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警察告诉她,这很可能是一起刑事案件,女生是在操场的厕所里被人伏击的,她才瞪大了眼睛,用手捂住嘴巴,眼里满是惊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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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740个故事—

2011年12月我在ICU实习。一个寒冷的冬夜,凌晨1点左右,我们接到了急诊科的电话,要我们立即前往急诊科急会诊,有一个特重型颅脑损伤的女孩被送往急诊科抢救室。

我们到达急诊科抢救室时,那个受伤的女孩已经做完了头部、胸腹部、椎体等重要器官的CT检查,刚被推回抢救室。

见到神经外科和ICU的医生都已到场,首诊的急诊科医生快人快语:“半个小时前,有人在学校厕所发现倒伏在地的女孩,周围有血迹,便立刻报警,同时呼叫了120。院前急救人员到达现场后发现女孩还有生命体征,做了简单的头部包扎后,立刻便将人拉回来抢救了。”

彼时警察也跟着一块到了急诊室,他们和在场的几位医生做了简短的交流:他们在院外便初步探查了女孩的情况,女孩的伤主要集中在头部,可那个公共厕所并没有出现天花板坠落的情况。而且他们发现女孩倒伏在地上时,下身的裤子是被半脱下的,都垮在双膝上方。女孩的裤子是院前急救人员帮忙穿上去的。

女孩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鲜嫩的色彩被鲜血沾染,显得更加刺目。老师为了方便查看女孩头部伤口的情况,便取下临时包裹在她头部的敷料。

女孩的头发非常浓密,拨开之后,可以在顶枕部看到较大的血肿,血肿处因为张力过大有头皮开裂,不住地有血液渗出。我的老师也迅速给女孩做了初步的体表检查:除了头部,她后背处的皮肤也有轻微破损,除此之外,她的身上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外伤。

可即便那时临床经验甚少的我,也察觉出女孩伤得极重。女孩整个人都处在深度昏迷的状态,老师用力按压了她的眼眶,可她的面部没有任何反应,右侧的肢体在疼痛的刺激下还有轻微的回缩,左侧肢体却全然没有反应。

女孩的意识不好,又是重型颅脑损伤,我的老师立刻给她做了气管插管保护气道。神外的医生戴好手套后,伸手在她头部已经破溃的血肿处向内探查,随即,他惊呼,“这块的颅骨和蛋壳一样,被打得稀烂,而且感觉破碎的骨块都往里面凹陷了。”

与此同时,女孩先前完善的CT检查也可以看到了:女孩颅骨的情况就像先前神外医生探查的那样,整个顶枕部的颅骨呈多发粉碎性骨折,向大脑的方向凹陷进去,并有几块碎骨片插入到脑组织当中,除此之外,女孩的脑部还因为遭受暴力导致蛛网膜下腔出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和先前初步的体表检查得到的结果一样,除了头部,她其余的重要脏器均没有问题。只是第六、第七胸椎存在横突骨折,这类小骨折不需要特殊处理。

明确女孩的伤情后,我也想到这肯定是一起刑事案件了。在ICU实习的这些天,我们收到过因为晕厥摔倒而导致头部重伤的老年患者。理论上说,女孩存在如厕时晕倒致伤头部的可能,但院前急救人员和警方都已经交代,他们在厕所发现女孩的时候,女孩是面朝下倒伏的,而且女孩后背部的衣物明显比胸襟前要干净很多。这些都不支持她不慎倒地造成顶枕部严重损伤的推断。

女孩病情危重,需要急诊手术,医院开辟了急诊绿色通道将女孩送到了手术室。当时还没有联系到她的班主任和家属,但女孩的伤情拖延不起,神外的值班医生向院办反映情况后,由院领导签字先行手术。

女孩刚被推到手术室时,她的班主任和警察便都赶到了ICU。这个还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的女老师显然是从睡眠中被叫起来的,她一见到我们便不住地发问,她的学生严不严重?这孩子平常都挺健康的,怎么会晕倒?是不是上厕所蹲的时间长了,一站起来眼前发黑?她自己以前就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她忽然又想到,女孩可能是晚上没好好吃饭,发生了低血糖。

