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锹,是我五十多年前常用的农具,有别于城里人常见的平板铁锹,可能大都用于开河围垦上,由此上海沪郊农民约定俗成叫它“河锹”,当时男知青基本人手一把。水稻袜,又称水稻靴,比高筒雨鞋更轻薄的橡胶软底鞋,当年约四五元一双,能占多数农友月薪的四分之一,是农业连队绝大多数女知青的自费标配。

(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那时我在上海奉贤星火农场六连,除了围垦开河,平时的平整土地、挖沟修渠等都少不了河锹。这长一尺多、宽三四寸的铁锹头插上木柄有齐胸般高。出工时,无论扛在肩上还是夹在腋窝下,都显示出一个男劳力的阳刚之气,尽管腰间的破棉袄还扎着烂草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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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初,我到农场没几天,和新伙伴们都围着排长曹瑞福,他握着一把锹说:这叫河锹,不能像平板铁锹那样借助脚蹬来挖掘,只能靠双臂力量,一个猛劲把它捅到地里,然后掘起,顺势将泥土甩出去。曹排长还说,这里靠近老河浜芦苇根多,要把河锹磨快点,否则芦根斩不断。我想,河锹毕竟是铁的,还斩不断芦根啊?
次日午后,我们扛着新河锹来到河边各人一段修清滩——将河坡的杂乱相“剃个头”,顺着斜坡大约挖深20公分再削平泥坡,谁挖完谁收工。我按排长的方法将河锹使劲插进土里,上面还行,越往河底盘根交错的芦根越多,连根带泥挖出来再甩到田里要费很大劲,河锹快的伙伴挖得轻松,我有些后悔没听排长的话。

夕阳西下,先完工的陆续离开河滩,我最后一个走。回到寝室,不顾一天劳累,我开始握紧砂石磨河锹,俗话说“人巧不如家什妙”。第二天我果然干得轻松些,对竹节般的芦根有如快刀斩乱麻,虽然腰和双臂酸痛,但此刻深切体会到了“磨刀不误砍柴工”的精髓来。

近年退休了有空游览市内外几个湿地公园,有的还要门票。走近一看,这茅草丛生野趣盎然之处不正像当年我的连长排长们见了深恶痛绝必得斩草除根而后快的地方吗?然细细体察,园艺家还是动了脑筋的,此处已非过去素面朝天原生态的杂乱之地了。

有时,区别新老知青不用看脸,看工具便略知一二。老知青放在床边的河锹锃光瓦亮、刀口锋利、手柄溜滑并带有包浆,而新知青那柄河锹锈迹斑斑,有的没有开口笨头笨脑的。然而只要经过一轮开河或围垦,十几二十来天在沙泥里反复摩擦,新河锹就有点模样了。

冬天黑得早,有次围垦加班到六点多方罢。我身边的同事顺手将锋利的河锹往地上一插穿起毛衣,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河滩上躺着一根拇指粗的电缆线。霎时一排小太阳(一千瓦碘钨灯)灭了,长长的河道一片漆黑,于是大呼小叫、怒骂电工之声不绝于耳……

开河大体分三个工种,男知青用河锹挖泥装担,女知青和新来的男知青挑担,很少几个老弱病者在河坡上拿铁搭扒拉着挑上来的泥土。体力付出挑担最累,毕竟不停地负重爬坡。为何女生不能站在河中挖土,只因她们臂力不够速度也不快。当然也有几个力气大的假小子能够拿起河锹与男生替换一会喘口气的,所以一般男生混到第二年大都不想挑担。

好工具总有人惦记,一柄称心如意的河锹有时比什么都宝贝。同一批出厂的河锹像多胞胎,必得做上记号刻上名字方能名正言顺获得占有使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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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连队几百号人真正手握精品河锹的不多,它们就像编了号的珍宝,一眼望去大致可知这河锹的主人是谁。好河锹虽非削铁如泥,但削泥绰绰有余。会用的得心应手,看上去像在表演,左一锹,右一锹,当中再一锹,顺势一扳,一块泥土便溜进了箩筐。会借力不吃力,用蛮力的河锹柄也会扳断。

