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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卫。

——《吕氏春秋·恃君览》——

大家好,我是姬为毅。

前两集中,我们领略了公亶父的深谋远虑。他想出“作邦作对”的宏伟规划,派两位年长的儿子太伯、虞仲另立门户,到关中的西陲开创新的事业。至于岐山脚下的小邦周,公亶父却为接班人、幼子季历规划了一条截然不同的生存路线,那就是——尽可能地依附强大的殷商王朝,甚至甘心为之爪牙。

而商周关系之所以能够快速升温,恰恰也因为,时任商王武乙的烦心事,实在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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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商王有哪些烦心事?

自从周部族出场后,我们有段时间没有见到商朝人了。

为了梳理商周关系,这里有必要简单回顾下,自武丁到武乙期间,大邑商发生了哪些大事:

话说武丁征战四方,使商王朝的实力达到鼎盛,是为“武丁中兴”。但盛极必衰,武丁之后,由于最贤能的太子祖己早死,所以接过武丁位置的是平庸的祖庚。祖庚在位时间也不长,不知是否因为没有子嗣,他的弟弟祖甲继位为王。此前第8集中介绍过,祖甲是一位十分进取的改革家,他精简了繁复的祀典、削减了贞人集团的权力,建立了重直系、轻旁系的祭祀制度,是为嫡长子继承制的雏形,史称“祖甲改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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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周公旦的《尚书·无逸》篇中,祖甲是能与商朝的中宗(祖乙或太戊)、高宗(武丁)、以及周文王并称为“四哲”的存在,笔下对其不乏溢美之词。

其在祖甲,弗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弗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周公曰:“呜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尚书·无逸》)

祖甲是一代雄主,在任三十三年,可惜死后,其改革成果却没能得到巩固。

传说中,祖甲有一对双生子,长曰王子嚣,次曰王子良。二者就是《史记·殷本纪》中的庚丁和廪辛,两人先后担任商王。其中,庚丁在甲骨文中作康丁,死后其子继位,便是商王武乙。

(祖甲)二十七年,命王子嚣、王子良。(今本《竹书纪年》)

时霍光闻之曰:“昔殷王祖甲一产二子,曰嚣曰良,以卯日生嚣,以巳日生良。则以嚣为兄,以良为弟。”(《西京杂记》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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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连续两代人王位都是兄终弟及,所以同为小宗之子的武乙,有着和祖父祖甲一样的烦恼,他同样有打压旁系先王、剪除旁系党羽,确立直系先王地位的诉求。同时,由于贞人群体在廪辛、康丁时期再次抬头,又成为武乙集权统治的另一大威胁。

或许是武乙面对的情势又远比祖甲恶劣,所以他采用了更为激进的改革措施。此前视频提到的“武乙射天”,就是他用巫术压胜的方式,打击国内旧贵族、贞人集团等反对派,以巩固祖父祖甲改制的成果。

或许是反对势力在殷都盘根错节,《史记·殷本纪》和今本《竹书纪年》记载,武乙在位时曾两次迁都,先从殷迁往河北,又从河北迁到沫。这里的沫,就是商王朝最后的陪都朝歌。但由于真实性更高的古本《竹书纪年》认为盘庚之后殷商“更不徙都”,考古材料也证明殷墟文化一脉相承、没有中断现象,所以韩江苏、苏林昌先生认为,所谓武乙迁都,其实是武乙长时间在朝歌停留。而这种有意另起炉灶、与旧贵族割裂的做法,与此前河亶甲、盘庚等商王的行为有异曲同工之妙。

武乙立,殷复去亳,徙河北。(《史记·殷本纪》)

(武乙)三年,自殷迁于河北,十五年,自河北迁于沫。(今本《竹书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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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的烂摊子还未解决,王畿外的麻烦也丝毫不小。

自武乙继位以来,大邑商北面和西面的边患就没有消停过,武乙随时可能在太行以西面临两场大战。因此,武乙必须寻找可靠的爪牙,来协助自己应付这两个强大的对手。而他选中的其中一个重要代理人,就是西土的周部族。

02周人如何成为爪牙?