她说是宿管员给她打的电话,说她班上一个女生在操场上的公共厕所晕倒了。 看得出她很紧张女孩的情况,可她能想到的 “ 严重状况 ” 在医生眼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毛病而已,根本用不着住 ICU ,实际情况严重到远超她的想象。 直到警察告诉她,这很可能是一起刑事案件,女生是在操场的厕所里被人伏击的,她才瞪大了眼睛,用手捂住嘴巴,眼里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

她反应了好一阵,在医生和警察嘴里确信女孩伤得很重,有生命危险,且大概率是刑事案件后,她哭了出来,说小雅那么乖巧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我也是这时才知道女孩叫小雅。是附近一所中学高二的学生,小雅的成绩算不上拔尖,可她性格很好,长得也挺漂亮,在班里人缘非常好,而且还多才多艺。马上元旦了,她们学校每年元旦都有文艺汇演,每个班都要出节目。小雅不仅是这次班级舞蹈的策划者和领舞,还和文艺部的同学一起组织了开场和压轴节目,两个节目她分别担任主唱和主跳。彩排已经进行过好几次了,还有一周就要元旦文艺汇演了,小雅平常也很爱找这个年纪比她们大不了多少的班主任聊天。她知道小雅一直也很期待这天,毕竟那天她会成为舞台的焦点人物,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哪个不喜欢自己在舞台上光芒四射备受瞩目呢。可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小雅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女孩还在做手术的时候,父母便已经来到了医院,我的老师和这对同样不明就里的夫妻说了一下小雅的情况。 反应过来的母亲当场就崩溃了,她说自己生的是对双胞胎,两个女儿四岁的时候出了车祸,大女儿当场就走了,好在小女儿只是一点擦伤。 他们夫妻俩对仅剩的一个女儿如珠如宝,生怕孩子有点什么闪失,孩子发烧感冒了他们都急得不行。 她女儿好端端地在学校里,晚上才和他们打了电话,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那台急诊手术做了很久,快天亮了主刀医生才和麻醉师一起把女孩推到ICU。小雅父母这才见到出事的女儿,看到头部被包裹着厚厚的敷料,身上被插了各种管道的女儿,夫妻俩再度崩溃,那凄厉的哭嚎声像极了刚失去幼崽的孤狼。

他们夜里接到老师的电话,听到女儿出了事被送到医院,和老师一样,他们起初也以为不过是点小毛病。夫妻俩住在周边的县城,可爱女心切,半夜里他们也还是开车赶来,哪想居然是这样的晴天霹雳。

术后的女孩病情仍危重,需要送到ICU做后面的治疗。

“这台手术做得很费劲,”神外的医生在移交患者时对我的老师简洁地描述了大致的手术经过。“她的顶枕部大面积粉碎性凹陷性骨折,最大凹陷深度在2.5cm,偏颞顶部还有硬膜外血肿形成,量在30ml左右,顶枕部硬脑膜被破碎的颅骨块刺了一个直径5公分的破口,对应区的脑组织被挫得稀烂,还有部分脑组织都溢出来了。”

我没有观摩过这台手术,可在听主刀医生描述术中所见的景象时,心底无端滋生出一股凉意:到底是怎样的恶意,才会让凶手对一个女孩下这样重的毒手。

那个通宵奋战的主刀医生打着哈欠,感慨 :“好歹手术还是成功的。”

彼时我临床经验甚少,听到手术成功,一下就松了口气,可我的老师却叹了口气,说:“手术成功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早得很,这种开放性颅脑损伤,后期很容易出现颅内感染、颅内出血需要再次手术。后期还可能脑水肿造成脑疝导致死亡,还可能出现其他一大堆并发症,更别提后面漫长的恢复期了……”

听着这样的话,我的心也是跟着一沉。

监护室里有一个单间病房,女孩情况有些特殊,她被安置在那个单间病房里。

术后的第一天,小雅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可她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下午四点开始,家属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小雅的父母一夜未睡,心力交瘁的夫妻俩一夜间便沧桑了很多。监护室的门一开,夫妻俩便像是对方的拐棍一样,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来到女儿床前,他们轻唤着女儿的名字,那声音沙哑干涩得像刚在烈日下穿过罗布泊。

