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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殷海光、林毓生,一位是台湾自由主义开山人物,一位是当代著名历史学者,这一对师生用12年间的书信往来,手写出了一个时代的思想线索。1957-1969年间,从留学琐事到家庭碎务,从推荐书单到讨论重要学术问题,60余封通信贯穿了林毓生的赴美留学生涯,也见证了殷海光被打压、被折磨的生命黄昏。

林毓生称殷海光为“吾师”,殷海光则称林毓生为“毓生学弟”;师生之间情谊深厚,也平等、理性,既共同探索学术,也互相倾吐心绪、互相安慰。在那个戒严的台湾岛,两代知识分子之间的跨海信件,折射着智识与心灵为冲破束缚所做的努力,也留下一段足令后来人动容到落泪的师生情谊。

“知我者,其毓生乎?我这一辈子,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了解我啊!”

“在这样的氛围里,怀抱自己的想法的人之陷于孤独,毋宁是时代的写照。生存在这样的社群里,如果一个人尚有大脑,便是他不幸之源啊!”

殷海光与林毓生

书信往来
(节选)

整理自 /《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

01

林毓生致殷海光

海光我师:

真高兴接到您的来信,在紧张而寂寞的羁旅生活中,什么事还能比读自己的老师的来信更使人兴奋的呢?

美国的生活方式,至少就我接触所及的,觉得很不够理想,粗松言之,可谓整个cultural pattern[文化模式]在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下。从“长期”的观点来看,实在蕴藏着很大危机。海耶克先生去年出版的The Constitution of Liberty是献给“The unknown civilization that is growing in America”[在美利坚成长中的一个尚未为人知晓的文明],确实含有很深刻的意义。

过去二十年可悲的经验,使得现代美国人,放弃了一切价值标准。“寂寞”与“The strain of civilization or the boredom of civilization”[文明的劳伤与文明的厌倦]是两个最基本最普遍的现象,这种现象表现在实际行动方面则是:不肯深思,对一切反convention[约定俗成]的东西表示欢迎。据说一般州立大学,极少人肯用心读书,就拿芝大而论,学生的生活方式也是在畸形的状态之下。社会上普遍地流行adultery[通奸],婚姻破裂的比率高达三分之一,青年人的性生活也是很随便,因此使得感情没有真正寄托的所在。

青年人欢喜新奇,但,paradoxically enough[够吊诡或悖论的是]他们处处却倾向conformity[与别人一致],言谈、举止、衣着不用谈,即使在思想上,也表现着清一色的“统一”。就拿同学们对海耶克先生的理论的看法来说吧,大多数可谓抱持着不加深思的反对的态度,少数赞成的同学,似乎也因觉得不“合”时代潮流,感到很不安,所谓intellectual courage[理智的勇气],moral courage[道德的勇气]在这里可说是很难找到的了!美国现在的liberalism[自由主义]正是海耶克这种liberal[自由主义者]所痛切反对的collectivism[集体主义],这种intellectual climate[思想的气候]倒很像三十七八年的北平知识界!

在国内,我常对同学们不肯用脑筋,上课时除了会抄笔记外,连发个像样的问题都不能,觉得甚为愤慨;美国的情形却是先生讲课时,学生随便发问。初来时,对先生们的民主风度和同学们的“好学深思”感到很兴奋,其实多数的问题,没有什么道理,或是甚为trivial[琐屑的]。(当然也有不少的同学,尤其是犹太同学,思想很敏锐,像Meisner可说是最杰出的。)在课堂上随便举手是自小学以来训练成的交替反射而已。(据说美国的小学和中学,最笨的学生,发的问题最多。)

有什么事,我可以代办的,您尽管吩咐。

敬请

教安

毓生

一九六一年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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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海光

02

殷海光林毓生

毓生学弟:

最近我又翻阅你于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给我的那封长信。虽是第三遍了,读后有如北方人吃“盒子”。这种北方面食,外层是酥皮,里面包的是大馅儿,富有人家的馅儿内容特别丰富。你的信就像富有的人家的盒子,我觉得看后营养丰富,信中第七节说:

我最近常想到您平生提倡科学方法的志趣与您近来治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宏愿。您做人的风格上充分表示您是具有intense moral passion[强烈的道德激情]和poetical inspiration[诗意灵感]的人,读您最近数信更confirm了我这一看法;但,几十年来偏偏提倡科学方法,colorless thinking[没有颜色的思考]。究其原因实受时代环境之刺激,而不是为科学而科学—科学方法是一个tool,是一个使人头脑清楚不受骗的工具。至少在下意识里科学是满足您moral passion的道路。However[然而], moral passion和科学方法的溶合有时能产生极大的tension (if not contradiction)[紧张(假若不是矛盾的话)]。这种tension有时能刺激个人的思想,但有时却也不见得不是很大的burden[负担]。

这段对我的characterization[描绘],真是说得再对也没有了!俄国文豪高尔基说:“别人是你的一面镜子。”毓生真是我的一面镜子。这段对我的了解,实在比我自己深透而且清楚。它道出我心灵深处多年来“紧张”之源。知我者,其毓生乎?我这一辈子,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了解我啊!

