着她,泪眼婆娑地说,他到底等到这一天了!

大姨父把自己关在屋里呆了整整一天,黄昏的时候他推门出来,两眼呆滞,看着我们边哈哈大笑边愣愣地往外走。外婆说,大姑爷这下是不中用了!芹表姐抱住大姨父的腿哭喊道,爸爸,你不要走呀!

大姨父摸了摸芹表姐的头,两行泪水顺着他瘦削的脸庞滚落下来。不久大姨父疯了,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不到半年,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事后我们听说,那封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家父已于几年前辞世,望您节哀珍重。

大姨父死后,芹表姐完全变了一个人,她更加沉默了,一天也难得说两句话。大姨的脾气也越发坏了,动不动就骂人,有时骂得不堪入耳。因为少了芹表姐,村里的孩子也没有了往日的欢笑,我觉得在乡下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在我八岁那年,父母终于把我接回城里去了。

回城后,因为忙于读书,加之外婆的故去,我没再回过那个小山村,也差不多有十年没有见过芹表姐了。听母亲说她刚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在家里帮着大姨干活。

后来,因为家里缺劳力,大姨又结了婚,还生了个儿子。继父对芹表姐不好,家里呆不下去,十四岁那年她就跟着别人到南方打工去了。

年龄小,又没什么文化,只能干些简单的工作。

在餐馆当过小工,在皮鞋厂做过鞋,也帮别人看过铺子带过孩子,一晃几年过去,始终没有找到好的出路。

十八岁那年,芹表姐来到省城,想托父亲给他找个工作。无奈父亲身无一官半职,虽然也请客送礼求了不少人,但到底还是一无所获。

我那时在卫校读书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只有干着急。十年没见,芹表姐已不是当年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已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

高挑的个子,白皙的皮肤,不胖不瘦恰到好处的身材,连城里女孩也羡慕三分,只是芹表姐的眼神里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相称的忧郁,那种忧郁隐约可见大姨父的影子。

要是生在城里,芹表姐的生活一定会完全不同的,只可惜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我和芹表姐之间似乎已有了隔阂,两个人在一起除了说说小时候的事便没什么话题,或许只是有些事我们都不愿提及而已。

4

枫糖说

在我家住了半年之后,芹表姐就搬出去了,她自己在酒店找到了一份当服务员的工作。对于芹表姐去酒店上班,我们都不放心,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是提醒她要多个心眼。芹表姐倒是很高兴,说这是她打工这么多年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

开始上班那段时间,芹表姐每个月都要到我家来两三次,她的精神面貌似乎比刚来时好了许多,还不时讲些自己遇到的趣事。可渐渐地,芹表姐就来的少了,有时一两个月才来一次。

问起原因,芹表姐说当了领班工作很忙走不开。

芹表姐到底是芹表姐,她是能干的。我们一面为芹表姐的身世感叹,一面也为她的争气而觉得欣慰。母亲时常说,这芹儿将来肯定很有出息。或许,芹表姐真的能干出一番事情来吧。

芹表姐有了男朋友的消息我是无意中知道的。有一天,我在商场里闲逛,发现芹表姐和一个染了黄头发的男人走在一起,很亲密的样子。

最让我吃惊的是,芹表姐穿一件低胸的短裙,头发也染成了黄色,挽着那男人的胳膊,不时做出一些出格的动作来。

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分明就是芹表姐呀!几天后,我约芹表姐出来吃饭,要她把男朋友也带上。芹表姐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什么男朋友呀,不过一起玩玩而已。芹表姐轻描淡写地说,那语气好象是在笑我少见多怪了。

芹表姐如约而至,在我对面坐下来,掏出一支烟点上,悠悠地吐了一个烟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坏了?

我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我说。他是我的一个客人,对我很好,什么都听我的,从小就没有人爱我,他是第一个真心爱我的人。

芹表姐看着自己修饰得很漂亮的蓝花指,淡淡地说。你不是在当领班吗?