小雅在公厕被发现时裤子都被脱至双膝以上,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小雅可能是在公厕里遭遇了性侵。

警察自然比我们更早地意识到这一点,小雅刚结束手术不久,警察和法医便对我的老师说明了他们的想法:在病情允许的情况下,想给小雅做个妇科方面的检查。

法医和妇科医生一起给小雅做了相应的检查。法医方面的情况我不清楚,他们自然也不会透露。但下午的探视时间时,那个负责检查的妇科主任告诉小雅的父母,她的下身没有外伤,私处没有发现其他异常,她应该没有受到这方面的侵害。

小雅伤后的第二天是周五,虽然是上课时间,可下午的探视时间,还是有很多同学特意请假来医院看她。他们并不知道目前的小雅还是禁食禁水的状态,所以来监护室的时候还带了很多的零食和水果。

入住ICU的患者情况都非常糟糕,如果开放探视,人员的频繁流动带入的致病微生物会给这些重症患者带来致命的感染,自然是不会放他们进去的。而且警方也特别交代,由于小雅受伤原因不明,加害者身份成谜,除了父母外,不要让其他非医务人员接触小雅。

这些学生都是十六七岁的年龄,眼里都藏不住事,一听到谢绝访视,都是满脸的失望。一群男孩女孩争着问小雅的情况,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马上就要元旦汇演了,她是台柱子,没了她整个舞台都要收敛色彩。

距离元旦也就不到十天了,别说回学校跳舞了,她能顺利活下去,没有严重的残疾和智力障碍,都是谢天谢地了。听到我老师这样的回复,这些先前还在叽叽喳喳的学生瞬间沉默了下去,有两个小姑娘眼圈都红了,谁都不会想到,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小雅,居然会落到这种田地。

探视时间只有半小时,四点半之后小雅的父母就被迫离开了病房,在门口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小雅的这群同学。大概是他们的鲜活和病危的女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看到他们,夫妻俩就又哭了。

这群孩子忙不迭地安慰着夫妻俩,一个个像小大人一样说着体己话,让他们别担心,小雅一定会好起来的,他们都等着她回来。他们争着把手里的零食、水果塞到夫妻手中,说平时他们经常一起玩,都知道小雅的喜好。这些鬼脸嘟嘟、好吃点、红富士,都是小雅最喜欢吃的,等她好一些了,一定要记得给她吃。一个穿蓝色羽绒服的女孩还带了一个流氓兔的抱枕过来,说这是小雅平常放宿舍床上的,她晚上睡觉就喜欢抱着它睡。如果医生允许,就把它放小雅床上吧。

看得出来,就像老师说的,小雅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女孩子,在学校里人缘极好。谁忍心伤害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呢。

在陪伴了小雅父母一阵后,同学陆陆续续都走了,他们还要上课,不能在医院逗留太久。探视时间结束了,可小雅的父母并没有离开医院,就在监护室门口守着,女儿病情一有变化,他们也可以在第一时间知道。刚才那群同学里,留下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女孩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看上去颇为乖巧。她和夫妻俩一起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不住地劝慰夫妻俩。小雅妈一直在哭,女孩还轻轻地揽住她的头,陪她一起落泪。

想到这对夫妻的处境着实凄惨,我也同这个女孩一样,陪夫妻俩在长椅上坐下。 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对早年失去了大女儿,又在这个年纪面对着这样的飞来横祸的夫妻。

女孩见我坐下后有些诧异,神情有些许的不自然。可知道我只是这里的实习生之后,她便没了先前的紧张,又陪小雅的父母一起,沉浸在先前悲伤的气氛里。

在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女孩叫莉莉,是小雅的闺蜜。感觉她和小雅的父母非常熟络,应该是之前就认识的,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把闺蜜带回家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都是我不好,那天应该陪她一块去的……”莉莉边哭边说,眼睛鼻子都红了,整个小脸都皱成一团,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也大致明白了始末。