经弟的X光对我透视,我才自觉到,我二三十年来与其说是为科学方法而提倡科学方法,不如说是为反权威主义,反独断主义,反蒙昧主义(obscurantism),反许多形色的ideologies[意识形态(或译意缔牢结)]而提倡科学方法。在我的观念活动里,同时潜伏着两种强烈的冲力:第一是iconoclasm[反传统思想],第二是enlightenment[启蒙]。恰好罗素的著作中充满了这些因素,所以我早年便爱上了罗素。

何以致此?除了受五四的影响和五四后期的西南联大的薰育以外,与我所出生及长养的时代环境和家世背景大有关系。我这一辈子眼看着中国大大小小的政治势力因争夺权力而败德的各种表演。这曾给予我心灵中道德意识极度的不安和反感。这五年来,随着我对人生世事了解的加深和扩大,我的这种不安和反应渐渐净化并且概念化了。我自己觉得这是我的境界的升高。这一境界的升高,所花代价则够大了。

在家世方面,当我童少年时,家道已经中落,但是长一辈的人还要摆出一副架子,说话矫揉造作,室屋之内充满理学式的虚伪。我简直讨厌透了!这成为我日后不分青红皂白的反传统文化的心理基础。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忽然碰见业师金岳霖先生。真像浓雾里看见太阳!这对我一辈子在思想上的影响太具决定作用了。他不仅是一位教逻辑和英国经验论的教授而已,并且是一个道德感极强烈的知识分子。昆明七年的教诲,严峻的论断,以及道德意识的呼吸,现在回想起来实在铸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但是,我如今学业一无所成,真是愧对师教。透过我的老师,我接触到西洋文明中最厉害的东西——符号逻辑。它日后成了我的利器。论他本人,他是那么质实、谨严、和易、幽默、格调高,从来不拿恭维话送人情,在是非真妄之际一点也不含糊。相形之下,我深恶痛绝家庭里的那一套,摆脱之唯恐不及,顺着这条道路发展下来,加之我无法得到英美一般学人的顺境,所以不知不觉发展成你所说的样子。

谨祝
进步,健乐

海光
一九六八年九月二十四日

▲殷海光

03

殷海光林毓生

毓生和祖锦:

你们于十月三十日的来函已经收到。最近的信和支票也一起收到。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是,我知道你们是负担不轻的人。

许久就想写信给你们。可是,一提起笔,笔是那么沉重,就废然而止了。千头万绪,真不知从哪儿说起。你知道我在这个岛上是岛中之岛。五四以来的自由知识分子,自胡适以降,像风卷残云似的,消失在天边。我从来没有看见中国的知识分子像这样苍白失血,目无神光。他们的亡失,他们的衰颓,和当年比较起来,前后判若两种人。在这样的氛围里,怀抱自己的想法的人之陷于孤独,毋宁是时代的写照。生存在这样的社群里,如果一个人尚有大脑,便是他不幸之源啊!

我们的大门现在更是“门虽设而常关”了。寂寞在磨练着我们。你们的来信和帮助,表示这个地球上尚有人了解并关切着我们。寒冷中吹来一阵温暖。

别的情形,只有留待别的机会去谈吧!祝你们二位新年快乐。

海光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一日

▲林毓生

04

林毓生殷海光


海光吾师:

您去看我父母和他们二老谈了这么久,我内心非常高兴和感激。谈起我的家庭,真是说来话长。我们在北平时虽然很富有,但正如家母常说的,实是“草木人家”,中国礼制传统影响所及,即使是“草木人家”也自然有一些文化规格,不过却不像书香门第在文化衰微时那样obstinate[顽固]。我生活其间自然internalized[内化]一套world-view[世界观]。过去对传统文化也曾有过极大的反感,但这都是从学校里学来的和被社会上的种种刺激起来的,对我的内心深处究竟无切肤之痛。在美已住了将近八年,学了不少西洋东西,包括他们文化中最根本的文学,但仔细想想我的做人处世的价值系统,仍是以幼时在父母亲旁边得到的那一套为中心的,因此对西洋各类型的生活方式,一概格格不入。

敬请
撰安

学生 毓生 叩
一九六八年十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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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海光 林毓生 著

三辉图书/吉林出版集团, 2008年12月

殷海光 林毓生 著

三辉图书/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6年8月

殷海光、林毓生,一位是台湾自由主义开山人物,一位是当代著名历史学者,这一对师生用12年间的书信往来,手写出了一个时代的思想线索。《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收录60余封通信,从留学琐事到家庭碎务,从推荐书单到讨论重要学术问题,师生情谊令人动容,而思想深度更具价值。

殷海光(1919—1969)原名殷福生,湖北黄冈人,师从著名哲学家金岳霖。台湾大学哲学教授,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自由主义领军人物,其反抗专制、坚持个人尊严的言行,深刻影响了台湾知识界一代人。著有《殷海光全集》18卷、《中国文化的展望》、《自由的伦理基础》、《思想与方法》(贺照田编)等。

林毓生(1934— )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历史系荣誉教授。早年就读台湾大学历史系,师从殷海光,后赴美留学,师从哈耶克,但仍常与殷海光通信,直至殷先生去世。林毓生曾说,殷先生给他的是“经过西方自由主义转化的中国知识分子道德精神的召唤”。著有《中国意识的危机》《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热烈与冷静》《政治秩序与多元社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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