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镂扣器,百伎千工。(雕刻花纹、以金银缘器口,工艺各式各样。)

众器雕琢,早刻将皇。(各样器物,玉石、竹木之类,璀璨华美。)

朱缘之画,邠盼丽光。(器物上用朱漆缘边的画,缤纷美丽。)

龙虵蜿蜷错其中,禽兽奇伟髦山林。(龙蛇蜿蜒盘错其间,奇伟禽兽遍布山林。)

——杨雄(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蜀都赋》

漆是一种天然的植物提取聚合物,在古代中国用作餐具、衣物、家居用品和兵器的美化、防水和保护。以社会的眼光来看,漆器被视为便于携带和便于展示的财富,也是最具品位的餐具。它的价值可媲美罗马帝国时期的银器,或17—18世纪出口至欧洲的中国瓷器。秦汉贵族的墓中可能有上百件顶级漆器随葬,而普通人的墓里也可能有一两件次等漆器。据汉代的记载,一个精美漆杯的价格等于十个青铜杯。漆器上的刻文和文献记录揭示,不同质量漆器的价格区间非常大。一个上等质量的漆盘可值1200钱,这些钱足够买30只活鸡;就连一件雕工粗糙的朱漆杯在当地市场上都能卖50钱,价格还是不菲。

漆器的制作费时费力,首先要从漆树或其类似植物中提取汁液。夏季,人们在漆树上割开小口,让汁液流入收集器皿中,这有点像提取橡胶乳液或枫糖浆。漆液被保存在密封的容器中,直至进行最后的处理,以免干涸。当送达作坊之后,漆液会被加热,蒸发掉大部分残余的水分,并与添加剂和矿物颜料按比例混合成不同的配方。与此同时,需要制作胎体,以备髹漆。胎体往往用风干的软木(栗树或杨树)凿刻而成,不过为了使成品更轻便更名贵,也可能使用夹纻制胎。

髹漆过程本身需要几天或几周才能完成,因为要上许多层漆,每一层的厚度可能只有几毫米,并且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凝固。首先,在胎体涂一层较厚的黑漆做底,这一层由混灰的漆液调制而成,以抹平胎体表面的凹凸。接着薄薄地涂上一层或几层清漆,为漆绘做准备。根据几千年的古老传统,漆器内侧的底色通常是朱红色,而外侧的底色则常为黑色。最后,在底色之上添绘角纹、波纹或人物动物的图形做装饰,绘制的材料主要是朱漆或黑漆。名贵的漆器作品可能还会为器口和手柄配上鎏金或鎏银的青铜镶边。

由于秦汉时期的漆器需求不断增加,加之制作过程中受时间和人力资源的限制,漆艺工匠开发出一套工具和技法,以提高制作效率和作坊人力物力的有效使用率,并至少在表面上保持漆器产品的高品质和定制的特征。如今,我们将这种方法称为批量生产。汉代批量生产漆器的过程展示了极为精细的劳动分工。例如,在官营的蜀郡西工漆艺作坊,漆器的制作过程分为许多个互不干扰而又整体连续的步骤,每个步骤由专门的工匠来执行,他们极少参与指定岗位之外的工作步骤。在公元前1世纪,这种劳动分工似乎更为精细,到后来一个漆杯上刻有多达八位工匠的名字(见表3.1)。在常规的流水线工人之外,汉代许多作坊也雇用杂工(称为“冗工”),这些散聘的男女没有固定的岗位,而是根据需要而游走于不同的生产环节之间。如果把收集和处理生漆、研磨颜料、铸造金属镶边的不知名男女工也纳入计算的话,那么可能有多达20或30位工匠参与了一只杯子的制作。汉代的批评家曾批评如此大肆征用非农业劳动力的做法,他们称,制作一个带有纹饰的杯子实际上会动用上百名工匠。

表3.1 蜀郡西工组织结构及分工示意图,公元前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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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用一个更准确的词,称之为古代的装配流水线。在流水线上,每个工人只执行生产过程的其中一个步骤。这种做法可以让工人快速地执行重复任务,无须变换位置、工具甚至是思考方式。流水线的精细分工还可避免让熟练工匠在简单而烦琐的任务上浪费宝贵精力。流水线上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尝试或创新。为了确保标准化和速度,他们并不期待创新。