她们学校的教学区和住宿区并不在一起,中间要隔一条马路。她们宿舍每层楼都有公共洗浴室和厕所,但那天停水了,厕所里搞得狼狈不堪,小雅不想在那里如厕,就想约她一起到操场上的公厕。那时宿舍已经熄灯了,莉莉就拿了应急灯到楼道里复习,快期末考试了,她每天晚上都要挑灯夜战,就没有陪小雅一块去操场的公厕。她觉得那个操场就在宿舍楼边上,这里就是宿舍园区,挺安全的,就没有和小雅一块去。她和小雅并不在一个宿舍,所以也不知道小雅一直没回来。直到早上才知道小雅出事了。

莉莉不住地自责,好像她才是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她的这番劝慰自然没起到太大作用,小雅的父母还要反过来安慰这个情绪渐渐失控的小姑娘。

恰好这时,警方这边又来人了,他们在值班医生那里了解过小雅的情况后,便又找小雅父母了解情况,知道了莉莉是小雅的闺蜜,警方把他们三人一起带进了一间空着的学习室。

这些问话我自然是不能参与的,警方的这次谈话持续了挺长时间,直到大家都陆续下班了,也没见这三人出来。

第三天下午,神外的医生来ICU给女孩的头部更换敷料。开颅手术前,女孩那头浓密的长发便被剃光了。此刻她的头上缠着厚重的敷料,切口处已经有些渗血。更换敷料时,我看到她枕部的颅骨被取下了,脑组织因为肿胀得厉害,有些脑花已经快从被取下的骨瓣处膨胀出来。旁边还有一根引流管,有些暗红色的血液不断通过管道被引出脑室。因为严重的颅底骨折,小雅出现了熊猫眼症,可即便这样,还是能看得出她秀丽的轮廓。我再一次感慨,如果小雅的伤不是因为性侵未遂,那么凶手要积累多大的恶意,才能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术后第四天,小雅对外界的刺激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父母在探视时间内尚能克制,他们温言细语地对女儿说话,告诉她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警方正在积极查案,相信一定会揪出凶手的……同学老师都来了好几波了,他们都非常关心你,大家都等着你早点回去呢……听说二月的时候有个叫什么“医生”的唱歌的要来咱们这开演唱会,你不是一直想去吗,早点好起来咱们一家一块去。

可一出了监护室的门,小雅父母就开始质问我们明明说了手术成功,可为什么女儿始终醒不过来。

面对着小雅焦急的父母,我的老师也很为难,说小雅伤得那么严重,术后复查脑组织肿胀得那么厉害,现在还活着都算命大了。而且之前也说了,这样严重的颅脑损伤,手术成功不代表人就可以活下来,而且活下来了也有很多人醒不过来,就算后面醒了,她脑组织受损太重,以后出现智力障碍、失语、瘫痪的可能性也不小。

小雅的父母倒是没有再哭了,因为这些天他们的眼泪差不多都流干了。只不过几天的工夫,这对夫妻的躯体就开始变得佝偻,每天结束探视听医生讲他们女儿的情况,他们都需要互相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连续几天的时间,莉莉每天下午都会来医院,她和小雅的父母一样焦急,迫切地想知道闺蜜最新的情况。听到医生说小雅可能醒不过来,她抱紧了身体不住发颤的两夫妻。

虽然他们已经知道ICU不让访视,可是这些天小雅的老师同学,甚至宿管阿姨,都陆续到医院来看望她。她有几个同学还折了千纸鹤和幸运星,托我们把这些放在她病床前。看得出小雅人缘极好,这些人都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她。

小雅的情况并不乐观,她在术后第六天因为脑外伤后的应激性溃疡出现消化道出血,好在积极治疗后有所缓解。 小雅的脑组织损伤很重,再加上后期的水肿,她一直离不开呼吸机,气管插管快十天了,我们只能又给她做了气管切开。