大约在文革结束前,各连队陆续新进大批知青,而上调回城的少,工具不够用了。我所在的星火六连专门造了一排简易仓库,实行农具集中管理资源共享。由此利弊各显:河锹短缺现象慢慢消除了,集体寝室干净些了;但原有好河锹的人觉得被“共产”了,所有的农具早来早得,保养也不做了,用完往仓库一扔,寿命大减,令人心痛。

一两年后,我的河锹运用技术已大有长进。冬春季,油菜田麦田里开沟是个技术活。约每隔两米的旱田里要开挖宽二十公分深三十公分的沟,以降低地下水位。开沟前要放样,排长手抱一捆稻草,沿着直线每隔几米放下三两根,随后用河锹轻轻对其一插,稻草便立起来了。沿着这草标,我们新开的沟就有了边挖边退的依据。

一天下来,广袤的农田就形成了一畦一畦(也叫一垄一垄、一园一园)纵横相交的农田,雨水就顺着小沟流进大沟再奔向小河大河。如遇连续旱天,用河锹挖一大块泥堵住大小沟的泄水口,从大河里抽水上来灌溉旱地,能够使农作物旱涝保收。

望着新开好的沟壁两侧半月形的锹印,谁说干粗活的没有成就感,我就有。完工了,臭汗滴进小沟里,手臂靠在锹柄上,有时会莫名生出一种“横刀立马修地球舍我其谁”的气概来。再看看新来的知青兄弟挖的沟,和我刚来时一样,曲曲弯弯的,虽然不妨碍排水,但美观度要差点。

(二)

当年,女知青有一双硬扎一点的水稻袜,不啻于现在挎只亮眼的LV包包了,穿着它下水田,一可免于蚂蟥叮咬,二能保持小腿皮肤白皙。

我们看到各类农村题材的影视剧舞台剧,男男女女下田劳作,都挽起袖管裤管,煞是干练整洁。而现实中恰恰相反,男知青觉得穿鞋下水田有点“娘娘腔”,更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彻底的嫌疑,因而都赤脚,但尽可能将裤管放到脚背,不露出一点皮肤,蚂蟥等奈何不得。

而女生则将裤管放到高筒水稻袜外,长袖则盖住手背,只露出不那么芊芊的十指。一个夏天过后,无论何种颜色的衣裤其袖口裤脚都成青黄色,男生的脚趾甲也是青黄色的,色泽经久不褪。此时女生水稻袜的优越性就显示出了,休假回沪,并不妨碍其穿裙子。

“三抢”(抢收抢种抢管理)季节,烈日当头,酷暑难耐。赤脚下到水田,立即感受到“三夹水”——上层水面滚烫,下层泥底冰凉,中间温而脏腻——的滋味。

那时女生最怕芦根棉花秆等硬物,薄薄的水稻袜怎禁得那嘴尖皮厚的家伙。一旦靴面被斜刺里扎破,那心疼的比扎破自己的脚更甚。小暑至立秋是一年中最炎热的,草帽下的满头汗水滴在水面上了无声息,背上之汗出的不如蒸发的多,沾满污泥的双手也没法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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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晕晕乎乎的,整个身躯就靠一双脚支撑着,双手要不停地拔秧插秧,最轻的活是耘稻。大家弯腰在稻田里,用双手挖松稻根边的泥土,拔起三棱草稗子等杂草。稻田里密不透风,绿肥发酵,气味难闻,令人胸闷。我亲眼看见一个体质较差的女知青一头栽倒在水田里,农友们扶她到田埂上,脱了水稻袜透透气,她说感觉要睏着了。

(三)