汉代漆器作坊里这种复杂而看似有现代特征的劳动分工,是多种技术和文化因素相得益彰的结果。其一是漆器本身的物理性质。与捶打制作金碗不同,一件漆器的制作过程会有间断,因为每一层薄漆都需要两天时间才能凝固风干,然后才能髹下一层漆。此外,制作过程的某些环节要比另一些环节简单得多。相比于在漆碗外层用朱漆绘制精美的图案,上底漆所需的技能就简单多了。这种差别使生产步骤可以相互切割,从事某些步骤的工匠每天在大量器皿上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如进行某一个环节或刷一层漆)。如此一来,技巧高超的漆工只被分配到最精细的环节,而大量毫无技术或者技巧一般的工人则与之分开,去做基础的工作。促使劳动分工的第二个因素是具有上千年历史的作坊传统,这一传统始于青铜器铸造,注重工人的专业性和零部件的标准化。第三个因素则是根深蒂固的官僚文化,尤其是在官营作坊中,这种文化强调每个人(和每件器物)都要名正言顺地各司其职。

在流水线上制作漆器的另一个方法是器物类型和尺寸标准化。同一套工具和模具可以一直使用,不同工人制作的零部件(比如金属镶边)可以直接在最后环节进行组装,无须进行调整。这也与秦汉官方统一生活和文化各方面(如书写系统、度量衡、车轴宽度,以及官职)的做法如出一辙。秦代《工律》规定,“为器同物者,其小大、短长、广夹必等”(同一类型器物的各尺寸必须相同)。尽管这一理想化的法规显然无法落实到所有产品中,但官营作坊和私营作坊的漆盘和漆杯尺寸确实十分一致。汉代的漆餐盘有3种尺寸。现存最常见的类型直径为27厘米,每件餐盘的尺寸仅相差几毫米。据其所刻的生产信息标签提示,这些圆盘的设计容量统一为一斗谷物(2000毫升)。只有这些圆盘的直径保持一致,才能确保严丝合缝地装入由另一个作坊生产的器口的鎏金镶边中。

统一的尺寸(至少在每个作坊中是统一的)很可能是通过标准化的模具(用于纻胎漆器)和校具(用于木胎漆器的校型)来实现的。如果没有某种校具系统来确保尺寸的标准化,就几乎不可能有效地生产出图3.19那样的叠杯。像木盆和啤酒罐等大件圆形漆器的木胎应该是用车床生产的,而不是由人工雕刻的。在某些器物上,还能看到车床加工留下的同心带痕迹。使用车床不仅可以增加劳动效能,提高胎体生产速度,而且可以使容器壁的厚度和整体形状更为标准化,因为车床操作人员会用上卡尺和校具来核准。

在漆器上进行彩绘有可能非常耗时,如果工匠要构思一个独特的图案并先反复试画,那就尤其费时。然而,若要生产更多产品且价格不失竞争力,那就不允许工匠这么精工细作。秦汉时期的漆器通常用模块设计系统进行装饰,通过对系统中有限的图形元素进行重新组合,调整大小,从而产生千变万化的效果。千百年来,中国各行各业的工匠都使用这套系统;雷德侯的专著《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对此有所介绍和研究。

秦汉时期的漆工需要在某些形状常见的器物画上装饰:大小各异的圆形、正圆或椭圆的装饰圈,以及颇为罕见的长方形。当时的漆绘主要是装饰性而非写实风格的,因此漆工通常画上翻腾的云纹、菱形纹、之字形纹和其他源自纺织图案的元素。每一个设计元素都可进行放大、复制、旋转或变形,使其适合几乎所有空白之处。尽管元素的组合有些不成文的规定和约束,但几乎每位工匠都可以将这些标准图案自由组合出新的花样。然而,表面的千变万化背后隐含着一种内在规律性。此外,由于某些模板更易掌握,因此模块系统也能方便手艺未精的学徒绘制简单元素(如之字纹),而技术要求较高的云纹和人物动物图案,则留给师傅来处理。

汉代宫廷对漆器餐具的需求逐年增加,这迫使蜀郡西工和其他汉代官营漆器作坊最终完全放弃了模块系统中仅存的一点点创新性。公元前30年左右,所有宫廷用的圆形漆盘都采用了同一种固定的纹样(见图3.6a),所有宫廷用的漆杯也都统一用另一种固定图案做装饰(见图3.6b-c)。官方雇用的漆器画工会在大概五十年时间里一味地重复这些图案,而且显然没有任何机会能改变设计。就漆杯而言,无论杯子上留下哪位画家的名字,那些简单的笔触让所有杯子看起来惊人地雷同。