听小雅父母说警方那边的进度也不顺利。当时的监控系统远不如后来那样完善,能拍到的地方很有限,监控盲区非常多。学校宿舍区靠操场那一面虽说有护栏,可那一米多高的雕花护栏很容易就翻进去了,护栏外就是一条大马路。 警方多方走访,确定小雅在学校里没有和人结怨,加上莉莉提供了一个消息: 前阵子小雅去服装市场采购演出服,在那里遇到一个花臂男青年,听小雅说那人感觉挺社会的。 那人说很喜欢小雅,追她追得很紧,可是小雅不太喜欢他,一直都没有给他 QQ 和手机号,觉得被这样一个人追求是件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所以即使对着莉莉这样的闺蜜,小雅也不愿对她说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我们也在小雅父母这里动态了解着案件的进展。莉莉说的这个花臂男自然成了大家心中的头号嫌疑人,以为事情很快就会有眉目,可警方这边却迟迟没有给反馈。让人意料的是,警方经常找莉莉谈话,一开始夫妻俩以为她是女儿最好的朋友,对女儿的情况了解得最多,警方不时找她确认一些细节很正常。可直到案发后的第十二天,莉莉再次被警方带走,再没回过学校。

科室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很关注小雅的情况,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大家都震惊了,然而感到最难以置信的却是小雅的父母。夫妻俩痛心疾首地说,他们想破了脑袋都不会猜到是莉莉下的毒手,莉莉和自己的女儿如此要好,她父母离婚了,一放长假,小雅就带她回家。

夫妻俩心疼莉莉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又觉着她和自己女儿如此投缘,再想到自己早夭的大女儿,完全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每次放假带俩孩子上街,不管给小雅买什么,都少不了莉莉的那份。他们也经常到学校去看俩孩子,每次去都准备了双份的零食。

小雅的妈妈不住地哀嚎着,她早就哭不出眼泪了,说他们这么掏心掏肺地对这个孩子,畜生都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我想起前些天面对着焦虑不堪的夫妻,我的老师说小雅有可能再醒不过来时,莉莉有些不易察觉的古怪神色。现在想想,医生的这句话大概让她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前一阵她每天都来探望显然不是出于关心,她担心更多的无非是小雅清醒后会曝光她的凶手身份。

知道重伤小雅的凶手居然就是他们被他们当成半个女儿的莉莉,这让原本就悲愤不已的夫妻再次遭遇重锤。小雅的妈妈已经开始有些魔怔,监护室门口有好几条长椅,上面坐着的全是心力交瘁的患者家属。

坐在椅子上的小雅妈像阿甘一样,对旁边的人不住地说着女儿凄惨的遭遇,不管对方是否愿意听,她都自顾自地说下去。说到在警察那里知道的女儿被锤杀的细节时,她会和人比划着那柄在化粪池里找到的榔头的长度,“你们看,榔头柄都有这么长呢,怕血喷出来喷溅到衣服上,那女的还知道在榔头上缠上纱布,我女儿蹲着上厕所时,她就这么砸下去了,砸了好多下,砸的全是头啊 ……”

她已经不会再说莉莉的名字,就用“那女的”代替,任何和莉莉相关的事情都会刺激到她。

小雅的情况在慢慢好转,开始对疼痛刺激有了些许的反应,四肢也开始出现不自主的活动,后面可以自主睁眼了,我们也开始尝试让她脱离呼吸机。

可小雅妈的情况却在每况愈下,她开始见人便说,“你说那女的当初跑我家里来,我马上就把她撵出去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她的头发终日都散乱着,脸色憔悴不堪,双眼更是黯淡无神。不知道的人听她这么说,还以为她是遭遇了收留小三然后引发家庭悲剧的狗血剧情。

小雅妈越来越像祥林嫂,我的老师也察觉到她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建议小雅爸赶紧带她去心理门诊看一下。

我在一月上旬便结束了在 ICU为期四周的实习,去了内分泌科,二月初再去神外科实习时,发现小雅已经被转到了那里。她手术前被剃光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了,不过还是很短,整个脑袋看着毛茸茸的像红毛丹一样。她被切开的气管已经做了封堵,不过上了很久的呼吸机,又长期卧床,她肺上一直有感染,加上颅脑损伤引起的呛咳,她总是不住地咳嗽。她的吞咽功能也被影响了,那会只能吃流食,可不管父母再小心喂食,剧烈的呛咳都让食物和痰液喷溅得到处都是。

