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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月,「贞观」刊发过一篇名为《》的文章。文内分别罗列了九位来自西安的中小学生每天的课程安排,在那些以万为单位的教育投资背后,如今的学生有多辛苦不言而喻。

12月5日,陕西省教育厅发文称将持续深化“双减”工作,构建教育良好生态,同一时间,在医院的儿科诊室内,坐满了边挂吊瓶边写作业的小学生。

就算头顶38度的高烧,这些早早被送上跑道的下一代也仍旧被压在“五指山”下,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手里的作业不会荒废,那些漫无边际的竞争与筛选也不曾因此按下暂停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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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 小红书用户@bunny128

01

输液室没有合适的桌子,思涵膝盖下垫着一张纸跪坐在地,趴在椅子上沉浸式地写着作业,她的字迹娟秀整齐,习题册的前一页,老师批写的“A+”鲜艳又抢眼。

和所有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思涵从小就是站在舞台最中间的那一个,“优秀”是所有人给她的评价,同样也是她给自己扣上的一道枷锁。如果哪天发下来的习题册上写的不是“A”,她回家后一定会把头闷在被子里偷偷哭上一场。

“我孩子全凭自觉,反应也跟得上,学什么都要快一点。”思涵家里人都是本地高知分子,每次家长会上分享经验时,思涵妈妈都会这样不自谦地说,底下坐着的家长默默咂舌,比不过,人家娃天生基因就好。

■《小别离》剧照

思涵说,不能听信她妈妈的话,这是她讲给其他叔叔阿姨们的“保密战术”,“她从不给别人说我在哪里上了什么课,也从不肯夸我。”

先前每当她得意洋洋地把那张高分试卷带回家给家长签字时,她观察到父母嘴角满意的笑,而后将所有成绩归功于最近请的老师水平还不错,又继续加大了最近补课的频次和力度。思涵觉得很委屈,考出成绩的明明是自己,是把题一道道全都做出来的自己。

在思涵爸妈眼里,对孩子的教育是场“投资”,他们各科都找了最好的老师一对一每周上门辅导,在投入了这么高成本的情况下,这也是她理应回馈给他们的成果。

九岁生日那天,思涵没等到自己想要了很久的卡通绘本,拆开礼物后是一把精心雕琢的木尺,上面刻着秀密的锦带花,爸妈希望女儿一路繁花的同时“戒骄戒躁”,像尺子一样径直地比别人最先走到终点线,不过眼下路还长,这才是第一步。

这份沉重的礼物始终被她装在文具盒里,平时用来画田字格和树状图。尺子很韧,铅笔搭在上面游走的时候会被磨出细密的铅屑,有时胳膊一擦弄脏了作业本,思涵都会耐着性子全擦干净,再一笔笔从头再来,直到交出一份让自己和爸妈都满意的“答卷”。

■《隐秘的角落》剧照

慢慢的,思涵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如果考了第一名,她会平静地把卷子对折塞进书包,让它成为那册厚厚的文件夹里的其中一页,但一旦有人超过了自己,就会立即陷入无尽的自责,有时思涵会在自己细小的手臂上掐出一道道红印子,她说只要感到痛了,下次就记住了。

头上的降温贴很快就褪去了温度,思涵的脑子很沉,但她无法停下手里的笔,那句“你现在正处于关键时期”还回荡在耳边,刺穿了她整个童年。

02

对小佳来说,在来医院打针的这些天里,时间好像要过得更慢一些。

此刻给他的更多自由在于,如果实在烧得难受,可以随时放下手头的作业,在一旁的奶奶身上趴一会儿。在他的一天24小时里,这是为数不多可以稍作喘息的机会。

作业越来越多吗?

小佳先是下意识地摇头,想了想后,又点了点头。

学校里老师在有意识地控制作业量,有时会把本该布置在课后的练习题放在课堂上去完成,如果赶一赶进度,是可以在课间就全部写完的。但依照小佳妈妈的话来说,“光是完成学校里那点作业,拿什么来超过别人?”

■ 凌晨十二点交大一附院儿科抢救室外

她给孩子制定了一个详尽的日程安排表,一三五数学、二四六英语,每科都要扩充性地提前学点东西,每分钟都被设计得严丝合缝。上次这么认真地拿起纸笔,可能还是在自己高考那年。“我家是个男娃,学习不自觉,得给他制定点规矩。”

于是,摆在孩子面前的作业量,从来都是“相对守恒”的。每少一点,小佳妈妈心里的焦虑就会更深一分。

每当看到孩子趴在书桌前无所事事,一些可怕的想法就开始在小佳妈妈脑海里蔓延,她想到自家孩子正不断被同龄人超过,上不了“五大名校”就只能被划分到家附近的那所没人愿意去的民办初中,那里根本培养不出好的学风和学生,孩子大概率会被本省50%的中考录取率刷下来,十年后如果连个本科都够不到,就会彻底被市场和社会淘汰…

而后她得出了这样一个定论:一节落、节节落,自己的孩子不可以停下来。

有时补习机构的广告电话打过来,虽然明知道大多是虚假营销的骗子,她也会耐着性子多听上几句,想从销售口中“一流名校师资力量”“不提成绩全额退款”里找寻一丝希望,周末赶个大早带着孩子到处去试课。