自武丁之后,商王朝在关中盆地已经有封了犬侯、崇侯作为打手。

但或许这些方国本身就是祖甲改制所触怒的旧贵族,对武乙而言,与其信赖这些其心各异的老诸侯,倒不如亲手扶植一个唯命是从的新小弟。于是,武乙在刚即位之时,就注意到了尚在豳地的周人。这些周族人有着“其军三单”的编制,历来擅长军事,常常与戎狄作战,经验丰富。于是武乙当即决定,派遣使者前往周部族,尝试与其首领公亶父进行接洽。

高亨先生在大作《周易古经新注》中认为,《易经》中“益卦”卦辞,就如实记载了此次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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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六三爻有云,“益之用凶事,无咎。有孚中行,告公用圭。”

在甲骨卜辞中,行是晚商时期军队的基础编制,军队分为三行,中行是位于阵列中央的军事单位。

也就是说,在某次军事行动中,有商军中行的军事长官找到豳地的公亶父,他先是依照当时的礼节“告公用圭”,说明了一件大邑商的“凶事”。所谓凶事,或许就是武乙之父康丁驾崩的消息,对公亶父而言自然不痛不痒,所以爻辞说“无咎”,就是没啥大不了的。

而中行显然也不是来告丧的,其真实目的藏在“益卦”的六四爻中:“中行告公从,利用为依迁国。”

这里的“依”,其实就是“殷”字,殷墟甲骨中的“衣”祭就是殷祭,周原甲骨中也都将殷王写作依王,所以二者通假。关于“为依迁国”是什么意思,学界有两种解释,一者认为指的是武乙迁都到沫,需要周人帮忙;二者认为就是说的公亶父举族迁徙到周原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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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结合《益卦》最开头那句“利有攸往,利涉大川”的定论,我本人更支持后一种说法,也就是公亶父所谓“为依迁国”,乃是接受商人的招揽,率众迁徙周原,并甘心成为商王的附庸势力。

《大雅·緜》中有一句“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的颂词。在商周之时,只有朝觐商王或周天子才能用“朝”,可见公亶父举族迁至周原之后,还特意去朝拜了商王武乙。因此才有了今本《竹书纪年》中的那段记载:武乙元年,邠迁于岐周。三年,命周公亶父,赐以岐邑。(今本《竹书纪年》)

虽然这个版本的故事和《周本纪》中公亶父因避戎狄之乱而迁徙略有不同,但其实也并不冲突。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初登王位的武乙和公亶父显然达成了一个约定——商王可以承诺周原之地的安全,作为交换,周人必须向商人称臣,帮大邑商打战、抓奴隶、抓人牲。不过,对于公亶父及周部族而言,比起尊严,如何在四面强敌的周原生存下去,才是最攸关的大事。

同时,公亶父也很清楚,仅仅成为商人的打手,这样的商周关系不仅不牢靠,还有兔死狗烹的风险。

为了证明周部族没有二心,他还必须做另一件事情,那就是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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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周人如何与商联姻?

此前的内容不止一次提及,公亶父迁徙周原后,便同羌人部落联姻,生下了带有姜姓血统的少子季历。

而当季历长大成人之后,公亶父便替他张罗起另一桩重要的婚事来,那就是和殷商势力的联姻。

在《诗经·大雅·大明》中,周人是如此盛赞他们先祖季历和先妣挚仲氏太妊的婚事的: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

也就是说,小邦周这位尊贵的新妇“大任”,是来自东方的殷商贵族。

在后世周人的文献中,挚仲氏任和她的婆婆太姜、儿媳太姒一道,被称为“西周三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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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关于挚仲氏所在,以及任姓的由来,古代史家的说法十分纷繁。

首先,“任”姓,一说出于华夏集团的黄帝之后,一说出于东夷集团的太皞之后,各有证据,这里不作赘述。但关于挚仲氏,古代学者大多认为,他们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夏后氏的“车正”奚仲,传说中,奚仲是华夏造车第一人,《世本·作篇》、《说文解字》皆从此说,可见秦汉时人都将马车的发明归功于奚仲身上。

车,舆轮之总名,夏后时奚仲所造。(《说文解字》)

奚仲作车。(《世本·作篇》)

由于奚仲在上古交通领域的突出贡献,他的后人被夏朝统治者封到薛地,后迁封邳地。直至夏桀无道,成汤崛起,先商部族联合原先臣服于夏朝的东夷势力,伐灭夏桀于鸣条。商汤建国,出力最多的当属右相伊尹和左相仲虺,其中伊尹出自东夷有莘氏,而仲虺正是古薛国的首领、夏人车正奚仲的后代。而到了商朝末期,仲虺的后裔成,移国于挚,在今河南汝南附近,与周族季历联姻的挚仲氏之女大任,便是来自这个仲虺之后的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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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以挚仲氏为代表的任姓薛人,堪称是夏商周三代最牛的风险投资人,他们在夏朝由盛而衰时转投成汤,在商朝由强转弱时与周部族结上了姻亲,这等独到的眼光,怕是后世懂得“奇货可居”的吕不韦都敬佩三分。但对公亶父而言,大任虽然不是商王族之女,周族终究也和殷商亲贵攀上了关系,这等唯大邑商马首是瞻的表态,足以让商王武乙放下些许提防之心。