她虽然醒过来了,可是严重的颅脑损伤还是给她带来了可怕的后遗症。普通病房不像ICU那样限制探视,正值寒假,小雅的老师和同学还是经常来医院看她,可大多数时候,她都无法认出昔日熟稔的师友。即便他们不断地告诉她过去在学校里发生的很多趣事,可她都神情呆滞,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的嘴巴。她的老师再度落泪了,说以前明明是那么灵动的一个小姑娘。

她也无法进行正常的语言表达,经常就张着嘴发出“啊啊”声,没人知道她想表达些什么。她左上肢肌力很差,无法抬胳膊更不能抓取物品。我去神外的第一周,就见她发过一次癫痫。

我和小雅父母也算得上熟人了,一个月没见,小雅妈妈胖了很多。小雅爸说心理门诊的医生建议他们直接去精神科。精神科的医生开了挺多药,医生说那个药吃了就会发胖。

小雅妈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比之前好转了不少,她和丈夫无微不至地照顾女儿。他们家是开厂的,不差钱,住的一直是单人间。女儿现在离不开人,他们还没空去找学校谈理赔的事情,目前所有的医药费都是他们自己垫付的。

有天晚上我跟着老师夜查房,忽然听到病房里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是小雅的那个病房。我们赶到后发现小雅蹲在地上,右手还抱着头,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我们把她扶上病床时她还在拼命挣扎,脸上是极度惊恐的表情,瞳孔好像都跟着放大了。最后是用了镇静药她才逐渐安静下来。

小雅妈说扶女儿入厕时本来好好的,她爸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暖水壶,小雅就忽然变成这样了。我知道小雅刚才的症状就是非常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那个恐怖的夜晚给她带来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

有时候背着小雅妈,小雅爸会和我们说一些关于案情的事情:那个花臂男其实是莉莉杜撰出来迷惑大家的,根本就没这么一号人。警方挺早以前就开始怀疑莉莉了,鉴于她是个未成年的学生,他们一直非常谨慎,直到找到确定性证据才拘留她。

我想起了小雅刚住进ICU的那几天,莉莉每天都来医院,陪伴并安慰着小雅父母,那是何等温情孺慕的画面。如今我却要感慨,凶手要有何等的心理素质才能在被害者的至亲面前做到那样的镇定自若。

他也去看守所看过莉莉,就想问她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残害他的女儿。可莉莉始终低着头,不与他正视,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也是后来在警方那里了解到,莉莉嫉恨小雅什么都比她强,比她聪明、漂亮、人缘好这也罢了,毕竟比她优秀的人多了去了。最让莉莉痛恨的是,小雅有那么好的父母,不仅家境优渥,待女儿更是如珠如宝,为什么自己却像个皮球一样让离婚的父母推来推去,连抚养费都互相推诿。她也承认小雅父母对她很好,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恨小雅,为什么小雅这么容易就得到她从未得到过的关心和爱护。

更让他感觉到惊恐的是,在公厕锤杀小雅并不是她一时的冲动,她策划了很久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时机。她为此还经常看一些法制节目,连警方都说她的反侦察意识强到让他们都感到震惊。

我是六月中旬结束的实习,在离开医院前我还去看过小雅,她那会已经转到康复科做后续的治疗了。

她的头发又长了一些,可以勉强扎起来了。她面部的表情没有四个月前那样呆滞了,可还是能看得出来,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挂着忧郁和躲闪,她不太愿意和人对视,每次有生人靠近,她都把头埋进妈妈怀里。她可以讲一些简单的句子了,不过吐词不清语句也不流畅,听着很费劲。她左上肢的肌力也在好转,可以抬起来了,不过还是很僵硬,左手也拿不稳东西。可即便如此,小雅的父母还是很欣慰,女儿好歹是活下来了。

离开那家实习的医院后,我再也没有关于小雅的任何消息。可是过了快十二年了,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因为遭人嫉妒而被重创的女孩。

作者 | 第七夜

编辑|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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