什么领班,你还当真了,那能挣几个钱,零花钱都不够。芹表姐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我无法把眼前的芹表姐和山村里的那个小女孩联系在一起,只是喃喃地说,你不应该这样的。

我也想和你一样读书,然后找个体面的工作,可是我能吗?我不能,芹表姐喝了一口酒,脸上飞上两片红晕,继续说,你就当以前那个芹表姐死了吧,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芹表姐一仰脖干了杯里的酒,抓起桌上的小坤包走了,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芹表姐消失在人群里,心想也许谁也无法阻止一个人的改变。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也不想追究芹表姐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这样的事太多了,每天都在这座城市里反反复复地上演。它既算不上喜剧也算不上悲剧,不过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只是我低估了生活的力量,而高估了芹表姐抗拒诱惑的能力。在这个欲望横行的都市,个人是渺小的,更何况是一个女人。

虽然我不能原谅芹表姐的选择,但我可以理解。痛苦的是,也许我将永远失去小山村里的那个芹表姐了。

自从那次见了芹表姐后,差不多有半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母亲有时候问起,我就搪塞说,芹表姐调到外地去做酒店的大堂经理了。

母亲欣慰地说,这芹儿果然有出息。大约是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已睡下了,手机突然急促地响起,朦胧中我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说,快来救救我,我要死了。

5

电话是芹表姐打来的,我的心咚咚直跳,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没来得及扣好衣服就跑下楼叫了辆出租直奔她说的莲湖小区。敲了半天门,没有动静,我又急又气,又踹又擂,这时候门吱呀打开一条缝,屋里一团漆黑,也看不见人。

我正有些害怕,突然地上传来一个声音,快帮帮我,我要死了。我打开灯,发现芹表姐已爬到门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凹陷在眼框里,用祈求的眼神盯着我。

才半年多不见,芹表姐已变得骨瘦如柴。我把她抱到沙发上,泪水在眼框里打转。快给我打一针,快点,不然我就要死了!芹表姐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针管和针药递给我,我也来不及多想,捋起她的袖管很快就把那支针药推射进了芹表姐瘦弱的躯体。

过了一会儿,芹表姐似乎缓过劲来了,我问她要不要上医院。她摇摇头说不用了,打一针就好了,每次都这样。

你到底怎么了?芹表姐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重感冒,前不久又打了孩子,实在不行了。

你的那些王八蛋男朋友呢?别提那些王八蛋,芹表姐苦笑着说,有钱的时候像苍蝇一样围着你,你没钱了他们就躲到他妈的X里去了。

这样乱来,迟早有一天会把你毁了!我早就毁了,现在只剩一个躯壳而已。还是好好过日子吧,我说。覆水难收,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芹表姐望着天花板说,有时候好想回到小时候,回到那个小山村,还记得吗,冬天下了大雪,我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的情景?

记得,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了。是呀,小的时候盼着早一天长大,现在才懂得长大了一点也不好玩。那天晚上,我和芹表姐住在一起,我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在那个小山村度过的童年时光。

自那以后,芹表姐仿佛从这座城市里蒸发了一样。

我去过她上班的酒店,也去过她住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踪影,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她的手机也变成了空号。

谁也不知道芹表姐的行踪,问大姨,大姨说芹表姐几年没回过家了。实际上,芹表姐的家在哪儿呢?大姨差不多已忘了自己有这个女儿,而芹表姐也从来没把乡下的家当作自己的家。她像大姨父一样,一直都在寻找自己真正的家。

时间是世上最好的药,它让记忆变成遗忘,让疼痛变得麻木,让伤口结痂痊愈。又是两三年没有芹表姐的消息,她几乎已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从卫校毕业后,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过着平静而又平淡的日子。

就在我快要把芹表姐遗忘的时候,我接到K城打来的电话,说有芹表姐的消息,叫我赶快过去。

我匆匆地赶到K城,惴惴不安地跟着对方来到城郊的一间阴暗的出租房里。推门进去,我看见芹表姐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张洁白的床单。好几天了,*瘾发作死的,她手机里就只有你一个亲人的电话,不然恐怕就当无认领的尸体处理了。

我走过去,轻轻揭开床单,芹表姐的眼睛还微微睁着,我抚摸着芹表姐苍白但依然美丽的脸,她的眼帘一点点地慢慢合上,眼角渗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地一声哭出来:芹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