和所有贪玩的小男生一样,小佳学习上的阻碍在于根本“坐不住”。单是从早到晚坐定在椅子上,那些摆在面前的字母和数字就像虫子一样直往他身上钻,惹得他抓耳挠腮、浑身难受。老师在一旁一遍遍地提问昨天布置下来的公式,他的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天边,畅想着隔壁商场的儿童乐园、回去后奶奶会做什么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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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角落》剧照

小佳发现,一旦自己的成绩有所下滑,第二天他身边一切有可能让他分心的玩具和电子设备就会莫名其妙地凭空消失。那天连他平日最爱不释手的萝卜刀也不见了,绷不住心头的委屈,他跑去找妈妈撒泼打滚,对方开出的条件是:下次考试在班内进步10名后再还给他。

奶奶心疼孙子,偷偷把藏在高处的萝卜刀又拿了出来,婆媳俩起了争执,小佳妈妈也有些崩溃了:妈,你这是害了他。

刺耳的争吵声隔着房门传到了孩子耳朵里,小佳止住了哭闹,他不再执着于他的萝卜刀。

03

梓彤戴着两层口罩,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正一滴滴输液的滴管发呆,她旁边那位埋头捧着手机奋力回消息的女人,是她“正在备考”的妈妈。

“最近有没有学校来考试?”“机构有消息了吗?”家长交流群里,总有焦急不安的家长作为“吹哨人”随时留意着学校招生的最新动态,在各大机构的组织下,孩子们参加的这些考试真假掺半,“五大名校”的复试考试费已被明码标上了价,而就算掏钱,这种机会也是可遇不可求。

时间临近“小升初”各大名校的招生尾声,从9月14号开响的第一枪开始,梓彤妈妈觉得自己像生了一场大病,几个月以来从没睡过一场好觉。带着孩子考了那么多场试,电话没等来一通,娃却“中招”病倒了。

全家人一起干着急,轮班带着孩子放了学来医院挂水,反复叮嘱她平时在学校多戴几层口罩,兜里随时揣一小瓶消毒用的酒精,以图让她快速重返“跑道”,尝试在最后关头里弯道超车,“改写命运”。

有天半夜,机构发来一个地址,通知第二天一早带孩子去这里考试,梓彤妈妈猛然像被打了一剂鸡血,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给孩子收拾稿纸和文具,看好路上不会堵的出行方式。那天夜里,这位母亲睡得很不安稳,她梦见孩子最后去了一所很差劲的中学,在学校里天天被同学欺负。“我吓得猛一睁眼,看表发现才不到凌晨五点。”她再也睡不着了,心口像被压了块石头,摸黑爬起来给孩子做早饭。

那天清晨六点多,考试的地点还没有开门,早早赶来的母女俩蹲坐在路口车站吹着冷风。看着眼前没太睡醒还闹着起床气的女儿,梓彤妈妈一边剥开煮好的鸡蛋塞在孩子手里,一边反复在嘴里念叨,“一会儿一定要仔细看题,不要慌、不要急啊!”

抬眼到了考试的时间,梓彤看见人群里那个个头娇小,却仍极力朝她挥手示意的妈妈,蒙在脑海里的困意一下就消散了,还是硬着头皮和一群和她境遇相似的小学生鱼贯走进了考场。

梓彤回想起在不久之前,老师发下真题模拟卷让家长带着去订正,临近考试关头,眼看着自家孩子和名校的距离越来越远,妈妈也不再苦口婆心讲她的大道理了,开始反问道“你到底努力到哪了?”梓彤说不上来,只是手上那张写满叉号的试卷和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妈妈,都让她感到难过。

■《狗十三》剧照

她也不是没尝试去努力,只是这些努力都没被看见。有时不小心做错了一道题,她会解释说粗心大意把数字看错了、老师讲的方法不适用于这道题。“但她觉得我根本没上心,是在给自己找借口。”错了就是错了,妈妈想要的从来都只是结果,希望她把每份卷子答好,希望她一定上个好学校。

渐渐的,她也不再去为自己争辩什么,变成了家人口中那副“死皮赖脸”的模样,像机器一样日复一日地考试做题,如果有本该拿分的基础题做错了,她也不会因此太感到难受。所有情绪好像一夜之间都转移到了妈妈身上,这张卷子更像是被她自己考出来的,她会替自己反思到底是哪里出错了,然后因为每一分被落下的差距痛定思痛。

距离上次考试已经过去了两个礼拜,又是了无音讯的一天。对梓彤妈妈来说,在真正等来那通电话之前,这不会是一个踏实年,孩子是她搭上一切,拼死也要负上全责的寄托。只是她旁边坐着的那个小孩,少了些再站起来的力气。

■《少年派》剧照

晚上十点的儿童医院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嘈杂,除了不间断的咳嗽和广播的叫号声外,还多了一层厚重的沉闷,笼罩在半空中,那些本该填充着色彩的世界里下着阴郁的雨。

三个小孩挂着吊瓶坐在医院,各自心事重重,不约而同的是,他们都希望自己能好得慢一点。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 | 光怪陆离 | 陕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