那些年,男知青人手一柄河锹,女知青人脚一双水稻袜。它们伴随着我们东奔西跑,下水田、清淤泥、修水渠、挖鱼塘,年复一年。知青们一锹一甩,一担一步,硬是在杭州湾畔的沙泥滩上,筑起了一道道大堤,向海滩夺来了阡陌纵横的千亩良田。

那些年农场冬季气温低于零下是大概率现象,却是个火热的年代。数万名男女知青扛着河锹扁担箩筐,背起被褥向围垦工地进发。那时最革命的一句口号是“扎根农场,滚一身泥巴,练一颗丹心”。

工地上红旗飘扬,喇叭声震天,难见首尾。挖土的挑担的每天从鸡叫做到鬼(读居)叫。女知青雨靴穿烂了,心痛地拿出水稻袜套上。

当年的开河(围垦)工地上,时不时有知青家长来探视,那些女知青的妈妈,看着看着眼泪就出来了,随后这一片小范围的呜咽声此起彼伏……一天下来真累,骨头像散了架,大伙草草扒拉几口饭便倒头与河锹箩筐相伴呼噜起来。寒风吹进四面透风的草帘墙,稀释了高筒靴散发出的阵阵阿摩尼亚脚臭味。

开河(围垦)收尾工程叫“抢河底”,越挖越深的河底相邻两侧不太会同时向下推进的,哪一段挖得快不一定先完工,因为泥沙是流动的。此时挥锹水平高的老知青会被委以“重任”轮流施展身手,他们抡起河锹跳进河底渗出的刺骨冰水中,带有“高超技术”象征性地挖几锹,而等待装土的女生则不停地原地抬脚,否则双脚会陷入沙泥中难以自拔。

大家默契地等待两侧挖下来再齐头并进,以消除产生的界墙。界墙是每个排每个连之间的分界线而产生的那堵仅仅一巴掌宽的泥墙,如果双方的河锹手度量大一点或关系好一点就相互“带走”了。

界墙关乎大伙实实在在的切身付出,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最后越累。有时一开始就耍小聪明或者憋气留着界墙,这高达二三米的土墙竟能奇迹般地屹立到最后,别看这片薄土其实十几担也挑不完。最后权威仲裁者一定是界墙双方的直接领导。

我清楚地记得当年听来的隔壁连队发生的扼于萌芽之中的事。一天,有一小段界墙不知怎么倒向了邻队一边。那边把守界墙的来火了,说是你们故意放倒的。一来二去,先是有争端的知青将河锹指向对方,后来不少看热闹的知青们都提着河锹跑来了。此事迅速惊动了农场干部前来调停,否则,血肉横飞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六年前,我随上百位农友“还乡团”浩浩荡荡来到位于奉贤星火农场西南侧的知青博物馆,在展览柜里又重逢了这两样老伙计——河锹和水稻袜,不禁感慨万端——现在的农民后代也许很难用上它们了,因为开挖新河疏浚老河拔秧插秧大都机械化了。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当我在网上搜寻图片时,居然发现河锹有了升级版——不锈钢锹。看来再怎么现代化,叽里旮旯的活还得靠原始农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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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春上,我们夫妇俩和女儿外孙自驾游去奉贤庄行观赏年轻时司空见惯熟视无睹的油菜花,恰遇周边一条老河在疏浚。这里根本不见红旗蔽日喇叭震天的场面,没有河锹扁担箩筐雨靴水稻袜,有的只是几把高压水枪将河底泥块冲成泥浆,然后由水泵抽取到岸上农田里——以前吴牛喘月劳民伤财的工程现在好像轻轻松松就能搞定。女儿天真地认为:这本来就应该这样的,难道不是吗?她哪知道河锹与水稻袜的艰辛故事!(感谢知青情缘总编刘乐亮老师荐稿)

作者简介:陈党耀,出生于上海的五零后,17岁到奉贤星火农场当了九年知青,文革后考入复旦大学分校,毕业后分配到宝钢,退休后喜读书健身思考。