另一方面,杯耳下面的纹路揭示了模仿定制生产的方法。乍看之下,左右杯耳的下方好像是互补的对称图案(见图3.6c)。不过,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些图案完全一样,其中一侧的图形旋转180°就成了另外一侧的图案。显然,画家先左手持杯,画出一侧杯耳下的图案,然后将杯子旋转180°,在另一边杯耳下画出一模一样的几笔图形。两侧画一样的图案,可以让画家不必掌握复杂的镜像画法。因为其设计颇为繁复,且隐藏在杯耳之下,即便是最挑剔的买家也不太可能注意到两侧并非对称。

图3.6 宫廷漆器图案

(a)餐盘。西汉,公元1年。夹纻胎,配鎏金青铜底座。直径27厘米。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Asian Art Museum of San Francisco),埃弗里·布伦戴奇收藏(The Avery Brundage Collection),藏品号:B62M60。图片由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产自广汉郡工官,从朝鲜乐浪汉墓中被盗走

(b)啤酒杯。西汉,公元4年。木胎,配鎏金青铜底座。长17.7厘米。大英博物馆(British Museum),藏品号:OA 1955.10-24.1。图片由大英博物馆提供。产自蜀郡西工,1937年—1938年前后从朝鲜乐浪汉墓中被盗走

(c)上述啤酒杯的底部。图片引自梅原末治(Umehara Sueji):“支那漢代記年銘漆器図説”(Shina Kandai kinenmei shikki zusetsu),图22

由此推知,官营作坊的画工使用官样图纸。这加强了设计的统一性。但是,其设计风格显然表明,画工用几个月或几年前就画好的漆器作为设计模板。如果比较公元前16年至公元14年间官方制作的漆器,便能发现,由于不断以稍有偏差的器皿为样本进行临摹,官样图案在这段时间内明显越发走样,就像大学老师用去年复印出来的讲义再进行复印,而不是用最初的版本来复印。漆工以去年的样品为模型,而非参考最初的图纸,因此他们在不知不觉间越发偏离原本的设计。

有时,漆画家的艺术会从呆板的人工重复变成真正的机械复制。蜀郡西工的髹工在为漆盘内外边缘上朱漆的环节中使用了转盘。关于这点,有两项证据。其一是某些漆盘的正中央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小孔。通常,这个小孔会用一团朱漆加以修饰和掩盖,如图3.6a所见。这个孔很可能就是转盘针穿过的位置。为了画一个完美的圆圈,工匠只需缓慢旋动转盘,并始终将刷子贴在器物表面即可。英国工厂里的瓷器画家仍在使用类似的装置来为盘子涂上金边。第二项证据正是那一圈圆形边缘,它完美无瑕、一气呵成,表明画边缘的时候,刷子没有离开过盘子。

秦汉漆器上最流行且最独特的装饰是小而密的螺纹。这种万用的纹饰被画在许多不同的地方。有时它出现在云纹之间,以填补空白;有时它附着在云纹末端或人物动物图像上,以增加视觉上的繁复性和平衡感。王公贵胄的名贵餐具或豪门富户定制的漆器上,都有精致的螺纹(直径小于1厘米),它们是用精制兔毫笔手绘上去的,这需要一双定力十足的手和娴熟的技巧(见图3.6b中的杯子)。相比之下,许多质量一般或是产自二线官营作坊的漆器上也有螺纹,不过都是用印章(或者是模印)印上去的。印螺纹会留下一些明显的痕迹,要么就是一件器物上的螺纹完全相同,要么就是一部分螺纹没有印全,形成像被咬过的馅饼那般的图案(见图3.7)。用印章来印制细微而复杂的部分,可以精简绘画过程中技巧要求最高和最费时的环节,同时在外观上保持精巧秀美和手工定制两种特征。粉本转印(transfer patterns)的做法从不用于器物较大和较明显的部分。不同类型漆器的表面轮廓参差多样,以当时的技术水平不可能完全采用转印。这项技术类似于在公元前2世纪的汉代纺织品生产中已广为应用的、模仿耗时的刺绣艺术的印制工艺。该技术也广泛用于批量生产带纹饰的墓葬空心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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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7 印有螺纹的漆器

(a)漆盘。西汉,约公元前50年—公元8年。木胎漆器。直径21厘米,高4.5厘米。扬州博物馆。出土于江苏省扬州市附近一处陵墓。图片引自中国漆器全集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漆器全集》,第3卷,福建美术出版社,1998年,图版268

(b)带耳漆杯。西汉,约公元前50年—公元8年。木胎漆器。长15.7厘米,高5.6厘米。南京博物院。出土于江苏省仪征县附近一处陵墓。图片引自中国漆器全集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漆器全集》,第3卷,福建美术出版社,1998年,图版282

本文选自《秦汉工匠》([美]李安敦 著,林稚晖 译,理想国 | 上海三联书店,20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