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诗坛 · 何逊 N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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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壮轻年月,迟暮惜光辉。
一涂今未是,万绪昨如非。

01

魏晋南北朝是贵族的时代。

西晋立国,阶层的分垒愈演愈烈。两晋年间,占据政坛话语权的始终是王谢等门阀高第。文学作为政治的附庸,自然也无法不落窠臼。两晋百余年,唯有一介寒门左思犹如昙花一现,占据文坛一角。可是左思也是因为妹妹左棻入宫,一家人才得以在京都立脚。左思兄妹的黯然离场,也最终昭示了这个世界的残酷现实。

当然,寒门子弟也并非全然没有机会,政局的动荡总是能给人火中取栗的机会。于危险中谋得富贵,陶渊明的曾祖陶侃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凭着自己的才干和运气,用赫赫军功为家族挣下了长沙公的爵位。但是没有家世背景的托底,这样的新贵家族注定是无法长久的。陶侃死后,后辈子弟才能均不出众,传承到陶渊明这一代,家族早已式微,全凭曾祖创下的名号苟延而已。

反观王谢等高族,这些门阀大家通过联姻的手段生生编织出一张大网,他们一荣共荣,一损俱损,但凡子弟中有一个才能出众者,就能够达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共享效应。所以他们才能够累世富贵,绵延不绝。

这些世家子弟占据着朝中的高位,富贵乡里走出来的公子能有什么能力和抱负,大部分的他们都是作为家族的门面,据要职行尸位素餐之事罢了。

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曾经在桓冲手下任骑曹参军。他整天一副落拓模样,桓冲故意问他:“王参军,你在军中管理哪个部门?”王徽之想了想说:“不知什么部门,时常见人把马牵进牵出,不是骑曹,就是马曹吧!”桓冲再问他管理的马匹有多少,病死的马匹有多少。王徽之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桓冲说:“我连活马的数字也不知道,怎么会知道死马的数字呢?”

即便如此,时任车骑将军的桓冲对他也无可奈何。

02

以出身定高下的命运不公让何逊窒息,既定的人生轨道更让他颓唐。

他不止一次在诗中袒露那种绝望和无措,而且也时时流露出退隐之意。其实这也并非何逊独有的状态,而是整个齐梁时代低层公务员的集体悲情。拿着卖白菜的薪水,操着卖白粉的心,除非造反否则根本看不到一丝出头的希望。

你看对何逊关照有加的前辈范云,也是因为年轻之时就与萧衍交好,才能最后谋得高位,这种从龙之功除了眼光还要运气,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沉沦下僚或许还不是最惨,最惨的是那个封闭的上升通道。你看得到命运的轨迹,却对结局仍然抱有幻想。就像网中的鱼,所见之处皆是广阔深邃的蓝,但却始终游不出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何逊的这一类诗作往往交杂着复杂的情绪,有对从宦艰辛的怨告:“幽栖多暇豫,从役知辛苦“《宿南洲浦诗》;有对仕途的倦怠:“旅人嗟倦游,结缆坐春洲”《春夕早泊和刘谘议落日望水》;有对岁月蹉跎的悲叹:“年事以蹉跎,生平任浩荡”《入西塞示南府同僚》;更有对退隐的向往:“尔情深巩洛,予念返渔樵”《夕望江桥示萧谘议、杨建康、江主簿》。

这样庞杂的情感体验在谢朓、庾信、沈约乃至江总的作品里都是不可见的,唯有在鲍参军的大作里可见其声响。这是齐梁年代大部分士子共同的生命体验,幸有鲍照和何逊将它们陈于笔端。

03

公元514年既天监十三年春,何逊从水曹参军任上解职,上司萧伟将他推荐给了当朝CEO萧衍,授职水部郎中(因而后世多称何水部)。在南还京都途中,他偶遇北上郢州任安成王萧秀记室的老友刘孝绰,两人一番契阔,赋诗互赠而后各奔前程。

何逊真的是没什么大志,他的作品里少见雄心壮志,“躺平”显然就是其大志。这虽然是一首赠别诗,却明明白白阐述了何逊的平生之志。他说离家5载,终于得以归帆。而且任职京都,他对充当“咸鱼”的未来满满都是期待,所以面前的山山水水都是那么清新可人。

江静无波,朝日喷薄映得江花如火;江岸的野荠菜冒出嫩嫩的新芽,村头的老梅迎风绽放继而飘落一地;欢乐的鱼群逆流而上,倦飞的小鸟悠闲地停泊在浮木。这是何逊出色的摹景能力,而在这一幅灵动、清丽的早春江景里,我们还看到了一个归心似箭、欣喜自持的游子。

《南还道中送赠刘谘议别》(节选)

一官从府役,五稔去京华。

遽逐春流返,归帆得望家。

天末静波浪,日际敛烟霞。

岸荠生寒叶,村梅落早花。

游鱼上急水,独鸟赴行楂。

目想平陵柏,心忆青门瓜。

曲陌背通垣,长墟抵狭斜。

善邻谈谷稼,故老述桑麻。

寝兴从闲逸,视听绝喧哗。

虽然此番还京应该是绝佳的机遇,可是我们的何大诗人却想效仿陶公。他想象着归家之后莳花种瓜、把酒桑麻的惬意生活,这大约也是何逊一生悲情的根源吧。他没有巨大的野心却也没有归隐的决心,一辈子都在非左既右的牵扯中蹉跎。想必他这一次失却圣心也是由此,人家是想让你为朝廷出力的,你却早早的想过退休生活,领导是傻的才会答应。

现实生活,“躺平”也不易!

04

《赠诸游旧思》

弱操不能植,薄伎竞无依。

浅智终已矣,令名安可希。

扰扰从役倦,屑屑身事微。

少壮轻年月,迟暮惜光辉。

一涂今未是,万绪昨如非。

新知虽已乐,旧爱尽暌违。

望乡空引领,极目泪沾衣。

旅客长憔悴,春物自芳菲。

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

无由下征帆,独与暮潮归。

关于这首诗的创作年份,据后世学者考证应该是作于他再任庐陵王记室随府江州时。那是时期的何逊在经历过帝王的厌弃之后,又遭逢母丧,正经历人生的低谷,所以此诗的调子是低沉凄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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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段十句是他对自己这一生的躬省,他说自己才智疏浅、一事无成,终日琐碎的小事让自己碌碌无为。对于这样的人生,他实在是感到厌倦。年少无知轻掷光阴,到了年老之时,方知光阴之宝贵,亦悟仕途之误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只有徒留一声“一涂今未是,万绪昨如非”的空叹罢了。

诗的下半段,何逊更是思绪万千。他望着远空不由得思念家乡的亲人和朋友,不禁悲从中来。长期的游宦生活让他身心俱疲,对着鸟语花香的大好春光徒自郁闷。真羡慕江上那些自由自在绕着桅杆飞翔的江燕啊,什么时候我才能和它们一样,不管不顾的随着暮潮东归呢?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诗圣杜甫从何逊那轻灵的江燕里得到灵感,写下了被后世称为妙绝千古的名句“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

05

正所谓理想丰满,现实骨感,所以在被梁武帝萧衍厌弃之后,他还是郁闷地重新走上了游宦之路。之后数年一直辗转于宗王记室等微末小官,至死都没能实现“闲种青门瓜”的小小理想。

门第受限,升迁无望;想躺平,现实又不允许,才华横溢的何逊就在日常的长吁短叹中走完了蹉跎的一生。

看来,1500多年了,“社畜”的悲哀就从来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