而对于这场政治联姻的两位主角而言,他们的婚后生活还算顺利。

挚仲氏太妊为季历生下一位长子,起名曰昌,公亶父将其视作周部族事业的继承人,这才有了太伯、虞仲奔吴的传说叙事。但事实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谓“圣瑞”之言皆是虚妄,这位“圣子昌”既是羌族祖母太姜的亲孙子,又是大邑商挚仲氏贵族的外孙,他的继位,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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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张罗完成一切生前身后事的公亶父,此时已经灯尽油枯,终于可以死而瞑目了。

随着青春正盛的季历继位,他知道,是时候牛刀小试,向大邑商展示自己成为其“爪牙”的能力了。

04季历如何牛刀小试?

按照周人先公的命名方式,季历继位之后应当被称作“公季”,但王恩田先生根据岐山周公庙出土的周原甲骨中带“王季”字样的卜辞分析,季历在生前,其实就已经称王。因此,后文我们就将季历称作“王季”。

关于王季的事迹,《史记·周本纪》是如此评价的:“(公季)修古公遗道,笃于行义,诸侯顺之。”

但当我们翻开《竹书纪年》和《逸周书》时,与王季有关的所有记载,几乎每处都有一个显眼且冷血的字眼——“伐”。如此一来,太史公所谓的“诸侯顺之”,或许还要加上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些诸侯都尝到了王季无情铁拳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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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说过,商王武乙继位之后在太行以西有两个重大的边患,一个在黄河以东,大致位于山西长治附近的召方,也称“刀方”,有学者认为即后来纣王大蒐于黎、西伯戡黎的古黎国所在。另一处边患则位于黄河以西,在甲骨卜辞中只有一个“方”字,按照大邑商的命名规则,可以称作“方方”。

对武乙而言,两场西土大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对周族首领王季而言,这两个方国距离周原实在太远,要扮演好殷商“爪牙”的角色,他必须尽可能地拉近与两个敌人的地理距离。

很快,周部族开启了拓土模式,由于周原之南为巍巍南山,西边是羌,东边是商,所以王季的主攻方向,有且只有渭水以北、泾渭之间的广袤区域。今本《竹书纪年》有云,“武乙二十四年,周师伐程,战于毕,克之。三十年,周师伐义渠,乃获其君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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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在王季继位后的第一个十年,他发起了两场重要的军事行动,征伐的对象是毕程氏和义渠氏。根据《逸周书·史记解》的记载,义渠氏和毕程氏的灭亡各有内因,所以在王季的征伐下不堪一击,最终亡国。

关于毕程氏所在,古今大多没有疑义,认为其地位于泾渭二水相交之处,即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毕程氏灭亡之后,王季在此修建程邑,作为周部族替商王北征戎狄的出发阵地。而程邑之外的毕地由于风水极佳,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死后都葬在此地,成为西周王陵所在。

祖陵之地何其重要,自然要交给牛人守卫,武王生前封异母的十五弟高于毕国,是为毕公高,他在周初宗族群臣中地位很高,仅次于周公旦和召公奭。后来西周灭亡,毕公高的后人毕万流亡到晋国,因为有功被封在魏地,后来魏氏崛起,成为三家分晋的主角,最终跻身战国七雄,所以说,毕氏、魏氏的祖先为家族守卫祖坟,是积了不少阴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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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在毕国的隔壁,周王也将程邑封给了高阳氏重、黎的后人,是为程国。周宣王时期担任大司马的程伯休父,就是程国的国君。而程伯休父除了是程姓的祖先外,还是司马氏的祖先,后代中诞生了两个史学大师,一个文学奇才,以及两代王朝,说句玩笑话,司马家一度显贵,能不能算是也沾了周人祖坟的青烟呢?

夏、商,故重黎氏世叙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当宣王时,失其官守,而为司马氏。(《国语·楚语》)

至于义渠所在,《史记·匈奴传》认为其地范围很广,在岐山、梁山、泾水、漆水以北都有其出没的踪迹,到春秋秦国之时还有义渠戎的记载。但可以确定的是,王季在讨伐义渠部落之后,短期内赶走了周原北面威胁最大的戎狄部众,用武力扫清了前往陕北和山西路上的敌人。

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史记·匈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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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收获两场大胜的王季,不仅壮大了周部族的势力,其动静之大,也获得商王的认可。

于是,武乙准备召见这位杰出的周族新首领,并给予他第一次去大邑商朝觐的机会。

关于这些,我们下集再说。

我是姬为毅,《大周八百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